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白日見鬼

半上午的時候,睡在熱鬧的街道上,家長裡短的說話聲也不失爲一種享受。

殷若拿手放在額頭上,一半擋日光,一半擋蘭行漲的通紅的小臉兒。眯了眼睛的神情上,自得的旁若無人。

蘭行和她相比,小上幾歲,還在毛孩子的那個年齡。他是車陽家裡的家生子兒,從小在尊卑制度裡面長大,見到最目中無人的百姓,也只是市井之徒。

但市井之徒對於官府還是怕的。

像殷若這種狡猾中帶着機智,稱得上極不好惹的百姓,蘭行還是頭一回遇到。他氣的指手畫腳:“野人,你起來,你得跪着迎接,”

“哦?讓你說對了。我是個野人。我這個野人的名頭啊,還是殿下親口封的呢。”殷若對他笑彎了一雙眉眼,又擠一擠眼睛。

蘭行語塞住。

堯王殿下指責黑施三撒野的那天,車陽跟着殿下,蘭行跟着車陽,他把每一個字都聽在耳朵裡。

殿下都說施三是個野人,讓他隨便的撒野,蘭行想想自己又能把黑施三怎麼樣呢?他攥緊拳頭仰起臉,打算重新想一個指責出來,把黑施三的氣焰壓下去。

還沒有等他想出來,一隻手伸過來,把蘭行的衣襟揪住,往一邊就拖。

蘭行大叫:“哎呦,你做什麼?”

青鸞對着他壞笑:“愛吵架是不是?來來來,咱們找個地方痛快的吵。”不由分說的,以身高的優勢,把蘭行這個毛孩子拖到牆角,堵在這裡,和蘭行高一聲低一聲的吵個不停。

“你不講理!”

“就你不講理!”

“你最不講理!”

這種吵架跟三歲孩子哇哇沒有區別,但也很快聚焦一小撮人觀看,殷若在扶手椅子上懶懶打哈欠,低語着笑:“小孩子就是好哄。”這就讓青鸞拘的出不來。眼前,有幾個人對他走來,堆笑道:“施三少,聽說您就要成爲北市頭一號人物?”殷若點着頭道好說,依然是裝病,賴在椅子上不起來。

車陽等人在街上逛上一圈,認爲自己有意的晾曬到黑施三,談論着黑施三應該知趣,笑語着過來時,就見到這個場景,不大的街道上面,一大一小兩個人圈密不透風。

小的那個人圈子裡哇啦哇啦的,是蘭行高一聲低一聲。車陽納悶:“蘭行很懂事,他爲什麼會在這裡和百姓吵鬧?”

頓時心生不妙,對着較大的那個人圈看去。恰好有人看到一行身着官袍的老爺們高頭大馬的過來,好心地幫忙分開道路。

不等車陽等人看清椅子上癱軟的是誰,分道路的人再次奉承道:“施少東家,殿下對你是沒話說,這不,跟殿下的老爺們也親自來探望你,你這個中暑啊,很快就能痊癒。”

車陽等人一起凌亂。

擡頭望天,日光熾烈但並不酷熱。

舉手試風,和暖而又溫藹。

中的哪門子暑?

倏的都知道黑施三又耍無賴,車陽等人的目光如一道道利箭注視過來。殷若不慌不忙的回他們一個微笑,再就大叫一聲:“熱。”在衆目睽睽之下,腦袋一歪,眼睛一閉,倒在扶手椅上。

從表情上看自然,從神態上看天衣無縫,可以算是一次完美的裝病。只是腳尖翹起的晃動着,一時沒有收回來,還在風中顫動。等到想起來停下來時,車陽等人已面色鐵青,氣的鼻子要歪。

……

丁家客棧的房間不是太大,讓六個貴族少年加上磨劍、風行兩個小廝,共計八個人面如嚴霜時,房中彷彿咆哮北風。

冬天的嚴寒最早從居中的椅子上而來——因磨劍受殿下授意而來,還歸磨劍坐下。

兩邊側應的冰封,是面對面坐着車陽等人,每側三位。吵架吵到咬牙切齒的蘭行,侍立在車陽身後。小臉兒烏烏的青,竭力的幫着主人散發威嚴。

椅子只有這麼多,殷若只能站着。讓攆到房門外的青鸞扒着門,隨時準備進來。在青鸞的身後,馬大和牛二沉默面容,不時往房內窺視。

“施三!”

