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鐵鎖鏈墜的殷若身子微沉,月光迸發出的寒光映亮她的面容,小巧瓊鼻、嫣紅櫻脣奪目而出,看得在場的人都是震驚。
而在這一驚之中,他們沒有發現適才胡鬧蠻纏的少年,已在這一瞬中轉爲沉澱良久的沉靜。
她默默跟着手持鎖鏈的曲瑜,一言不發的跟上他的步子,沒過多久,消失在街道的夜色之中。
……
黎明前的黑暗把軍營籠罩大半,不多的燈籠襯出更多的肅殺。跟隨在殷若後面的馬大,眼睜睜看着無聲無息巡邏的士兵自暗處走出,對曲瑜等人一瞥,就視而不見。
對他,卻利刃般的目光,拒人於千里之外。
馬大不敢再進去,就在營門外面找個地方蹲下來,側耳傾聽哪怕聽不到的少東家動靜。
“咣噹”。
曲瑜推開一扇房門,可以看到裡面薄薄的板壁,和一牀一桌一板凳。一回身,就伸手對殷若面上抓去。殷若拖得鐵鏈嘩啦啦的響,帶着這沉重奮力跳開,激起淡淡的羞色和憤怒:“做什麼!”
“你想帶着這個到天亮?成,你帶着吧!”曲瑜有些生氣,手指殷若脖子上的鐵鏈道。剛纔他擡起的手,打算取掉這鐵鏈。
殷若微紅了臉,夜晚的黑和她的黑,都把這紅隱匿不見。取下鐵鏈交給曲瑜,不等他吩咐,一言不發走進房,在牀上坐下來,神色對着地面。
曲瑜終於發現黑施三安分的讓人窒息,而他雖與黑施三有過幾回過節,但直到此時並不討厭黑施三,或者說更加討厭王富貴。在微起的不安之中道:“鬧事打人不算大事情,我看過沒有打傷,等天亮提來苦主,她要求賠償多少,你們協商好,給她就行了。”
“嗯,謝謝您。”殷若忽閃下眼睫。
“呃……。”曲瑜愣住。黑施三還會說謝謝,在他看來也是開天闢地的一回。
他想說什麼,又想到自己是官身,猶豫一下,把門關上,把鎖掛上先不鎖,對跟來的親兵道:“夜裡還涼,拿牀薄被給他。”
親兵小跑着抱來一牀,曲瑜見到訝然失笑。軍營裡的被褥衣裳都是什麼味兒?就是晾曬過,也彷彿常年不曬。這附近有個燈籠,就能看到薄被上有幾塊污跡。
曲瑜沒有讓再換一牀,他對黑施三這小子照顧的足夠多。而這小子出門在外實難講究,惹事是非還挑剔什麼。但是也怕黑施三抱怨不好,都知道他是個嬌縱孩子。讓親兵送進去,黑施三要用就用,不用就凍着。
橫豎這是春天,一夜不蓋被子不會成大病。
親兵出來,曲瑜把門鎖好。
門外的腳步聲離開清晰入耳,寂靜漸漸的來了,殷若不是嫌棄被子而沒有睡,她抱膝沉思想着心事。
這個房裡看不出乾淨與否,但沒增加那牀被子以前,沒有獨特難聞的氣味。被子抱進來以後,暗中又使得其它的感覺敏銳,隱隱的有髒衣氣味。
殷若就先想到王富貴。
她不後悔欺負養傷的人,和卓秀那個看似柔弱的女子。還記得王富貴催要稅款和東西的公文,及他手下人的兇惡面容。
堯王如果同樣清算丹城的話,說起來金殷兩家的一部分罪證,都與王富貴有關。
丹城因常年沒有軍隊的保護,修改特產的出產量,而減少稅款,是早就有的事情。王富貴就任以後,他不是憑證據要挾着討錢。而是挑明提出減少公文上呈報的出產量,把這一部分的稅款流入他私人的荷包。
丹城本來的做法固然見不得光,但王將軍身爲官員,這種做法更是大逆不道。
金殷兩家怕把柄落到王富貴手中,而不肯答應。在王富貴的利誘逼迫之下答應以後,從此又多出一筆堵口費用。
家中收支的賬目,少東家瞭然於心。殷若不喜歡衛國、洛國收錢,也把王富貴視爲同等的洪水猛獸。
