“……騎隊,突擊!”
伴隨着清軍旗牌官揮舞的旌旗,一小隊彪悍的八旗鐵騎,向膽戰心驚的義軍發起了最後的衝擊,輕騎所過之處,貌似人多勢衆的義軍,被弓射、刀砍、棒砸,死傷慘不忍睹,一瞬間就完全崩潰。
撕心裂肺的慘叫,被刀劈飛起的頭顱,刺鼻的血腥,還有……距離自己腦門越來越近的狼牙棒!
“……啊”
熹微的晨光之中,伴隨着一聲尖利的驚叫,陳子龍從牀榻上猛然坐起,這才記得自己早已遠離了戰場和廝殺,如今正在上海縣城的自家別院裡,但每每在夢中憶起當時的情景,依然是心有餘悸。
發呆良久之後,陳子龍伸手一摸,額頭和鬢髮都是一片溼漉漉,當真是汗溼重衫。
一個多月之前,他和朋友聯手組建的“振武軍”,就是這樣被一小股清兵遊騎給打得土崩瓦解,落荒而逃。在全軍崩潰之際,陳子龍一度以爲自己到了殉國的時候,誰想最後還是被幾個忠僕給拼死救了出來。
但即便如此,逃到上海的陳子龍也還是大病一場,從此不敢輕言兵事,更不敢再隨口紙上談兵了。
“……公子!你這是怎麼了?”
跟着陳子龍一起從清兵刀下逃出來的蘇州名妓柳如是,也是剛起牀不久,正打了一盆井水,蹲在外邊的院子裡梳洗,此時聽見陳子龍的驚呼聲,顧不得披頭散髮,就急匆匆奔過來詢問。
陳子龍從牀上擡頭一看,只見柳如是一副雲鬢鬆散、衣衫凌亂的模樣,還有陣陣女子幽香入鼻而來。如果在平常時候,他怕是早已心神盪漾,情難自禁了。只是在眼下這會兒,他卻沒有半點尋芳的心思。
“……沒什麼,只是做了個噩夢!”對着柳如是的嬌顏,陳子龍只是隨意地擺了擺手,就徑直跳出被窩,脫去睡衣換上了外衫反正作爲妓女和恩客,他倆早已是同牀共寢的關係,沒啥可避諱的。然後,陳子龍又往懷裡揣了個燒餅作爲早點,便帶着兩個小廝急匆匆地出了門,臨行前還不忘吩咐柳如是一聲:
“……如是,今天我得跟徐閣部和孫大人在天主教堂商談要事,午飯就不回來吃了!”
上海縣城的歷史相當悠久,其最早建置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唐代,不過一直到明代晚期,這裡按照江南的標準都還只是一座小城市。就連松江府的府城,也不是在上海,而是設置在南邊的華亭。
不過,自從明代後期的“隆慶開海”以來,上海終於逐漸成爲一個對外通商口岸,向海外和國內南北各地大量輸出松江府特產的棉布,市面上開始繁華起來。全縣人口增長到十萬戶,城內居民也有三萬多戶,在大明的天下也算得上第一流的大縣了。不過,跟當時已經十分興旺發達的福建和廣東各大海港城市相比,上海港的規模還是差了很多。跟擁有近百萬人口的蘇州、杭州、揚州,更是完全無法相比。
然而,就是這樣一座尋常的縣城,如今卻涌入了足足十多萬的戰爭難民,霎時間就超過了上海的承受能力。陳子龍帶着小廝走過街頭的時候,看到每一處屋檐下都擠滿了很多破衣爛衫、面帶菜色的外地饑民。而由於“澳洲人”艦隊封鎖出海航道,松江棉布無法出售的緣故,上海本地的織布工匠、印染工匠也是在大批失業,外地人就更是找不到工作了。這麼多衣食無着的人擁擠在小小的上海縣城內,弄得市面上愈發混亂就像一句老話說的那樣:如果當你走投無路的時候,請不要忘記還有最後一條出路,那就是犯罪。
於是,各種搶劫、殺人、盜竊、暴♂亂事件,以爆炸式的增長速度在上海縣城內蔓延,很快就超出了縣衙的管理能力,甚至就連上海縣令也在上個月不知被誰打死了,使得這座城市從此進入無政府狀態。
眼下完全是靠上海最顯赫的幾個世家大族,聯合派遣各家的武裝家丁在巡邏彈壓,在街邊和城門口掛了一串人頭“震懾奸民”,又拿出存糧施粥賑濟,這才勉強維持住了上海縣內的基本秩序。
陳子龍此次前去拜訪的天主教堂,位於上海縣城外的法華鎮,也就是日後的徐家彙。因爲徐光啓的後人曾經在這裡聚居,所以才得了這麼個名字。不過眼下這會兒,徐光啓還活着。
這位引進了西方几何學和紅薯栽種技術的老牌明末洋務派,眼下中國士大夫之中少有的“睜眼看世界”的人物,以及當前明朝地位最高的基督徒,如今已有七十多歲了,算得上如今上海地面上的頭號人物。而且此次召開在上海天主教堂的會議,也是由徐光啓發起的。