磨劍厲喝一聲,他實實的讓她氣壞,再也不想對殷若客氣。

這一位是殿下指派而來,另有六位官袍在身,殷若犯不着和他們硬頂,沒事兒閒吃幾個眼前虧。

立即迴應:“有。”

“頂撞殿下,你可知罪?”

隨着磨劍的質問,車陽等人面沉如水,蘭行更是抱起手臂斜睨眸子,盡他所能把一大片一大片的陰暗用小眼神送來。

殷若依然犯不着和他們硬頂,要說有多害怕呢,因挑釁磨劍由她而起,也犯不着戰慄。

平靜地回:“知罪。”

“蓄意訛詐,你可知罪?”磨劍指的是每天八兩、後來二十兩出去的傷藥錢。

“知罪。”

“不敬上差,你可知罪?”

“知罪。”

聽着這有一說一的態度,車陽等人有了滿意,他們互相看上一眼,都覺得終於把黑施三這無賴收拾下來。哪有這種無賴的人,殿下也敢訛,殿下派來的人也敢欺負。都不是仗勢欺人的人,對磨劍使個眼色,讓他見好就收。

磨劍揚眉吐氣,也盤算着最後再說幾句,就放過黑施三。說到底殿下讓他“前來敲打”,讓黑施三這小子知道敬畏,而不是“前來治罪”。

他當差勤謹,除去堯王樑未以外,眼裡不認第二個人。他看得出來殿下有看重黑施三的意思,不然不會讓自己敲打他。

本着一片爲黑施三好的心,磨劍意味深長地道:“施三,你要牢牢記住我的話,如果換個地方,你哪有資格見到殿下,還能和殿下交談,還能請殿下用飯?”

殷若閃閃眼睫,好似乖巧的在聽。

磨劍有些飄飄。

黑施三是個什麼名聲?在北市短短几天裡,在殿下面前露臉,在商人當中穩佔上風。能讓他放老實,磨劍已暗自在想,回去對礪刀吹噓。

接下來他誠懇地道:“你知道嗎?能在殿下身邊做事的人,都經過千挑萬選。做事的時候,不是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殿下的名聲要放在第一位,你可不能給殿下抹黑。”

殷若的眸子慢慢的放光,燦如明珠的光澤讓磨劍也注意到,不由得話語中斷。

殷若一字一句地問道:“這麼說,你也好,這幾位老爺們也好,都不曾給殿下丟過人?”

撇一撇嘴,車陽等人叫一聲小將軍還差不多,老爺?也不怕叫成腦滿腸肥。

看不見摸不着,但一直盤旋房中的無形北風,驟然的停下來。磨劍駭然的看着殷若掛在嘴角的輕蔑,甚至忘記發火。

吃吃道:“你,這是什麼表情?”

車陽等人反應過來,紛紛發怒:“磨劍,你白講這麼多,根本沒有壓下來他。”

“是!”

殷若大聲地駁斥,全身上下似有什麼鼓盪出來。她冷笑道:“我等到這會兒,終於,你肯說出不丟殿下人的這句話。那你呢?”

她問磨劍。

“那你們呢!”

她問車陽、柏風、茅子威、井天、仇窮和古雋。

忽然的質問與被質問就換過來,面對這大膽的人,磨劍只能繼續震驚。車陽厲聲道:“施三!認清你自己的身份!”

“我認的清!”