回想一下剛纔王將軍羞憤難言,殷若只有挑眉冷笑。
接下來,她想了想曲瑜、車陽等人。有王將軍在前,更顯出堯王這一行人的出類拔萃。
至今爲止,殷若一直在防備,但車陽也好,磨劍也好,都沒有找後賬的表示。
就是毛孩子小廝蘭行,不管他擺權勢也好、氣不過也好,也都顯得比王富貴幹淨清亮。
殷若輕嘆一口氣,堯王殿下是個做事中看的人。把金胡攆走的手段就不能太過難看,爭奪鋪面的伎倆也得全擺在桌面上,否則惹怒殿下,校場……。
血色似乎浮現在黑暗中,因爲黑,有什麼滾來滾去,讓殷若驟然面色發白。
她趕快挪開心思,竭力的回想着今天的事情,慢慢的纔好下來。
今天在卓記鬧事,殷若也不情願讓堯王殿下知道。黑施三是個飛揚跳脫的人,卻也得小心着,別跳脫了線。
她出門以前早有安排,留下牛二和青鸞與卓秀交涉,只要苦主卓秀不告,願意私下和解,她明天一早就能回客棧,繼續籌劃攆走金胡。
金家在京城大灑銀錢,不顧事成後,殷家有多被動時有多心狠,殷若對金胡就是同樣的心情。
最後,殷若的心又回到堯王樑未身上。黑施三又惹事了,她不敢確定殿下知道後,會是什麼形容。面對黑暗,悄悄的祈禱着,在明天回客棧以前,不讓殿下知道的話,等到事情過去,殿下想來不會計較。
黑施三又不是他的親信心腹,殿下犯不着追究不是嗎?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通通”直到門外停下。鎖響門響後,一片月光灑進來,一個人站在門外,磨劍沉聲道:“施三,殿下要見你!”
啊?
殷若陡然驚的渾身冰涼,她做的不是散財濟人的好事情,去了只怕沒有好果子吃。
走出門來看天,天亮前最暗的時辰,烏雲厚重星月無光。殿下,他難道不睡覺嗎?
……
樑未很生氣,但不是因爲睡的正香讓叫起來。
殷若不敢高估“黑施三”在殿下心中的份量,曲瑜卻有數。
樑未出京的時候,帶着十二個貴族少年,能文能武。帶着兩個小廝磨劍、礪刀,公事熟悉。帶着一千精兵,隨身保護。他明知道整頓的有北市生意場,但戶部只帶出來姚大人一個主要官員,再就是幾個小官吏。
一怒殺了陳趙兩家不少人,空下來的鋪面交給誰,或以誰爲主,樑未根本無人可用。
黑施三恰恰在這個時候脫穎而出,不管從年紀上的相投,還是對生意上的瞭解,甚至黑施三的個性,都讓樑未很喜歡他。
今天鬧事的地點也不合適,王富貴的地方,單獨有人看守,驚動王富貴必須經過樑未的允許。
黑施三跑去鬧事,曲瑜是痛快的,但不鎖拿他不可能。而回營以後,曲瑜沒有停頓的就去見當值的礪刀。
磨劍與礪刀兩個小廝不辭辛苦,輪流夜晚當值,爲的就是別人不知道殿下的心意,有些事情不會立即報上來。
礪刀一聽,就回樑未。樑未聽完就起身,磨劍也睡不成,成了去傳殷若的人。
等着黑施三進來以前,樑未面如鍋底。他打算好好教導黑施三這小子,但是這小子實在太能惹事。還沒能等殿下騰開手照應他,一齣子事情又出來。
殿下在心裡盤算開來,這小子非揍不可,開導幾軍棍讓他長進長進。
“殿下,施三帶到。”
磨劍進來回話,樑未雙眼對房頂,重重的哼上一聲。
殷若不知道殿下對黑施三的好感範圍在哪裡,一進來明顯感覺不妙,後背冷嗖嗖,好似殿下那萬年冰雪的眼神,她大氣也不敢喘。
過於緊張,爲找些輕鬆的感覺,在心底腹誹。吃酒鬧事殿下都管,殿下你太閒了。
“說吧,你又發的哪門子瘋,”樑未已聽完曲瑜的回話,越聽越氣不打一處來。
納小?
