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水河無壩,流經韓家村時叉出許多支流,韓家村夾河而立,村裡有幾十戶人家。
那一塊地在一片樹林和河水中間,平坦勢高,確是好地,想必也花了個好價。
金條銀板已着韓福找人熔了,鑄成大錠小錠方便使用。嶽天峰讓韓成自去尋工匠商討建房事宜,工錢也自去商討,自己不管。自己便坐了四喜駕的騾車進城去稅課司繳稅。
騾車仍是原來的騾車,韓福已找人修上了車輪和廂板。
城裡卻是大變了樣。
嶽天峰讓四喜駕車從北面的無敵門和鎮遠門進了城,稅課司離着就不遠了。
主要的街道還在,大街上鋪面林立,卻是比嶽天峰離家時更加熱鬧吵雜。
嶽天峰交過了契稅已近午時,吩咐四喜去中央大街的同聚樓,離家五年,嶽天峰不確定同聚樓還在不在,即使不在,中央大街也不會缺少吃飯的地方。
同聚樓是嶽天峰少年時與一班學子時常相聚之地,吃食還算不錯,三教、九流,雅俗同聚,確是名符其實,當年的賀同春是非常願意混跡於此,此地也是各種消息的匯聚地。
同聚樓還在,還是四年前的同聚樓。
座位漸滿,嶽天峰兩人隨意在門前的桌子邊坐下。
隨意點了四樣小菜,嶽天峰就這樣看着四下繁雜之人,聽着吵雜之聲,卻無比愜意地嘬着酒。
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乞丐站在飯莊門前不遠處,貪婪地望向飯莊,一雙小手不適地摩挲着一隻破碗。
嶽天峰背門而坐,卻見下手的四喜不時向門外張望,扭頭便看見了門外的小乞丐。
四喜在跟隨嶽天峰之前便是乞丐,嶽天峰心慈收了他做跟班,他曉得四喜有同命相憐之心,乞丐的命是天給的,居無定所,三餐不繼,熬得過冬天就是慶幸,四喜命好,遇到嶽天峰收留,但歷朝歷代乞丐終不斷絕,即便是盛世也只是少了而已,這天下的乞丐又啓是嶽天峰能收留完的?
嶽天峰笑了笑,點點頭。
四喜抓起兩張烙餅躍出門去塞給了那小乞丐。
嶽天峰扭頭不看,繼續喝酒吃菜。
“王者以民爲天,而民以食爲天”,能有一口吃食便是老百姓天大的事情,嶽天峰雖飽讀詩書,顯然也管不得這許多的民間疾苦。
但行善事,莫問前程。
小乞丐行了個禮轉身欲走,忽被五、六人搶上前來圍住,隨即手中烙餅被一人奪走,繼而幾人一鬨而散,出動迅捷,竟讓人不及反應。
四喜大聲斥責。
嶽天峰擡頭觀看,卻是幾個少年乞丐,想來是在飯莊外蹲守,遇有慈悲食客便可討得食物或銅錢,見有同行乞得食物便上前搶奪,這卻是乞丐中的常態,有力者奪之,無力者討之,奪不得討不得的那便只有去見閻羅王帳下了。
店小二聞聲過來,見此景便和嶽天峰說道。
“這些小乞丐搶人食物,偷人錢財,前幾日還被打死了一個,公子莫要可憐他們。”
“太祖時便設養濟院收無告者,月給糧,每縣都有養濟院,可外面這許多乞兒是哪裡來的,看這些人年歲不大,難道養濟院不管嗎?”
“三年前就來了,不知從哪裡來的,養濟院是不住的,成天在街上做些雞鳴狗盜之事,沒得證據,衙門也沒有辦法。”
夥計指了指被奪走烙餅的小乞丐。
“這個卻不是他們一夥,也不開口討食,只是站那看着,給了也不說謝,給行個禮便走。”
店小二轉身便要轟走小乞丐,四喜怒目而視。
嶽天峰止住店小二,讓他再去取幾張烙餅。以此靦腆之性行乞還能活命,也是不易。
“四喜,去問問他家中可還有人?”
