巛洲篇28

“祈墨!”長孫頊厲色,“住手!”

然而已來不及,但見祁墨朝着白否平靜舉劍,冥秦月率先捏陣,悟桑緊隨其後,談烏候手握環首銅刀,長孫頊面色如鐵,歐陽夫子已霍然出手!

好小一間房,頃刻間光彩迸發,煉虛至合體境界的強者威壓齊齊唰然釋放!

白否不動如山,只是微笑看她,烏髮冠冕被清凌劍光一映而過,祁墨猝然轉身,朝着妝奩狠劈下去!

劍氣銳不可當,剎那間絞碎木臺,在原本的劍痕旁邊生生撕開了一道可怖的裂口。劍痕像一寬一細兩道傷口,瘦小的妝奩七零八落,竟也搖搖晃晃站住了,堅強地沒有塌。

祁墨站直,抹了抹汗,回頭看去,各宗大能已然收起神通,各自站在原地,假裝無事發生。唯有歐陽夫子動作太大來不及收,在祁墨奇怪的注視下,他緩緩握住柺杖,繃着臉站直了。

“諸位請看,”祁墨道,“我仔細審視了一下,此痕入木三分,應當是劍主直劈而非波及;妝奩木材疏鬆,方纔我半點靈力都沒用,單憑抵君喉劍術,便砍出一道遠勝於此痕的裂口。”

祁墨跨一步上前,側頭看向衆人,大有指着黑板教學的既視感,“諸位再看。”

“這是原先那道劍痕,”祁墨認真地伸出手指, “妝夜空心,因要添置物品,所以諸位感受到的劍意,”她掰開遙遙欲墜的櫃門,眼神越過被劈碎的瓷瓶,木匣,徑直抵達裡側櫃板上。

光線稀薄之處,一道雪白的新鮮痕跡印在上面,隱約可見,像貓兒抓撓出的,細小又瘦弱。祈墨開口,“是這個。”

白否無聲伸指試探,果不其然,白痕裡凝聚着極強烈的劍意。神劍劍意性烈,此刻仍不休不止,沿着木痕鑽研,發出細微的“咯嘣”聲。

“哦,”白否饒有興致,“有何區別?”

“這外邊的裂口,沒有劍意,應當是普通劍刃所劈,此爲一道,”祈墨耐心解釋,“劍意來源櫃

內劃痕,此爲第二道。”

祈墨的意思很明瞭。

若是她持劍強闖室內,在同黎師叔打鬥中不慎砍到妝奩,正確的劍痕應該是她方纔劈出的那道。

而第一道不僅力度欠缺,所謂劍意,也僅僅來自於櫃內一道額外的劃痕。

“你是想說,案發現場,還有第二把劍的存在?”

“不錯。”

“弟子以爲,劍意一事疑似蓄意栽贓,至於手段如何有待考察,”祈墨收劍,動作意外利落,更添幾分昂然,“若是想要抓住真兇,那麼眼下最重要的,應當是研究黎師叔身上的毒。”

提起毒,察覺視線聚攏,談烏侯嘆了口氣。

他頗爲費解道,“方纔我爲黎道長做緊急處理,一開始,只覺得這毒殊爲奇巧。”“方纔這一路細細思考,忽然發現,那既不是毒,也不是藥,”他頓了頓,“恐怕是蠱。”

聽到這個字,祈墨擡了擡眼皮,沒做聲。

“蠱?”

沉寂已久的悟桑終於開口,聽不出喜怒, “學院嚴禁此等詭邪之術,誰人能習得蠱?”

“真人。”

大約是考慮到要見領導,冥宗主今日特意卸去了臉上粉黛,身披一件制式道袍,沒骨頭似的倚在牆上,狀似懶散。

“這清泓學院偌大一個,弟子五花八門,鏡花草廬卷帙浩繁,嘴上說說不能學而已,但若有學生真想學,就我們這幾個人,能管得到什麼?”

“……….”

有些話不好當着仙盟的高層說得更細,冥秦月點到爲止,輕咳一聲,知趣轉移了話題,“不過依談宗主所說,既是蠱,便不同於毒,發作不具備時效性。也就是說,即使祈墨小友有案發時不在現場的證據,也擺脫不了動手的嫌疑,我說的可對?”

歐陽夫子冷笑,悟桑微微鎖眉,其他人沉默不語。白否忽然“嘶”了一聲。

她轉頭,龐大的身軀隨之擰動,紅緞錦衣包裹着顫而遊動的凸線,明明是過分累贅的身軀,竟在這一舉—動之間,有種超乎其外的和諧韻律。

“曏者弟子言,黎道長今日分別和誰接觸過?”

“今晨主持劍操,獨自用完早膳後在廬舍後院主持補考,直至案發之前,他還坐在寢屋批改試卷。”

“哦。”白否恍然大悟,“那補考的弟子又有哪幾位?”