虧他這種理由也說的出來。
卓記酒館往來的客人每天記錄在案,樑未已知道金胡請客,黑施三的胡鬧,十有八九衝着金家。
wWW▲т tκa n▲¢ o
他低了低眸光,寒箭般落在殷若面上,看的殷若打個激靈,有無所遁形之感。
殷若也就爽快直說,委屈地道:“殿下,您總說我要的太多,您怎麼不管管別人也在算計我。”
殷貴大掌櫃不是吹的,卓記酒館裡哪些商人商議,甚至說的內容,他整理出來,寫在信上給殷若。
當下,殷若一一的說出來,她曾在校場上駁斥的內陸林家、錢家、田家、趙家等等,都認爲染指鋪面,黑施三是第一大攔路石。
殷若訴苦:“林家自稱認識我施家的家主,打算邀請他前來,把我的這份兒擠掉。大盜出身的田家,準備要我的小命……”
她故意咬重這幾句,覷着樑未神色。鬧事的要由殿下處置,那買兇殺人的呢?
攆走一家是一家。
樑未面不改色,因爲他都知道,他特意交待過曲瑜,不讓黑施三找別人麻煩,也別讓人找麻煩。他還是怒氣不減,淡淡解釋:“我相信曲瑜將軍,北市城內除去你是個大膽鬧事的,再沒有第二個人。”
說到這裡,又氣的不行,狠狠的目光扎過來。
殷若低下頭不看他,本想說點讓殿下消點氣的話。但是現成的機會,不說王富貴豈不可惜。
“殿下,卓記是什麼地方,我也鬧不了事。掌櫃的房裡藏着一個大男人,他差點拿茶壺打了我,幸好我跑的快……。”
樑未換了個身姿,微微前俯身子:“你再說一遍。”
殷若就把遇到王富貴的場面詳細的說了說,那個茶壺的大小也比劃出來,樑未騰地站起來,幾大步走到殷若面前。瞅了瞅她的面容,像是不好下手,最後伸出手,一把擰住殷若的耳朵,罵道:“你有九條命嗎?不怕他一茶壺收走你的小命!”
樑未徹底的氣壞了。
王富貴是個當兵的,他的力氣加上茶壺的分量,要這小子的命不在話下,何況是他去鬧事。
和此時的怒火熊熊相比,剛纔的生氣不算什麼。這會兒,樑未才真的惱怒萬分。喝一聲傳軍棍都來不及,乾脆自己出手教訓黑施三。
鑑於黑施三太小,殿下擡不起巴掌打,急切之下需要發泄,就出來這個主意,擰耳朵這招很是合適。
他有手勁,好似鐵鑷夾在殷若耳朵上。殷若進來的時候是跪着的,疼的一下子站起來,身子搖晃中,對着樑未胸膛撞去。
那種如山石如巨木的沉穩氣息又一回傳來,讓殷若昏昏欲醉。
殷若沒有想到這是男人的氣息,單獨屬於堯王本人。由他衣上的薰香、肌膚的潔淨、內在的散發組合而成。
殷若不曾在祖父身上聞到,三位叔父及親近的掌櫃夥計身上都沒有過。
她在這沉穩中有了流連。
