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裡,桐城果真大小事不斷。
迎楓到達桐城的第二個月裡,單快和項司子頗有閒情,在城裡開了個藥鋪,廉價賣藥,兼收徒弟。他們二位是準備大隱隱於市了,在暗中保護此地的百姓。他們兩位由敵變友,又得奇遇,此時已親如兄弟。
第三個月裡,周皖等人回到桐城,正巧碰上了熟人:紅綾玉羅與家人回家之時,路過桐城。他們謝過了周皖等人的照顧,歇了幾日才走。周皖向紅綾玉羅講述了整個故事,只聽得她們對江湖多了幾分敬畏,暗自吐吐舌頭:幸好當時回了家,幸好當時三夜先生在……不過,也真是辛苦他們了……
第六個月裡,高長老途徑此地,見到周皖,別提多高興了,可勁兒拍着周皖的肩膀,與他交談甚久,又指點了幾分他的武功,大讚他是武林奇才。也不管周皖謙言“承蒙衆位武林前輩擡愛”,請他去丐幫分舵溜達了一圈。
第七個月裡,陶宇元來請嬿兒還家,周皖這才知道,是陶宇元要出去經商卻不願帶嬿兒去,嬿兒這纔出走。在周皖的調解下,那二人和好如初,嬿兒便將酒樓轉讓給了本地的居民。
不過此時,迎楓暗地裡有些着急了:這周皖不笨不傻,莫不是臉皮太薄,怎地還不與付姑娘拜堂成親,也好了了父母們都有的心願,自己也可以來喝杯喜酒呢?
周皖當然不傻,他把他與玉瑤相處的每一件事他都記在心上。披衣服也好,尋他也好,做雞湯也好,編護符也好,拼命也好……即使玉瑤會意氣用事,但她也會有女兒家的心思,細緻,善良,任勞任怨,他知道,他欣喜,他要繼續保護她,以後要一起在江湖行走。他會陪她買東西,他會陪她看花火,他會陪她講故事,只要她……喜歡就好。
付玉瑤並不排斥別人叫她“葬花姑娘”,卻不喜歡別人——除了周皖之外的人——直接稱呼她的名字。她會爲他煮湯,她會爲他縫衣,她會與他練劍練刀,有意無意地靠近周皖與他低語,或者只是微笑地陪在身邊,他不趕走她,她就很開心了。
不過那樣一個時代,這樣一個含蓄的君子,這樣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迎楓的想法自然是太着急了。而拓跋慧這種豪爽的女子,也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兒子和這個姑娘坦誠相待,偶爾回憶回憶自己與周計的往事,嘴角微揚,眼眶微溼,僅此罷了。不過難得相對清靜的大半年,這要是又出了啥事,只怕周皖又要匆匆趕路了……
雖然周皖並未與葬花“喜結連理”,桐城中卻出現了另一對新人。
在衆百姓的“脅迫”下,南北兩座“神捕所”合二爲一,捕頭捕快們也就不必“瓜分”桐城,南北的捕頭亦住到了一起:飲宴傾酒朱堂前,合巹擲盞紅燭間。君子淑女得並蒂,鴛鴦神捕名始綿。當日,桐城家家戶戶都來湊熱鬧,喝喜酒的擠滿了院子,地方還不夠,只得把桌子擺到了衙門外頭,喝酒吃宴在桌邊,看拜堂便要翻上牆頭了。衆人都趁着縣老爺還沒下派來,把衙門裝點得喜氣洋洋,歸來的周皖等人也趕着去賀喜,和迎楓等人與新郎官張捕頭不醉不歸——這兩人這麼多年真是不容易啊!
不過他哪裡想到再一件“喜事”緊隨而來。
沒過幾天,三位貴客蒞臨此地:天命堂的沈華宣沈大爺、三夜先生,寸步閣新任閣主金秋!
“沒想到這麼熱鬧啊。”沈華宣負手而立,花白的頭髮與鬍子、數洗而略略褪色的深衣鶴氅隨着春風飄蕩。
“沈大爺爲何來到此地?”金秋看着周圍張燈結綵,略略愣住,一時間沒意識到。沈大爺只說是一起前行,卻沒有告知他細節。
“國讎未報壯士老,匣中寶劍夜有聲……你我有江湖約定,旦有機會,便爲國爲民而戰。原本黑斗篷也該來,不過前塵莫斬,任他去吧。此時我們便來請另一個人。”沈華宣擡起枯瘦的手,指尖所延穩穩地落在一個人臉上。
周皖。
他還沒有意識到他們的到來,兀自靠在衙門前的大樹上與葬花聊天。
“玉瑤,你是準備一直跟着我走麼?”周皖對着面前人嘆息道,也不知是高興還是緊張。
“我是無怨無悔,就怕你厭倦了。”葬花捏着袖子,佯裝着略帶些瀟灑地回答道。
“我若要漂泊江湖,征戰遠方,爲民而戰,你也跟去?”周皖苦笑,“與玄城時一樣……”
“那就像你爺爺奶奶一樣,有什麼不好嗎?”葬花雙手背後,笑眯眯地看着周皖,似乎理所應當一般,只是她的臉已微微紅了。
“如此也好……”周皖欣然,稍稍側首。
見周皖偏過頭,金秋——寸步閣的新任閣主遙遙呼道:“周兄!”