“統共兩位,”長孫頊面無表情,“望君山弟子姚小祝,玄虛山弟子祈墨。”白否笑了,露出齊整圓潤的牙,細細咬着文字, “姚、小、祝。”“沒記錯的話,這是那個路過察覺異常,向學院舉報的弟子吧?”祈墨猛地擡眼,那只是一個極微小的動作,卻被白否不動聲色地用餘光捕捉。這尊肉佛悠閒地背起手,搖着步子,地面不堪重負,發出“嘎吱”的響聲。

她轉過身,款款落座樸素的竹製茶椅上,衣袖滑下,露出肥厚手腕上扎眼的深色刺青。

她恢復了支頜的動作,空氣中有什麼正在快速褪去,好像又回到了啓明閣地下那架華蓋瓊輦前,白否斂目微笑,正對着不遠處少女僵硬的身影,緩聲開口。

“那就把那孩子叫過來吧。”

冥冥之中,似有一條禍蛇般的荊棘再度伸爬,冰冷地,悄然纏上了祈墨的腳腕。她沉默不語。“有些話,還是講清楚比較好。”

此時,丹修課堂。一人高的煉丹爐前,姚小祝正在大展身手。

靈力源源不斷地注入火焰,爐子的風口呼呼作響,燦亮的火光映照出一張張圍觀煉藥的緊張面孔,所有人屏息凝氣,專心致志看着煉丹爐的狀態,耳邊是教習拖長放輕的聲音:

“好,好,保持住,非常好。”

姚小祝閉目,手臂微顫,下巴滴淌下豆大的汗珠,識海因爲不間斷地觀察丹爐狀態近乎透支,他四肢發軟,忍不住咬牙。

“堅持住,”教習鼓勵道,“馬上就……”

“姚小祝在嗎!”

轟的一聲炸響,登時硝煙四起,苦澀的碎丹噼裡啪啦炸出來,所有人下意識舉袖擋臉,教習眼疾手快抓住姚小祝肩膀將他帶向後。儘管動作及時,也依舊沒逃過被丹爐的爐灰轟了滿臉的悲劇。姚小祝灰頭土臉地看着丹爐,陷入呆滯。

顯然是失敗了。

所有人齊齊發出一聲惱喪的嘆息,十數雙眼刀射過去。來人不明覺厲,撓頭道: “宗主要我通知,望君山弟子姚小祝,現在立刻去教習廬舍。”

大概是被丹爐炸懵了,姚小祝動了動眼珠,半晌,才站了起來。物景移換,他轉身,眼前已然是廬舍熟悉的牌匾。

過不久,一道平平的嗓門在寢屋外響起:“望君山弟子姚小祝,前來報道。”在一衆注視下,一個黑人邁入門檻,走了進來。臉是黑的,手也是黑的,衣服也染得藍黑交加,一邊走,身上還撲簌簌往下掉爐灰。他愣在原地,顯然是被屋子裡各種大人物震住了,定了好一會兒,方纔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教習好,真人好,這位……也好。”

“這位是仙司。”冥秦月善意提點。

“仙司好。”

“………

談烏侯捂住臉,長孫頊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姚小祝的眼神依次乖巧掃過去,再掃到一個人影時,他的眼白麪積驟然增大: “老——”祈墨: “……”

“老……老,老早就聽說居集山冥宗主貌若天仙,果真百聞不如一見,傾國傾城,傾國傾域!哈哈。”

冥秦月微笑: “……”

理智及時剎住了語言習慣,姚小祝暗自鬆了口氣,他沒心沒肺地忽略了室內壓抑凌亂的氛圍,黑乎乎朝談烏侯鞠了一躬,“見過宗主。”

所有人的目光直直射向談烏侯,後者沉默半晌,用盡所有君子風度,纔在嘴角扯出一絲多餘的笑意。

“把你叫過來,是想問問關於黎道長中毒一事,”談烏侯的頭皮硬邦邦,笑得溫和, “如實說就好。”

姚小祝: “哦。”

“正午時分我路過廬舍大門,恰好聽見有打鬥的聲音,跑進來時,只看到一個黑影從圍牆竄走。我當時驚駭呀,本想追上去,但見黎師叔倒在地上,吐血失去意識,只好先找人來救。”

祈墨聽得沉默。姚小祝繪聲繪色,被歐陽夫子喑啞打斷,“黑影?”

“身高几何,年齡幾何,短髮長髮?”

姚小祝: “

他做努力回想狀: “這,這個沒看清楚……”在祈墨眼裡,姚小祝一邊編故事,一邊看臉色,一邊擦頭髮上嚓嚓掉下來的爐灰,一邊還要衝她使眼色,總結就是看上去很忙,但不知道在忙什麼。

雖然姚小祝手忙腳亂,但毫無疑問,他的到來,給了祈墨辯解的空檔。

鳳眸裡精光一閃,祈墨捏準時機開口,語速如倒豆子般噼啪飛快, “恰如這位小友所言,案發當

時有第二人在場,但若是我要給黎師叔下蠱,必然選在一個不會引起懷疑的時機,這是其一。"

姚小祝點頭。

“解蠱唯有施蠱人,下了蠱以後,黎師叔的命已在我手上,我又何必多此一舉,冒着被發現的風險化身黑衣強闖廬舍?此爲其二。”

姚小祝撫堂: “……”

——嘶。

是不是哪裡不對?

他呆滯地看着祈墨,後者頂着壓力面色不改,泰然道,“一真二不真,二真一不真,綜上所述……”

“綜上所述,是有人意欲陷害,刻意僞造的線索?”

姚小祝一激,猛地清醒過來。在場無一人看他,連正在說話的白否,都緊緊地盯着祈墨。可不知爲何,姚小祝總感覺有一道視線死死跟在身側,如附骨之蟻,令人難耐。

白否沉吟。 “好。”

“如此,只剩下一個問題。”

彌勒佛的笑臉緩緩扭了個方向,定定地看向站在門口逆光處的姚小祝,那張不動的微笑在他眼裡不斷放大、再放大。

“你們兩個之間,誰在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