直到額頭前一涼,往前一看,繡龍紋的寶藍色衣襟,她抵在殿下的衣上。手爲穩住平衡,下意識的摟住織錦如意雲紋鑲玉的腰帶。
正確的來說,她抱住的是堯王的腰。
耳朵上的疼痛劇烈猶在,但手上的軟硬舒適到不可比擬,強烈有如火燒。
殷若往後就退,耳朵上的拉扯感讓她痛呼出聲。忙用雙手懸掛在耳朵上方的那隻手上,踮起腳尖試圖減輕疼痛。這個時候發現她的腰上多出一隻手。
她讓樑未揪着耳朵拉起來,先是往前碰撞,再往後躲避,整個人跟片隨即要落的樹葉子似的,樑未搭上一把手兒,讓這個小子站好。
殷若漲紅臉:“殿下,放開我。”她指的是腰間那隻手。
樑未默然一下,怒容慢慢的消失。他先鬆開黑施三的耳朵,稍擡眸光,犀利的把黑施三的五官刮上一遍,再鬆開的,是黑施三腰間的那隻手。
殷若雙手揉着耳朵,卻爲腰間的觸感心亂不已,只是難爲情撫摸。
樑未轉身回到案几後面,一隻手搭在案几上,要回身,又沒有回身,最後只扭頭,深深又看殷若一眼,心平氣和地道:“你回去吧。”
殷若差點奪路而逃,勉強穩住自己是個小子的心思,行了個禮,倉皇而出。
一出門,遇到一個小廝,他正咧着嘴兒笑,雙手提着他自己的一隻耳朵,竭力的往上拔。
蘭行值夜,就遇到這一幕,把他樂壞了,詛咒有效,這個壞人又吃了虧,讓殿下揪了耳朵。
他學一學,讓黑施三不痛快,讓自己痛快些。
磨劍在一旁卻納悶,殿下不是要打黑施三嗎,怎麼放他出來了。
“來。”
樑未在房中喊人。
磨劍走進去,吃驚的見到殿下已然不生氣,不由得暗自嘀咕。黑施三就是有能耐,這不,進來沒多久,又把殿下哄好。
可能還想讓磨劍愈發吃驚,樑未吩咐道:“夜深,你送施三回去。”
磨劍答應着。
“還有,回來的時候去田家醫館,把給施三診脈的醫生叫來。”樑未說這句話的時候,面色若有所思。
磨劍只能猜測施三病了,殿下臨時纔不打他。出來先送施三回客棧,又依言把田家醫館的醫生接來。
樑未擺擺手,讓磨劍退出去,目光定定的落在田醫生身上,神色意味不明。
殿下近來在北市聞聲人怕,田家的醫生惶恐不安。
他原本以爲軍營有人生急病,還在想有軍醫在,爲什麼要叫他。現在看來不是有人生病,倒像是醫館得罪殿下。跪下來叩頭:“殿下,您有什麼吩咐?”
樑未緩緩開口,依然聽不出喜與怒:“你是哪一年學醫,哪一年行醫?”
“小人是家傳學醫,從小就背藥方認草藥。十八歲按藥行的規矩,出門遊醫十年方回,以後就一直在自家的醫館裡坐診。”
樑未的嗓音聽上去似由遙遠處而來:“那你,應認得出來男人女人。”
“是。”田家的醫生每天看的病人太多,他沒想到。
“施三,是男還是女?”