殷若回答更加響亮,並且夾雜着一些憤怒,把車陽也呆住。這小子活似跟自己有仇?自己可沒有得罪他。

殷若的話,一句一句的,如挾風裹雷的蜂擁而出:“各位老爺好不威風!我一個普通百姓看着也很光彩!你們來告誡我,讓我不要丟殿下的人。我贊成這句話。但是你們呢,收了金家多少銀子,逼走殷家的銀三姑娘!摸摸你們的良心,你們敢不敢實話實說!”

車陽等人暈頭轉向,翻着白眼竭力消化話的意思。蘭行見到主人受窘,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擋住再說:“黑施三,你胡扯!什麼金家銀家的,我家老爺一概不知道。”

殷若對他神神秘秘的一個淡笑:“是啊,你也收了不少吧?”

蘭行傻眼,這與自己有什麼關係?他怒道:“我沒有……你不能誣陷我,我是清白的……”

殷若語氣肯定地道:“老爺高高在上,銀包遞不到他面前。沒有你這等牽線搭橋的壞蛋,金家的錢只怕送不進去。說,你收了丹城金家多少錢!”

殷若越想越生氣。

如果沒出意外,她即將嫁到金家當主母。金家在京裡有沒有當官的知己,她還能不知道嗎?

金胡親口承認三百萬兩的銀錢打點,光送出去就是一項能耐。宮裡收錢,與在宮中行走的太監宮女們有關。官員們收錢,與門房有關。堯王殿下處不會沒有,只能與貼身小廝、心腹世家有關。

這個叫蘭行的小子,不可能一點兒腥沒有沾染。

對於這件妨礙她終身、影響她聲譽的事件,殷若幾時想到幾時憤怒。此時提起,她氣勢洶洶的,活似個閻王爺。

“哇……”蘭行哭了:“我沒有,我是家生子兒,我跟着小爺出來,從來不亂收人的錢。”

青鸞縮回房外竊笑,這個小子太嫩,不經嚇,改回稱呼了,改回來了。

“別哭,蘭行,黑施三訛詐有一手,咱們豈能再讓他訛詐?”車陽神色穩下來,眉間先勾出一抹戲謔,眼神卻若刮骨,上上下下的在殷若全身掃遍。

“怎麼,你是殷家的人不成?”車陽淡淡。

殷若保持鬥雞一樣的姿勢,冷笑道:“錯!殷家與我何干,就是金家送你們幾百萬兩,也跟我沒有關係。我不過是提醒你們,有財大家發,有錢大家拿,別自己收的錢袋子裝不下,卻在我的面前裝清廉。”

“施三我來問你,”柏風面色犀利:“你怎麼知道金家送出去幾百萬兩?”

殷若傲慢的擡起下巴。

車陽幾個人此時暈暈乎乎的,已經沒力氣同她清算這叫不敬,只是皺一皺眉頭。

殷若流利地道:“我是做什麼的?頭一天見到殿下,我就報過名姓。我家是做生意的,金家也是做生意的,做生意的事情,能瞞得過做生意的人嗎?”

柏風默然不語。

“施三我來問你,你怎麼敢說我們收了錢?”茅子威面色不悅。

“就憑你們是殿下身邊的人!”殷若氣勢浩蕩。

茅子威噎住,有些結巴:“就憑這一點,你就敢……就敢……。”

殷若離開丹城的那天,就推算過。在北市查得出三百萬兩銀子的一部分下落。這筆錢的數目,實在太大了。

見到茅子威猶豫,殷若只能當他是盤子好菜,對着他走上一步,逼問道:“你敢對天發誓,說你沒有收哪怕一文銅錢?”

茅子威面色微變。

“施三我來問你,殷家有聖旨在手,你怎麼敢議論,莫非你眼裡沒有聖旨?”井天接過話題。

不說聖旨還說,說到聖旨,殷若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內心中憤然一聲:哼,聖旨!

好一道聖旨,好一個皇命!好一個無妄之災!