四喜過去與小乞丐打聽,但見小乞丐搖了搖頭,淚珠如斷線般掉落。
嶽天峰抓出一把銅錢撒在桌上,待店小二過來讓他把烙餅都包了。
“剩下的賞你。”
店小二喜出望外,這些銅錢不但夠付酒資,自己也能落下不少。
點頭哈腰地送出了嶽天峰。
“想以後不挨餓受凍便跟我來。”
嶽天峰把包好的烙餅遞到小乞丐面前。
小乞丐仍是低頭摩挲着手中的破碗,卻是不接。
“我是嶽天峰,我父親曾是這城中振威鏢局的總鏢頭。”
嶽天峰停了片刻說道。
小乞丐尋思片刻接過烙餅,想來是父親的名聲還有餘澤,這小乞丐也聽說過嶽重山的大名。
四喜雀躍而起,小跑着去牽騾車。
嶽天峰轉身負手而行,小乞丐跟着,卻是大口大口地吃着手中的烙餅。
上了騾車,指給了四喜道路,四喜便機靈地找到了那所宅子。
那個嶽天峰曾經的家。
還是那個大門,還是那道圍牆,甚至門前的那一對石獅還是原來的,只是大門被重新漆過了。
大門的對面由茶攤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飯館,嶽天峰走了進去,坐到靠窗的角落裡,可以看到對面的大門,可以看到對面的圍牆,除了門裡面,他可以看到對面的一切,他忽然想到,他從未如此真切地打量過他的家,一股酸楚從心底泛起。
一株棗樹的枝條探出牆外,四年間,這株棗樹越發粗壯茂盛,只是枝條無人修剪,在許多枝杈處斷折。
凝視良久,彷彿一尊雕像。
一個人不知何時站到了他的桌前,默默地、溫柔地看着他,卻滿臉淚水。
嶽天峰迴過神來看到了眼前的人,慢慢站起身來,眼前這個人,眼前這個女人啊,竟是他青梅竹馬的玩伴。
“喬夏!”嶽天峰咧着嘴笑了起來。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我知道你會回到這裡的。”喬夏哽咽着,用手帕擦着滿臉的淚水。
是啊,這是嶽天峰的舊宅,喬夏知道,只要嶽天峰還活着就一定會回到這裡。
她堅持着嶽天峰還在人世,光陰易過,歲月如流,這一晃已過四年。
“別哭別哭,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喬夏停止哽咽,擦去淚水,拽過一旁看到發懵的男子。
“這是我男人王大,叫他王胖子就行,這位便是岳家的大少爺。”
王胖子並不算胖,只是臉圓而已,他木訥地給嶽天峰行了禮。
喬夏又拽出一個四歲模樣的男孩,讓他給嶽天峰磕了頭。
嶽天峰阻不住,笑着摸了摸孩子的頭,隨手扯下腰間的玉玦遞給孩子。
“使不得,少爺。”
喬夏揮手亂阻。
嶽天峰堅決地將玉玦塞進孩子的手裡。
“小玩藝而已,不要推辭。”
喬夏推走王胖子,讓他去爲嶽天峰準備吃食。
“在同聚樓吃過了,我坐一會兒便回。”
喬夏仍堅持地上了幾盤點心和一壺茶水。
“喬夏,幫個忙,帶他去洗洗,給他換身衣服。”
嶽天峰擡手喚過那小乞丐。
“這是喬夏,你跟她去,把自己收拾收拾。”
小乞丐沒拒絕隨着喬夏去了後院,嶽天峰仍舊坐着,一邊剝着花生,一邊望向自己曾經的家。
半個時辰後,喬夏帶着煥然一新的小乞丐出現在嶽天峰面前。
“少爺,你知道她是女的?”