樑未的手上還有着黑施三腰上的觸感,春衣單薄,他能感受到衣下肌膚滑如流水。離的太近,他聞到處子香。對於一位有丫頭侍候,並且有姑娘追逐的人,不難猜測那是什麼香味。
樑未不得不放過黑施三,黑施三十有八九是個姑娘,他做不到按倒姑娘打板子。
而再想想黑施三的頑劣,委屈的時候鼻子微皺,嗔怒的時候黑眸幽深,樂的時候笑渦兩點,處處帶出女孩子的痕跡。
樑未即時就想到黑施三曾在田家醫館診過脈,田家的醫生遠近聞名,倘若男女都分不出來,不如關門也罷。
黑施三在北市很出風頭,但田家的醫生時常不出醫館,想上一想,纔想到。恍然道:“是,那天他來看病,按說男左女右,他應該伸右手。他伸出左手,小人診過覺得不對,但他只是皮肉傷,又要求開最貴的藥,小人沒有細看,把家傳配方的虎骨酒給他,就打發他走了。”
醫生診視的病人女扮男裝,不在醫生管轄之內,田醫生不是一定要當衆揭穿黑施三。
樑未到此,已能進一步判斷黑施三的性別,交待田醫生不要說出去,把他打發走。
燭光閃爍,樑未睏意全無,他捻了捻手指,那感覺還在指上。
讓他想起,有一年外省進貢的上好絲綢,用料考究,花樣繁瑣,宮中的女眷眼巴巴,卻不能每人分到一匹。他的母后曾太后心愛小兒子,約三分之一的貢品賜給樑未。
因爲稀罕,因爲太后的疼愛,樑未愛惜的觸碰時,就是這種感覺。珍貴而又難得,柔軟而又稀有。
“這個小丫頭!”
樑未嘀咕道:“商人的家裡,都這麼能折騰嗎?一個小姑娘就敢出門闖蕩。”
難怪黑施三總嚷嚷不近生人,也還算有幾分廉恥。不像……。樑未沉下面容,有一團烏雲遮蓋住他的眼前,讓他憎惡的擰起眉頭。
不像那一個……他提也不想提,就是想到一瞬間,也噁心壞了。
隨後,他只能強迫自己想想開心事情,隨便一想,最讓他暗樂的還是黑施三。
調戲王富貴的相好?
樑未起牀時聽到很是不悅,以爲黑施三不學好。現在撲哧一樂,這小姑娘還挺能耐,王富貴只怕氣的不輕。
話又說回來,王富貴放進刺客、貪贓枉法,他生氣與殿下有何關連?樑未嘴角上翹着,回到牀上繼續睡覺。
……
“嗚嗚……”
卓秀還在哭個不停,掩面的姿態好似受盡天下的委屈。而對於她來說,遇到王富貴以前是處子身,此後一直跟着王富貴,也確實是良家子的心態。
這委屈倒不摻假。
一旁呼呼喘粗氣的王富貴,失勢、又認定黑施三是堯王的人,火山噴薄的憤怒也如假包換。
“恨!”
他說着,往牀上又捶一拳。拔步牀發出類似轟隆的響聲,把緊貼的牆壁撞的隨時傾倒。
“哎呀,你可不能傷損自己的身子。”卓秀趕過來,帶着滿面的淚珠埋怨他,又體貼的給王富貴掖好被角。
王富貴正煩着呢,把她推出去幾步,咬牙道:“別搭理我!”卓秀手足無措的望着他,輕輕垂下頭,回到座位上又去哭泣。
哭着哭着,她道:“怎麼辦呢,現在都欺負我們。”
是啊,怎麼辦呢?王富貴心裡也這樣想,現在都欺負我們。今天第一個欺負王將軍的人,還不是黑施三,而是從丹城趕來的金胡。
王富貴從沒有想到他會有這麼一天,曾經作小伏低的丹城金家,也敢落井下石。
他金家在京城做的事情,當路遠,北市就沒有人知道?
王富貴冷笑。
金家在京裡遍撒銀錢,也沒有追上堯王殿下的一個衣角。賜婚聖旨到了殷家,金家卻把銀三姑娘攆走。就是堯王殿下看不上商賈姑娘,蔑視聖旨的罪名,朝廷也不會視而不見。他金家接下來的麻煩,會比自己少嗎?
可縱然如此,王富貴依然不敢得罪金胡。面對金胡的淡然話語,他忍氣聽着。
金胡不動聲色地道:“對不住了,這一回沒有給王將軍帶東西來,但卻不空手。有那麼一天,您要去別的地方,您歷年照顧我們頗多,我金家一定仗義。”
歷年照顧頗多?