周皖乍見三人,驚喜交加。
“我沈華宣今日,便是來邀你爲民而戰的。”沈華宣聲若洪鐘,語調極其振奮人心。
“沈大爺!三爺,金閣主!”周皖連忙抱拳行禮,“爲民而戰自然是很好的!”
“自隆興和議以來,宋金休戰,近年我們也無法插手收回失地。然而這不代表天下太平,一幫禍國殃民的亂臣賊子——或者是說情勢所迫的人——近日裡蠢蠢欲動,怎樣,有興趣與我們去勸服他們麼?”沈華宣撫須道。
“前輩盛情心繫國民,與蜀地的前輩一樣,晚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周皖痛快地答應了。“我也去,你可不要嫌棄我。”葬花低嘆道。
“那感情好,多一個人,多一份力——更何況是葬花姑娘。”三夜先生自打見到葬花,就知道她對周皖有些難以言喻的感情,這周皖也絕不是無情之人,這倆人若同時上場,那可拼命得緊。
“這種好事怎麼能忘了我!”迎楓神出鬼沒,她帶着拓跋慧和尉遲素婉闖到衆人面前,“傷愈以後我也不能出海了,就在中原大展身手吧!”
“迎楓……”周皖笑了。“迎楓!”葬花也不由莞爾。“那我們兩把老骨頭也可以湊合當個後勤吧?”拓跋慧笑道。“娘……”
“多一人,多一份力,既然大家都想去,我有什麼理由推脫——那麼三日後寅時,我們在衙門口再見嘍?”沈華宣笑道。
三日後。
“你們在戰場上爲民克敵,我們在桐城爲民捉敵。等你們回來,我們自然好吃好喝好招待着!”張捕頭等人笑道。
“那……你們要保重!”周皖笑道。
“那我們就出發了!”迎楓頗爲激動,“張捕頭,以後再有啥稀奇古怪的任務,隨時來找我!”
“哈哈,那也得先找到你啊!”張捕頭笑了,“再見了!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清閒,是給閒人打發時間的。對於胸懷大志之人,恐怕並不能任自己清閒。
衆人上路,一邊去往目的地,順路與天命堂中其他人會合。
某日正午時分,衆人來到了路旁的一間小酒壚裡稍作歇息。
酒壚裡只有一個女子。她容貌醜陋,身材肥胖,聲音嘶啞卻有幾分動聽。她穿着白衣,戴着白布,似是在守孝,卻又不得不強撐着這家酒壚。
“小女子獨自一人操持這間酒壚,只因前些日子丈夫去世,卻未有足夠的銀子去下葬……這大概是上天的懲戒罷……畢竟……是逃出來的……”她說不下去了,淚如泉涌。
在座之人皆是俠義之士,聽聞此言都是搖頭嘆息,紛紛解囊相助。那女子卻謝絕了衆人多餘的銀兩,只道:“小女子無德無能,只能做酒壚營生,幾位好意小女子心領了,恕小女子不能接受。我夫君已亡,小女子仍要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即使她這樣說,衆人怎能答應,由她自做營生一輩子?幾人合計一番,將酒壚裡的酒菜都包了下來,付了銀子,又將銀子巧妙地藏在酒缸底部——她收拾酒具的時候自然會聽見其中叮噹作響,她就算想還回來,也決計追不上這幫武林人士。
衆人自覺做了件好事,都是歡欣不已,即使不知道那個女子的姓名。
“若是她夫君還在……倒有幾分像卓文君與司馬相如了……”周皖喃喃,“只可惜了這麼要強的姑娘今後沒人照顧……”
“你就放心好了……她雖然貧苦,但幾位前輩已經留心,總會暗中長期相助。更何況她……她或許文才沒有卓文君高,但是她會武功啊!你們幾個都在聽她講故事……唉……”葬花輕聲抱怨。
“是嗎……想不到她還會武……不過玉瑤是怎麼發覺的呢?”周皖看向葬花。
“這……你就當作是女人的天性罷!”葬花搖搖頭。
“女人的天性?那看來我娘、尉遲大娘、迎楓也都知道……我去問問她們好了……”
“不許去,她們也都聽得很認真。”葬花嘆氣,“總之我說的對。”
周皖一愣,隨即恍然苦笑:“大概也只有你會關注到這麼多吧……”
“隨便你怎麼說了……”葬花不否認。
這個姑娘似乎有些奇怪,似曾相識?罷了,不管了。周皖如此想着,拉住葬花的袖口:“我們快些走罷。也不知我們……會去到哪裡,碰到怎樣的人呢……”
“絕對不會再碰到我這樣的人就對了。”葬花自語,竊笑,“就算碰到,也絕對要抓住你……”她一翻手腕,順手勾住了周皖的手指。兩隻手掌就這樣緊緊地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