已有控制不住的放浪形骸就要出來。

好在她在最後關頭咬住牙關,沒有在心裡盤旋飛舞的話出來。而是定一定神,轉換成相對嚴謹的一段話。反問井天道:“這位大老爺您是指致使銀三姑娘讓金家攆走的聖旨嗎?”

井天也閉上嘴。

聖旨到丹城的消息已有兩天,銀三讓攆走的話出來也有幾日。殿下對金家沒有隻言片語,如果就着“聖旨”這話再和黑施三糾纏下去,豈不是指責殿下罔顧聖旨,眼裡沒有皇上。

殿下有什麼想法,別說井天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對黑施三說。擡出聖旨的井天本想壓倒黑施三,現在卻把自己壓倒。

少年們一個接一個的吃癟,還沒有說話的仇窮和古雋永看出厲害,沒有想好以前不敢再亂接話。

這場面算沒有人再刺激殷若,或者再尋她的麻煩。但是殷若頭髮似要直立,衣裳似隨風鼓動,還在暴怒之中。

不由她不生氣。

她做了什麼,要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精明強幹的少東家扮無賴,如果不是她只有十四歲,她根本扮不來。

她更願意開誠佈公的對殿下談談,陳之興能保存性命,殷家也可以。但是她能嗎?

縱然殿下是個好人,也招架不住三百萬兩銀子的襲擊,也招架不住除去殿下以外的人隨銀變心。

鬱結在心頭久久的一腔怒火,徹底地讓車陽等人的話點燃。她強提中氣,狀若咆哮:“聖旨在上,金家才把銀三攆走!聖旨在上,殿下才沒有對金家治罪?聖旨在上,是你們收受錢財的理由!說,爲什麼你們爲別人鋪路,卻擋我家的路。我家的姐妹哪一點不比金三銀三好,說,你們幫我家說話,要多少錢。我不求聖旨,三百萬兩太誇張,送你們個幾萬耍耍拿得出來。說,送到殿下牀上去,要多少……。”

她夾槍帶棒的,舊仇和新恨滾在一起說,句句的意思都不是可以公開談論,嚇得車陽等人魂飛魄散。

磨劍第一個跳起來,衝過來就捂殷若的嘴,顫聲道:“別說了,”車陽等人接二連三的衝過來,也是這一句話:“快別說了,這些話不能說。”

青鸞、馬大和牛二哪能眼看着,衝進來把磨劍等人擋住。站在最後面的井天和仇窮,見到殷若面前沒有自己站的地方,對着房外衝去,東張西望的看附近有沒有人。

黑施三的話句句不能讓別人聽見。

房裡桌子椅子響起來,拳風掌風腿風響起來。拉架不是時候,就演變成打架。

馬大和牛二毫不示弱的把車陽等人擋住,青鸞抱起殷若就往後退,直到主僕背貼板凳牆,青鸞小聲而急促地商議道:“少東家,咱們要逃命嗎?”

青鸞也知道,殷若的一些話不應該說出來。

殷若毫不後悔,也奇怪的沒有任何不適應,反而,她喊出內心的憋悶,順暢的感覺沿着全身漫延,感覺舒服之極。

她搖搖頭:“咱們不走。”

眼睛盯着磨劍、車陽等人的神色,殷若小聲地道:“想個法子讓他們不要再打,我已經說到他們臉上變色,一鼓作氣把他們拿下來,問明白金家在京裡都做了哪些事情。”

在她的疑心裡,指的是金家做過損害殷家的事情,說不好弄巧成拙,錯把聖旨給自己。

青鸞不敢想少東家這個時候還有鬥志,但殷若說出來後,青鸞不再慌亂。迎上殷若迫切尋求真相的眼光,青鸞用力點頭:“好,咱們再戰!”