王富貴唉聲,他可沒有少從丹城撈錢。
金家一定仗義?
聽話聽音,金家這是打着劫財的主意。真到自己走投無路,不給金家錢,他哪裡肯幫。
究其原因,都是殿下來到北市,都是殿下不好……。
“嗚嗚,我不曾得罪施三,他還是個孩子,就敢打我的主意。他嚷的整個北市都聽見,從明天起,只怕打我主意的人排成隊的上門,我可怎麼辦啊……”卓秀又哭起來。
她從手指縫裡打量王富貴,低泣道:“我想同他公堂上見,你雖養病在家,難道你手下的那些人,這些年跟着你吃跟着你拿,就一些情意也不講?眼睜睜看着我受辱,他們就不想想以後怎麼和你見面?”
“恨呀!”
王富貴又出來一聲。
施三這個小子!
他當衆調戲自己的女人,讓曲瑜帶走以後,留下一個隨從,一個護院,做好做歹的把話說到乾淨,拿出兩百的銀子,就逼着卓秀私下和解。等天亮,還要叫上卓秀一起去見曲瑜,把施三救出來。
苦主都不當一回事情的話,曲瑜沒有揪着不放的道理。
什麼時候兩百的銀子這麼值錢!
這揭的可是他王富貴的麪皮,不是調戲一個當壚的女人。
王富貴知道,自己真的強撐着和施三拼命,總有一些跟隨他多年的人會站出來,施三也好不到哪裡去。但是,施三的背後既然是殿下,傷筋動骨的他還是隻能忍着。
跟隨他多年的兄弟,還是留到關鍵時候使用最好。
他滿面艱辛:“算了吧,不是給你錢了嗎?”
卓秀氣的跳起來張牙舞爪:“我就只值兩百銀子嗎!你養的兩個妾,每個月只花兩百銀子嗎!惜花院的張嬌嬌,你去一趟給多少!留花院的王愛愛,你當我不知道嗎?你前年花六千兩梳籠的她!老孃就值兩百?”
王富貴火冒三丈。
這個賤人!跟着老子這些年,老子的錢有一半都在她手上,白養兩個妾,倒留在這裡的時候最多。如今老子窮途末路,是計較的時候嗎?
再說,施三也沒做什麼,不就摸兩把。他提高嗓音道:“他還是個孩子!你權當抱抱侄兒,抱着孫子,不成嗎?”
卓秀更惱:“我打聽過了,他足的有十四歲!”
“你看他像大人嗎?像風流場上的人嗎!像真的有那種心思!他自己不都挑明,他恨的是你這裡聚衆對付他。”
王富貴怒道,你自己心裡反倒沒數。
卓秀三把兩把甩開眼淚,似乎這樣爭執更有力,惡狠狠地道:“老孃開的是酒館,迎的是八方客,聚衆是我應該的營生!”
王富貴手上一陣癢,要不是傷沒好,一準兒給她一巴掌。他悶悶地道:“你去跟他公堂見吧,我幫不到你。”
卓秀意識到撒潑有些過頭,訕訕的的想找個臺階給自己,外面有人回話:“掌櫃的,不好了,施三放出來了。”
北市不宵禁,夥計們又不服施三鬧事,有幾個好事的在軍營外面轉悠,沒過多久,就看到施三出來了。讓鎖拿進去的,卻沒事人的出來,怎麼能讓人心服?
趕緊的回來報給卓秀。
卓秀慌慌張張的開門,一迭連聲地問:“怎麼可能?我還沒有撤訴呢,我才只收兩百銀子!”
王富貴聽着這些話,只覺得有一團扯不斷撕不開的迷霧堵在喉嚨裡,險些讓他翻白眼蹬直腿。
這個女人!
她平時也算機靈也有眼力,偏偏就在施三的事情上,到現在沒看出來,施三是殿下的人!
