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後, 思發在花前。
如今正是盛夏,離家又何止二年,嶽天峰思歸心切,也正應了薛道衡的這首《人日思歸》、
喬雷牽着騾車與四喜並肩走向城北,兩人有說有笑似是熟人一般,車輛顛簸而行,嶽天峰如坐鍼氈,一別四年,不知父親母親何等變化。
韓家村並不遠,在城北十里外,傍依衍水河,村中以韓姓居多,嶽重山和妻子被管家韓福帶到此地居住,這裡有韓福的老宅,一個不大的院落,三間草坯房,被籬笆圍住,韓福讓老主人住在上屋,自己在下屋住了。
喬雷拉着騾車到時,日頭漸落,嶽重山正在餘輝映照下的院中磨着柴刀。
“嶽老爺,我來了。”喬雷衝着院裡大聲嚷着。
嶽重山扭頭看向柴門,嶽天峰四年未見父母,搶步入院,跪於嶽重山面前磕起頭來,黃氏聞聲出屋,看着磕着頭的嶽天峰愣了半晌,忽地踉蹌上前摟着正跪着的嶽天峰放聲大哭。
嶽重山夫婦連遭失子、破敗兩劫依然在世,卻是不幸中的萬幸。
過了半晌,嶽天峰安慰黃氏止住哭聲,擡頭見母親臉上已現皺紋、父親鬚髮半數斑白,心生愧疚,叫得幾聲父親母親,又磕了幾個頭去。
嶽重山臉上一抹,拭了汗水和老淚,招呼嶽天峰坐起,又招呼了喬雷等人入院坐下。
嶽天峰又謝了管家韓福,惹得韓福又唏噓一陣。
韓福青年時識得嶽重山,入得嶽府幫工,升至管家一職,與嶽重山相識三十餘年,亦僕亦友,甚是忠心,生有一子,如今做了個走街串巷的貨郎。
嶽天峰歸來,黃氏高興得很,張羅着殺雞宰鴨預備晚飯,嶽重山待人和善,並無階級之分,招呼衆人團坐院中,又取得酒水與衆人分食。
席間嶽重山問得嶽天峰的經歷,時而點頭時面搖頭,但總有笑容掛在臉上。黃氏坐在嶽天峰身側,不住夾菜給嶽天峰,時而撫其背,時而望其頰,生怕再次失去。
四年,不算太長,可也不短了,試問人生有多少個四年。
嶽天峰離家四年,杳無音訊,衆人皆以嶽天峰遭有不測,歲月更迭,四季輪換,嶽天峰已經被衆人淡忘,如今活生生且完好的出現,這不是天大的驚喜嗎?
衆人盡歡而散,黃氏收拾了上屋的另一個房間與嶽天峰住,喬雷因夜黑不便回城,與四喜借宿鄰家。
一夜無話,衆人皆歡喜而眠。
次日清晨,喬雷飯畢告辭回家,嶽天峰與父母請安後問起自家老宅之事。
嶽重山沉默半晌,這事是他的一道坎,當年差點因此事人財兩失,隔得四年,竟不知從何開頭說起。
“你離家一個月後,我接了一趟鏢,是西關一家財主發的,是一批金銀財寶,說是送到京城他兒子手中用來打點關係,我本不想接的,你失蹤,你娘急火攻心正病着,我也正四處尋江湖朋友幫忙打探你的下落,奈何家中還有衆多張嘴等着吃飯,那財主給的錢財又不少。”
嶽重山呷了一口茶繼續說。
“此途雖遠,但有驛路倚重,平素並不見大股土匪山賊出沒,即便有江湖朋友出現,也是落了魄的,尋了酒資便離開,本以爲這趟也是無驚無險,可到了七十里外的燕子溝出了岔子,來了一夥強人,估計有三十餘人,全都蒙着面,見了面也不搭話,上來便使出狠手段,趙大錢二當場被殺死,其餘人等皆是帶傷,我也被刺了一刀。”
嶽重山擼起左袖,一條刀疤橫在前臂上。
“我帶着其餘人退走,那夥強人倒也不追趕,劫了鏢車便走,我遣了張三李四遠遠跟着,看看這夥強人往何處去,不一會兒李四逃回,說兩人雖遠遠跟着,但仍被那夥強人發現,張三被一箭射死。”
嶽重山輕撫刀疤。
“我也不敢再讓別人跟隨,趕緊讓人先行回城報官,我在原地處理死傷。”
“都司附近發生此等劫掠,卻是大事,城中派了官軍過來,在強人的去向沿途搜索,卻只得了幾輛破損的鏢車,人影也沒搜得一個。”
嶽重山“呸”了一聲吐掉口中的茶葉,又似對軍隊的無能加以唾棄。
“此事極大,城中已經傳開,回到城中不久,西關那家財主便找上門來,我卻哪有錢財賠他,他便告了官,我卻被府衙請了去,在獄裡晾了我三天,也不過堂也不準探視。”
“當時我也託人打探老爺的消息,可此事在官家那裡竟沒漏一點風來。”
管家韓福接了一句。
“此事沒有過堂,卻總有人過來問話,知事也問,巡檢也問,司獄也問,我卻哪裡知曉來龍去脈,待過得一個多月,司獄來說,家產盡被抄收以抵西關財主,我可以免去刑罰。”