殷若有了感動。

她爲自己得脫大難,爲家裡逃過殿下可能會出現的利刃,只要有機會,當然不顧惜性命。

但是青鸞只是家中僱傭的小掌櫃,完全可以大難來時各自飛,她義無反顧的跟隨自己,足見患難之時的人心。

把一隻手對青鸞伸過去,主僕互握着,殷若鼓勵她,也鼓勵自己地道:“好,咱們再戰。”

把目光注視到戰團之中,叫住馬大和牛二易如反掌。但是混亂之中,馬大和牛二先後退的話,說不好誤中掌腳。要停戰,得雙方一起停下來才行。

她們沒有注意,有一個小身影鬼鬼祟祟的悄摸過來。氣哭的蘭行繞過桌子椅子,對準他心目中的壞人——黑施三,就是一拳。

這個小廝會打拳,認地方準,一拳搗在殷若的軟麻筋上,殷若頓時麻了半邊身子,哎呦一聲倒地。

“少東家!”

青鸞失聲驚呼。

蘭行得意洋洋:“你這個壞人是我拿下。”

馬大和牛二無心再和車陽等人過招,車陽等人也不追擊,這就散開來。看着青鸞扶殷若坐回椅上,車陽等人沉着臉,也各回各座。

等到殷若不再抽冷氣,車陽也不用磨劍說話,由他凝重地道:“施三!你要是不想找死,不應該你說的話,從此爛在肚子裡。”

居然不是問罪,殷若敏銳感覺出車陽對自己的怯意,憤然還擊道:“我剛纔已說過不少。”

“我們不對殿下說,你也不說。”車陽息事寧人的口吻。

賜婚聖旨的真相好似就在耳邊徘徊,隨時會從這些人的嘴裡出來。

咄咄逼人的殷若痛快勁兒已過,此時沒有太多的力量。但是一咬牙,拼了。

早弄清楚早得自由。

故意一聲冷叱:“笑話!你們敢背叛殿下?”

“施三!”

車陽六個人加上磨劍猛的起身,都是怒目而視:“別以爲殿下看中了你,你就能放肆!”

這幾個人讓氣糊塗了,一不小心吐出一句實話。殷若一拍椅子扶手起身,正面迎擊:“殿下看中了我,謝謝你們告訴我!”

車陽等人懊惱不已。

這會兒應該再接再厲,但殷若哎呦一聲,軟麻筋還沒好利索的她又倒了下來。

青鸞問候,馬大和牛二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藉着這個空,車陽等人互相看一眼,都有了冷靜。今天和黑施三是說不下去了,越說,他嚇人的話越多。

一行人對房外走去。

在他們背後,殷若奮力伸出一隻手,彷彿這就能留下車陽等人:“我還沒有說完呢,你們別走,告訴我!怎麼把我家的姐妹送到殿下牀上去,我給你銀子,我和金家一樣的給銀子,不過我家不當側妃,送不起幾百萬兩……”

車陽等人恨不能掩住耳朵,走的飛快。

等到看不到他們,青鸞埋怨道:“少東家,您不應該亂說話,他們回去告訴殿下,您好不容易在北市掙的這些臉面就沒了。”

“不!”

殷若任由她揉着腿,神色平淡:“我從沒有這麼明白過。一開始我以爲線索在殿下身上,現在想想,金家的三百萬兩纔是最好的線索。”

青鸞還是擔心:“不然的話,咱們先出城躲躲?”青鸞怕堯王樑未聽回車陽等人的回報以後,一定大發雷霆。

別說殷若不相信車陽的鬼話,那句“你不說,我們也不會對殿下說,權當你沒有亂談論”,青鸞也不相信。

“不!”

殷若又一回斬釘截鐵地拒絕,她道:“青鸞,扶我起來,馬師傅去街上叫一乘小轎,我現在就去見殿下。”

青鸞、馬大和牛二吃驚:“現在就去?”