四喜驚得張大嘴巴,嶽天峰卻是不置可否地點頭微笑。
她雖穿得髒破,發散臉黑,但難掩脖頸處微露的白色肌膚,雖身處市井,但舉止有禮有節,嶽天峰在外闖蕩四年,哪有看不出她是女子之理。
換過女裝後的小乞丐模樣端莊,神情秀越,竟是一個美貌少女。
喬夏先時也以她爲男子,待引入後屋才察覺竟爲女子,遂幫她洗了澡,又找了自己衣服與她換過,雖不合身,但也乾淨利落,就是樸實無華的尋常衣物,也難掩她的天生麗質。
“喬夏,對面誰人住了。”嶽天峰收回目光。
“李小小和她丈夫。”喬夏面露擔憂之色,極不情願地說道。
“哦。”
嶽天峰淡然地迴應,彷佛與自己無關。
伸手掏出一個金錠放在喬夏手中。
“你婚配我無暇趕上,與你補上賀禮。”
“你發了財嗎?”喬夏驚呼。
她與嶽天峰情同姐弟,毫不客氣地接住金錠。
“發了點小財。”
兩人相鄰而坐,肆無忌憚地聊着。
“我要回去了,改日再來。”
嶽天峰與喬夏喬雷年歲相當,自懂事起,常隨韓福去送嶽重山走鏢,嶽重山出了廣順門,他便與二童嬉耍,耍畢還家,必對二童說“我要回去了,改日再來”,經年如此,已成習慣。
離了城,三人趕回韓家村,嶽天峰將小乞丐引見給父母,小乞丐對嶽重山夫婦款款施禮。
“我見你行爲舉止不似尋常乞丐,峰兒雖是救你,但去留隨你,願留也不要你做什麼,此間雖陋,卻有你容身之所,願去我讓峰兒助你盤纏。”
嶽重山打量過後說道,他心地良善,不願做強人所難之事。
“願留。”
“嗯,那你姓名來歷可願告知?”
“劉勝男。”
“多大?”
“十五。”
“此間人?”
“是。”
嶽重山見她不願多說,自也不再刨根問底,招呼過老妻帶走了劉勝男。
嶽天峰向父親問起城中老宅易主之事,嶽重山卻也不知其詳,只說充公後被李家買了去。
入夜,嶽天峰正在燭火下看書,劉勝男敲門而入,端一盆熱水放於嶽天峰腳邊。
“何事?”
“服伺公子洗漱。”
“我自己來便是,你去歇息吧。”
劉勝男立於旁邊,卻不退去。
“又有何事?”嶽天峰扭頭看向劉勝男。
“服伺公子就寢。”劉勝男聲如蚊吶,嬌面通紅。
嶽天峰放下手中的書,看着手足無措的劉勝男。
“想來你是女身,纔不願混於養濟院之中,那養濟院雖收老疾孤貧者,但也是魚龍混雜之處,我收留於你,是不忍你殞命污濁之地,你雖容顏尚佳,卻非我中意之人,況我長你七歲,自然也非你佳偶。你識過書知過禮,想來也是出自大戶人家,日後自會尋得與你匹配相當之人,現如今雖委身於此,但不必做奴婢之事,你即已無親人投奔,不妨以此爲家,你我兄妹相稱如何?”
劉勝男於外乞討,朝不保夕,捱過三年之久,僥倖不死,正無處可依,如今得入岳家保命不死,又得嶽天峰如此禮重,哪有聽不出話中之意,隨即拜倒,認了嶽天峰爲義兄。
次日,嶽天峰稟明父母,嶽重山夫婦也憐她孤苦,點頭應允。劉勝男又重新拜了嶽重山夫婦,自此衆皆歡喜,劉勝男喜自有家,岳氏夫婦喜自得此佳女。
嶽天峰張羅着開了家宴慶賀,韓福韓成四喜皆有出席,自此當劉勝男爲岳家中人。
嶽天峰迴歸後,家中用度自然寬綽,雖居所緊張,但嶽天峰使得銀錢租了鄰居幾處房屋後,衆人皆有單獨房屋,就等新房落成後搬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