卓秀問明白以後,哆嗦着回來,一聲高的泣聲尖亮的出來,又止住,吸半天的冷氣,又一聲幽長的低泣嗚咽的吐出。
“天殺的啊……這世道還有天理嗎……”她接着哭起來:“我的清白啊……”
抑揚頓挫的哭聲,唱曲兒般的在房中重新響起,只一頓飯功夫,就哭的有如戲臺上刀花旦,把眼前這場子填的滿滿的。
王富貴對她多年的瞭解,得哭夠了才行。他耐心的等着,等到卓秀終下來換氣,小聲地道:“你來,我對你說。”
卓秀的兩個耳朵支着呢,等的就是王富貴聽不下去,有句話出來。聞聲,嫋嫋來到牀前,含淚道:“你說。”
“拿紙筆來,我寫信,和上一回一樣,帶上酒水和吃的,送到那個地方去。”
卓秀瞪圓眼睛:“殿下正在捉拿刺客,天天往白虎嶺附近搜查?”
王富貴面無表情:“你以爲我不想爲你出氣嗎?不殺施三,我哪有臉面活着!”
卓秀這才明白,與施三對簿公堂並不聰明。一個能在犯事後,深夜裡從軍營裡安然出來的人,同他打不贏官司。
讓他去死?
卓秀有些瑟縮。
但是寫信的人又不是她,她依言把紙筆拿來,趁着王富貴寫信的時候,理理心情,重新是個溫柔的好女人。
王富貴提筆在手,這些天的羞憤,一古腦兒的涌到筆尖。
他下筆如飛:“拜上衛殿下,若還要舊日局面,大患不可久留。親信十二人,一人至今不知去向,曲瑜守城,餘十人可個個擊破,動搖大患軍心。此十人功夫才略在身,輕易難撼。有施三者,商人中之細作。不如除他,或可令大患傷痛,尋找擊破良機。”
一時半會兒的動不得堯王,動不得曲瑜等人,難道動不得撒野的小子?
……
馬大接着殷若回到客棧,青鸞和牛二很快趕回來,見到都很高興。問長問短的,殷若尷尬的沒法回答。她的一隻耳朵滾燙的有如在火堆上烤,腰間讓堯王摟抱過的地方,總有拂不去的異樣。
胡亂說上幾句,離天亮不遠,大家睡下。天亮以後不敢再睡,生怕堯王還找後賬,殷若老實的趕到軍營,候着還有發落的話,黑施三乖乖的送上門。如果沒有的話,心也可以真正的安定。
她回想多回,像是沒有暴露身份,但也藉機看看殿下有沒察覺。
樑未按時起牀,聽說黑施三到了,殿下踱步出來。清早的晨光中,雪白的有如明鏡,在殿下心裡是照妖鏡那種。
把黑施三認真的看了看。
一雙杏眼秋水剪瞳,眉舞春山之色,肌膚雖黑卻瑩潤透澤,這分明是個小姑娘。
以前爲什麼沒起疑心呢?
有哪個小姑娘有這樣跳蹦,並且年紀不大能看出衛奪城的來歷,不懼一干子老江湖的商人。
聽着黑施三聲如蚊吶的認錯:“昨兒晚上吃多了酒,掌櫃的生的太好,我娘許給我,納小自己挑……”
樑未把這滿口胡柴當笑話聽,忍不住笑的時候,調侃道:“卓記掌櫃生的倒有多好?你相中了她,去吧,如果她答應,本王去吃杯喜酒。”
磨劍跟隨在後,聽到這裡大爲傾倒。施三就是有能耐,昨夜不知說的什麼話,把暴怒的殿下哄成這種模樣,居然公然鼓動去和王富貴爭女人。
這裡面會不會存在樑未針對王富貴?