“是啊,我不能坐等着他們告我的黑狀,我也去,把我說的話,他們說的話,源源本本回給殿下。既然殿下看重我,除去殿下,車陽將軍他們沒有資格發作我。”殷若冷峻的道。

青鸞拗不過殷若,按殷若說的,把她熬夜寫出來的,願意只要二分之一鋪面的章程帶上,陪着小轎來到軍營。

黑施三雖受堯王青眼,也不能直接進去。殷若把章程交給負責通報的士兵,自己在營門口等着。

等的時候,青鸞道:“確定殿下不會發脾氣嗎?他一生氣就要殺人,到現在我還在怕。”

“我也怕。但是,你想想吧,金家在京裡遍撒三百萬兩銀子是實情,我只是拿金家打個比方,我只是爲拿到鋪面而已。和金家做的相比,我說的話還不算什麼。”

殷若如她自己所說,從沒有這麼明白過。三百萬兩砸在京裡,她不信堯王一點風聲也不知道。那麼,她又沒有說假話,她也只是想送姑娘,金家還好好的在着呢,憑什麼殿下要拿她當靶子。

北市裡剛殺了商人,殿下應該需要用人才是。自己的長處,自己瞭然於心。

……

樑未面色陰沉,眼皮塌沒往下,視線放在手中的紙箋上面。

在他的面前,案几的外面,一併排站着車陽等人。地上跪着一個,沒辦好差使的磨劍正在請罪。

拿着殷若剛呈上來的章程,樑未慢慢地道:“這麼說,你們反而讓施三敲打了?”

“是。”車陽等人面色紫漲,都恨不能鑽地縫的表情。

黑施三實在是太猖獗,他的話沒有一句車陽等人能駁斥的下來。

樑未對房頂出了出神,對一旁等候在那裡,通報的那個人道:“讓這什麼都敢說的小子進來。”

……

走到硃紅色的房門外面,殷若有片刻的遲疑。要說她不怕,她早就讓堯王樑未嚇的膽戰心驚。但要說她爲今天的事情害怕,還是那麼奇怪,她的直覺沒有半點示警。

再說示警又怎麼樣呢?

自己說出來的話,總是由自己承擔。這一面非見不可,要說的解釋也越早說越好。

全身凝重起來,殷若一把推開門,一步邁進門內。眼角掃到堯王坐的位置,隔着一段距離,跪了下來:“見過殿下,剛纔……”

迎面一個東西飛來,“啪”,落在面前的地上。殷若疑惑的拿起來看,見她剛剛讓人送進來的那個章程。她以讓步的姿態,只要充公鋪面的二分之一。

樑未摔下這個來,就繼續看他的公文,一個正眼也沒有給殷若。

殷若聰明剔透,道:“是,回去修改了,我再送來。”

樑未還是沒有回話,殷若腿疼已經好了,還是裝着一瘸一拐的出去。青鸞在營門外如獲至寶的接住,又是欣喜又是疑惑:“少東家又說中,殿下沒有怪罪您,但是爲什麼出來這麼快?他們不讓您見殿下?”

殷若苦笑:“沒有,看來我確實太攪和了,殿下現在巴不得拿我的錯,他把這個摔給我,我就出來了。”

把手中的章程拿給青鸞看,青鸞眨下眼就明白箇中原因:“殿下拿這個和您談條件,讓您不要糾纏他要更多的鋪面。”

小掌櫃的青鸞有些高興,顯然殿下也知道,只要少東家願意,她能把爭鋪面的人全都攆走。

扶殷若上小轎,青鸞劫後餘生般的歡歡喜喜,跟隨小轎回丁家客棧。

……

磨劍低垂着頭走進來,換上新的薰香,再輕手輕腳的退出。香氛嫋嫋升起,樑未停下筆時,半霧半明中,冷冷響起一句話:“膽大妄爲的小子!”

說出這句,樑未不過是惱怒。

又道:“膽大妄爲的刁民!”他的眸光收緊如箭,似有雷霆醞釀其中。

起身來,走到掛的地圖前,樑未的目光直接落到一座城池上面。一道橫斷山脈的外側,寫着兩個字:丹城。

幽幽白虎嶺,隔開一座城。偌大草原地,豐盛養丹城。這是大梁國的地盤!