“就這樣糊里糊塗的被放了出來,宅子也沒了,家財也沒了,一幫兄弟盡散,只有老福沒離棄,帶了我們兩口子在這安了身。”
嶽重山說得有盞茶功夫,將此事說了個十之七八。
嶽重山廖廖幾句,卻聽得嶽天峰心事重重,自己失蹤,鏢局散夥,家產盡沒,一月有餘便傾家蕩產,夫婦二人健在卻是萬幸。
“四喜,去把車拆了。”
安慰了父親幾句,嶽天峰大聲地喊着。
四喜應了聲去尋騾車。
“好好的車拆了做什麼?”嶽重山不解地問。
“父親一會兒便知。”
韓福也是不解,起身去看究竟。
過得有半個時辰,二人來回幾趟捧得一堆物什過來,放在岳氏父子面前,韓福臉上滿是喜悅。
“老爺,你看。”
嶽重山仔細一看,卻是車輪上的輻條,不解地望向韓福,韓福卻是一臉讓嶽重山再看看的表情。
嶽重山不得不抄起一根輻條仔細端詳。入手有些沉重,粗細有寸許,長有尺餘,不似木材,碰了碰另一根卻發出金屬聲音,嶽重山拿起兩根互相摩梭,竟現金色。
“這是金子?”嶽重山問向兒子。
“是,足金。”嶽天峰笑着答道。
這三十根車輻條竟是純金打造,外面用漆掩住本色。
“孩兒在外面闖蕩積攢了許多錢財,一路攜帶不便,便做成這般模樣帶回,尋常人不會看破。”
還有一些銀板,想來是鋪在車廂中的,也被四喜拆掉拿了進來。
嶽重山瞅着手中的金輻條,摩挲了半晌。
“峰兒,這些金子來自正途嗎?
“父親放心,我在北地做的生意極大。”
“嗯,我想要用一些。”
“這本是孝敬您二位的,您想用便用。”
“福哥,換一些銀子,給那班老兄弟送去吧,多給些。”嶽重山放回手中的金輻條說道。
那班老兄弟自然是指跟隨嶽重山多年的鏢行兄弟,嶽重山傾家蕩產,自然也沒有工錢給這班人,活人的,死人的,嶽重山的心裡一直掛念此事。
“這得值多少銀子啊!”韓福嘆道。
“金子二百七十多斤,折銀差不多叄萬九仟伍佰多兩,算上那些銀板,總得有個四萬多兩。”
韓福輕撫金條銀板,這些錢財自己恐怕幾輩子也見不到。
“父親,我們搬回城裡住吧?”
“算了,我在此地已住習慣。”
嶽天峰知道,嶽重山失鏢以後,江湖地位一落千丈,如今淪落爲一個農戶,已經心生卑怯不復當初了。
“那在此地蓋個宅子如何?父母親也過得舒服些。”
嶽重山點了點頭,這點他沒拒絕,苦了許多年,誰不盼着迴歸曾經的安逸日子。
“那些你拿去用吧,我和你母親用不着。”嶽重山指着那些金輻條說。
“韓叔,你把大成找來,我有事情交待他做。”
“找他做什麼,有事你說,我去做便是。”
“您只管與我父親享福便是,大成過來,我也不會虧待於他。”
韓福心有不甘,自己雖幫嶽重山管家多年,但現在身體仍舊無甚大礙,坐立行走仍如壯年,不過轉念一想,自己的兒子怕是要接自己的位置,那還有何抱怨的,岳家要中興了,韓成過來總比走街串巷強過太多。
韓福找來鄰家少年,給了幾枚銅錢,要他去尋韓成回來。
傍晚,韓成急三火四地歸來,不知他老爹有啥要緊事招他。
見到嶽天峰後喜出望外,他本是與嶽天峰從小長大,自然如兄弟般親近。
二人寒喧了一陣,韓成早已成家,育有一女。
“大成,我想在此地建一處家院,我人生地不熟,你替我尋一塊好地,這些銀錢你自去取用,不夠再問我要。”
說完嶽天峰指向那些銀板。
韓成也不推辭,伸手拿過幾塊銀板掂了掂。
“要多大的地方?”
“總要蓋個十幾二十間吧。”
“少爺啊,朝廷有令,庶民只許蓋三間五架啊。”
“大成啊大成,你也是走南闖北的老江湖了,怎如此之愚?”
嶽天峰用手指點了點韓成。
“我又不僭越,多蓋幾所便是。”
韓成打着自己的腦袋如夢初醒。
“我明日便尋里長去。”韓成恍然大悟狀。
越數日,韓成帶着里長尋到嶽天峰,拿了塊地圖指給嶽天峰看,嶽天峰點頭同意。
“去稅課司交了契稅,再簽了文書,這地契便是公子的了。”里長說與嶽天峰。
“這幾日有勞里長了,以後還得勞煩您,多多關照。”嶽天峰笑着遞了塊銀錠過去。
在村裡蓋房、僱工、一應材料自是需里長關照,這賄賂自是少不得的。
里長曉得岳家少爺財大氣粗,自是願意結交,笑着收下銀錠,又在嶽天峰和韓成的陪伴下吃了酒食,拍着胸脯祈誓發願爲嶽少爺殫精竭力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