貼身小廝磨劍知道不會,要對付王富貴,殿下才不會用這種不入流的手段。
只能是施三小子嘴皮子太溜,又把殿下哄的舒舒服服,殿下才這麼寬容他,還肯破格與他開玩笑。
殷若更是樂壞了,大膽的擡擡眼眸,烏溜溜的眼珠透着古靈精怪,惹得樑未又笑上一笑。
黑施三志氣大長,更加推到卓秀身上。笑眯眯道:“殿下許給我,我如今酒醒了,卻不想要她。”
“爲什麼你又不要了?不要她,你納不到小可怎麼辦?”樑未笑回。
“都怪她!生的太好!害的我昨天變成登徒子,擾了殿下好睡。殿下,你不生氣了吧?”殷若小心翼翼狀賠禮。
樑未裝模作樣沉下臉:“本想打你軍棍……。”
“啊呀……”殷若“噔噔”退後好幾步,警惕寫在臉上。她雖沒有見過打軍棍的,卻聽說過,一般去衣的當衆揍。
去衣?
這可不行。
情爭之下,殷若據理力爭:“在大梁國的律法裡,吃酒鬧事調戲女人,賠些錢就行了。那女人又沒告我。”
樑未還沒有笑,磨劍樂了:“施三,敢情你查的還挺清楚?怎麼,你是有意的調戲她?”
這種時候添油加醋,對殷若可不是好事情,她的汗毛齊齊豎起,怒道:“我爲什麼要有意調戲她?我是吃多了酒,吃多了。”
少東家也有失誤的時候,這話說的磨劍反而一聽就更追問:“對啊,你爲什麼,爲什麼,你說出來?”
殷若後悔失言,她正在賠不是,這會兒不方便肆意直言,說她爲了和商人們過不去。
哪有一個錯還沒有解開,自己又添上錯的道理?吃酒鬧事是小事,再反覆面對堯王聲明奪鋪面,萬一堯王讓激怒,那可不是好事情。
甩開磨劍不理,對着樑未慘兮兮:“殿下,我賠她錢……”
樑未板着臉:“本王在這裡,本王就是律法。”
殷若急了,軍棍在腦海裡飛來飛去不停,讓她頓失血色。不過太黑,除去櫻脣白了,臉兒上看不出來。
眼睛左瞄右瞄着,看看哪裡方便開溜。不能隨便溜是一回事,但不表示不能看看。嘴裡嘟囔:“我爹我娘從不打我……”
樑未等她嘟囔十幾聲,嚇的她也夠了,板起臉道:“以後還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了,”殷若聽出有門路,匆匆忙忙的堆上笑。
她的面色一會兒面如土色,一會兒又討好巴結,磨劍肚子裡笑得要倒。
“再有下回……”樑未拖長尾音。
殷若義憤填膺狀:“沒有了!再有,我就和我自己過不去!”
樑未定定的看了看她,轉身對着房內走去,邊走,邊有一絲再也不能忍耐的笑意逸出。
他還是低估黑施三,背後傳來一句話:“殿下,我這麼聽話,鋪面可以獎賞幾間吧?”
磨劍忍不住了,爆笑道:“得寸進尺,得寸進尺,就是你!”
樑未也差點大笑,倘若轉頭讓黑施三看到,她順着杆兒只怕又多要鋪面,裝沒聽到,三步並作兩步,逃也似的回到房裡,在沒有人看到的地方笑個不停。
這小丫頭。
不知什麼人家教出來的,給點兒風就是雨,不給一分顏色,她也能蹭來顏色開染坊。
再一想,商人家裡出來的,重利,重利,就是這樣,這有什麼可奇怪的。
……
城門大開,卓記酒館的採買夥計,和平時一樣出城購買新鮮菜。守城的士兵見到他們,都悄悄的在笑。
沒有宵禁的北市,在昨天夜裡就消息到處飛。奔雷將軍王富貴正式宣告失勢,讓一個外地來的小子調戲了禁臠卓秀。
曲瑜將軍依法帶走黑施三,但隨即,黑施三大搖大擺的走出軍營。
謠言說到這裡,一定加上“大搖大擺”這幾個字,註明王富貴的失勢由此而來。
堯王樑未在北市,算王富貴的頂頭上司,但削他的麪皮,貼補給黑施三。
------題外話------
錯字再改。
謝謝票票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