樑未轉爲憤怒的眼神裡,愈發的迸出不悅。

……

殷若回到丁家客棧,好好的補了一個覺。晚飯以前,又應付一批奉承她的商人。早做準備不着急,昨晚熬夜寫好的兩個章程,一個讓堯王殿下摔回來,還有一個更爲謙卑的,黑施三大讓步,只要充公鋪面的三分之一的那個,檢查一遍,殷若早早的睡下來。

到天亮起牀,又是一個好覺。殷若自己都佩服自己,居然還能睡得香。

早飯送上來,吃了兩碗紅棗粥,又是兩個饅首,外加一盤臘肉青菜,覺得全身精力充沛。別說去與殿下糾纏鋪面,就是全北市的人一擁而上,也有用不完的力氣。

還是僱個小轎到軍營,得到堯王允許以後,一瘸一拐的走進營門。

蘭行剛好從附近經過,氣的嘟囔不已:“我就打你一拳,昨天也瘸,今天也瘸,你是好不了的,以後討不到好老婆。”

殷若沒聽到,聽到也沒有功夫同他對嘴。她恭恭敬敬的拐到堯王的房門外,就要進去,磨劍從裡面出來,四目相對,兩個人碰了個眼對眼兒。

磨劍面如呆瓜,殷若倒是咧開嘴兒對他嫣然一笑,親切的問候:“昨晚睡的好嗎?”

磨劍磨磨牙給她看,手指房內,低而嚴厲的道:“進去放老實!”

殷若對自己拐着的腿上看一眼,磨劍不難明白,黑施三的這條腿又要訛人,這是昨天他去敲打的時候,蘭行氣不過打的。因爲車陽等人是磨劍找去的,追溯根源,與磨劍有脫不開的關係。

磨劍氣到極點,手在袖子裡掏掏,面無表情道:“我沒有錢,賠不起。”

“幫我家的姐妹多說好話,我給你錢……。”殷若笑嘻嘻,滿面的人畜無害。

磨劍一扭身子走開,狠狠的告訴自己,以後見到黑施三,有兩個字說一個字,有一個字連眼神兒也不要對。稍有不慎,就要上當。他公然的送女人,他不怕殿下知道,可是別人不敢。

貌似又勝一仗,殷若進去以後,臉上笑如金童,滿口白牙珍珠般潔亮。

樑未在這笑容裡探究一下,這小子今天揣着什麼來的,高興成這模樣?

“殿下請看。”

殷若送上來。

樑未接過來翻翻,哦,原來又讓一步,貪心從全部的鋪面開始,現在降到三分之一。

樑未神色不改,一擡手,“啪”,又扔地上。

殷若急了:“殿下,我只要三分之一了,我願意吃這麼大的虧,我……。”

樑未挑高眉頭瞅着她。

殷若往後縮一下,小聲道:“那個昨天,昨天是我不好,我家的姐妹都等急了……。”

樑未擡手,指尖對房門。

殷若滿面堆笑,趕緊換話題:“嘿嘿,都是我的錯,殿下,我只愛和殿下說話,不想跟他們說話,一不小心就多心,昨天我本想悄悄打聽一下金家有什麼能耐,金絲姑娘居然敢在全國放風聲,說她愛慕殿下。殷家的姑娘又是怎麼得殿下青眼……車大老爺就多了心……”

她說話太快了,舌頭一轉,就一堆的話出來,還字字清晰。等到樑未想表示不想聽,話已經聽進去七七八八。

樑未一愣:“車大老爺是誰?”