事實上,徐光啓在本時空過去兩年裡的經歷,也堪稱是一波三折。
在崇禎五年的時候,徐光啓原本在北京擔當內閣大學士,因爲陳新大帥的登州鎮扯旗造反,驅逐登萊巡撫孫元化,打得山東官軍節節失利,而大明朝廷又是四面起火八方冒煙,到處都是敗報連連,沒有力量大舉討伐登州,所以當時還沒換魂的崇禎皇帝,就派遣徐光啓大學士出京,去山東招撫登州叛軍。
不料招撫談判未成,關寧軍就已倒戈獻關,引八旗韃子攻入北京,大明朝廷就此崩滅。身在登州進行談判的徐光啓,一時間不由得萬念俱灰,索性通過登州鎮的關係弄了條海船,徑自回上海老家去了。到了上海老家之後,徐光啓才愕然發現,他的好學生兼同鄉和教友孫元化,已經在上海等着他了在被登州鎮叛軍打敗之後,登萊巡撫孫元化畏懼朝廷責罰,沒敢回北京,就直接乘船南下逃到上海老家了。
回到上海老家之後,徐光啓原本已是一心隱居養老,除了念聖經之外,便基本不問世事。雖然南京的東林黨朝廷,在擁立了永和帝朱以海之後,曾經派人來上海徵辟他再次出仕,也被徐光啓以年老體衰爲由推辭了。而他那位同樣信教的學生孫元化,在逃到上海之後基本也是如此做派。
然而在眼下這等烽火亂世之中,江南也同樣並非安樂之土,隨着“澳洲髡賊”、崇禎先帝和大清八旗的相繼進犯,江南魚米之鄉戰亂四起,南京小朝廷土崩瓦解。而清軍的跑馬圈地和捉人爲奴政策,尤其是空前慘烈的蘇州屠城,更是搞得江南各府一片腥風血雨,鬼哭狼嚎。
在毀滅的危機面前,徐光啓不得不拖着老邁之軀站出來,利用他的崇高聲望和家族勢力,和他的學生孫元化一起聯合地方縉紳名流,在上海組建了一個維持會,自任維持會長,暫時發揮着臨時政府的職能。而出於一個天主教徒的私心,這個維持會的設置地點,被徐光啓和孫元化安排在了上海的天主教堂裡。
從外表上看,明末上海的天主教堂,根本不像是一座教堂,因爲這當初就是用一座地主莊園改建的,若非從院牆外能夠看到裡面屋頂上豎起的十字架,估計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這裡原來是一座“十字寺”。
因爲往來多次,已經是熟面孔的緣故,陳子龍來到教堂的時候,教堂的守門僕人根本沒盤問就開門迎接他進去。院牆裡面的建築也跟這年代的明朝宅邸相差無幾,只是利用原來的花園地皮蓋了一座西式的禮拜堂,內外都裝飾了一些宗教主題的壁畫和浮雕。不過陳子龍此時根本無心欣賞,只是徑直走了進去。
剛一走到禮拜堂的大門處,陳子龍就聽見了好友夏允彝的聲音:
“……哎!咱們這位張溥張天如,這一次真是聚江南之鐵,鑄空前之大錯!什麼借師助戰啊!簡直就是請了一羣惡魔下凡來了!學生於前日冒險去了蘇州一趟,那場面真是……難以形容!全城幾十萬百姓盡數化爲屍骸,街道上不見活人,只見烏鴉和野狗!哪怕是佛經上的修羅地獄,恐怕也不過如此吧!”
陳子龍趕緊走過去一看,發現夏允彝正站在十字架下面,唾沫橫飛地講着他前幾日偷偷帶人去蘇州偵察敵情的見聞。而徐光啓、孫元化和另外幾名上海縉紳則坐在長椅上傾聽,個個面沉似水。
“……哎,想不到這韃虜竟然殘暴至斯,我江南這一回真是慘遭大難了!”
聽完夏允彝對被屠城之後的蘇州景象的描述,在座衆人都是心有慼慼,徐光啓也是連聲嘆息,“……如今蘇州府的境內,還有韃虜的兵馬嗎?以你看來,韃虜會不會有進犯松江的打算。”
“……就學生打探到的情況,因爲韃虜酋長黃臺吉暴死的緣故,各路虜兵都已經退出蘇州府了。”
夏允彝答道,“……然而,北虜兵馬如若下次再來,松江必定首當其衝!”
面對這個早在預料之中的慘淡前景,教堂內的在座衆人都是一片沉默。片刻之後,還是徐光啓再一次開了口,“……初陽(孫元化的表字),你的那兩千義兵,如今練得怎麼樣了?可否上陣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