車陽等人回的話裡,可沒有說蘭行口口聲聲的大老爺長,大老爺短。殿下這會兒聽不懂。

殷若天真無邪:“磨劍大老爺也多了心,另外的幾位大老爺都說我胡說,我沒有胡說,我說的都是真話……。”

輕掩的房門外面,磨劍、車陽、柏風、茅子威、井天、仇窮、古雋面面相覷。幾個人互相打着手勢離開,在約十幾步的地方停下,這裡背風好說話。車陽面上青一塊紅一塊:“我就知道這小子要告黑狀,”

柏風長長唉上一聲:“都怪蘭行這小子不會傳話,殿下聽完黑施三胡扯,還以爲咱們在外面亂擺威風。”

蘭行勾着腦袋,大氣也不敢喘,心裡把黑施三罵個不停,祝他找個瘸子老婆。

正罵的順暢,黑施三走出來,見到他們後滿面笑容,一步一步走的穩如泰山、挺如青竹。

舌燦蓮花賠上一通的不是,雖沒有哄到堯王的笑容,卻似乎昨天的事情揭過去,殷若心情不錯。她語聲如珠:“喲,各位大老爺都在呢,給你們賠個不是,昨天都是我不好,呵呵,以後不會了,以後咱們和和氣氣,和和美美……。”

車陽等人齊齊給他一個白眼,誰要同你和氣?

蘭行小臉兒發青,結結巴巴地道:“你,你沒瘸……裝,裝什麼裝!”

殷若對他眨巴眼:“如果你結巴能好,我可以繼續裝下去。”

“你……你欺負我……。”蘭行小臉兒又開始發白。

“蘭行退下,咱們加起來也不是無賴的對手。”車陽看不下去。

蘭行啞了嗓子,但話堵在嗓子眼裡,不出來難過,上下嘴脣翻飛亂磕,不知道說了什麼,但只這幾下子,至少十幾句話出來。

殷若哈哈笑上一聲,學着蘭行,也上下嘴脣亂動,也不知她說了什麼,也是十幾句話還給蘭行。

蘭行徹底認輸,灰溜溜的回到車陽身後,忍無可忍中小聲道:“得瑟吧!等你倒黴那天,我一定笑到飽。”

車陽的身子擋着,這話沒傳出來,殷若“賠完一圈”的不是,輕輕鬆鬆的對着營門走去。

蘭行瞪着他的腳步,在心裡數着,一步一倒黴,兩步一倒黴,三步一……

第三步還沒有數完,就見到黑施三身子一僵,隨即轉身抱頭狂奔。

啊?

大家跌破眼睛,都是同樣的疑問,這小子又玩什麼花招?

營門的外面,走來昨天到達北市的金胡。他對守營的士兵行禮:“草民丹城金胡,求見殿下。”

……。

黑施三認錯很是動聽,看着他出去,樑未正在暗暗好笑。磨劍加上車陽六個人,也沒有讓這小子老實。但是在自己面前,黑施三他敢嗎?

剛想到這裡,房門讓撞開,一個人衝進來。

守房門的沒有想到,還以爲黑施三又想到什麼,重新來和殿下說話。等看到黑施三一頭扎將進來,他們追在後面也進來。

說着不許亂闖時,書櫃和牆的小小夾角里,殷若蹲下來,雙手抱着腦袋,深深的藏在膝蓋裡,含糊不清的嗓音求救:“殿下,讓我在這裡呆會兒。”

可見人不能得意,她正美着呢,就險些和金胡走個眼對眼。幸好營門較遠,還來得及轉身。

軍營這麼大,哪裡不能躲一下,非要又回到樑未的房裡?

殷若怎麼可能坐視金胡和樑未見面,她就是賴,也得想法子聽上一聽。當然最好的就是發揮黑施三撒潑的強項,讓金胡見不成堯王。

她把身子對着牆縮着,從袖子裡取出雪白的帕子,展開來,把臉擋住。

片刻後,她的面前站着稀裡糊塗的樑未、忍笑不已的車陽等人、剛詛咒人就解氣的蘭行。大家都是奇怪:“你又怎麼了?”

蘭行在肚子裡幫着黑施三做回答,白日見鬼了唄。

這個壞人剛剛白日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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