巛洲篇30

“想好了嗎,祁墨?”

白否的黑色眼瞳溫柔得像沒有生命的寶珠,深深嵌進臉上的白肉裡。被那雙眼睛盯着,腦後彷彿出現無數大小漩渦,重複着一模一樣的話,在她的意識響起回聲。

“選錯了,可就沒有退路了。”

場面闐寂無聲,唯有白否捱得近,聽見了祁墨略顯紊亂的呼吸聲。她的目光在虛空裡遊走了一會兒,忽然笑了。

兩個選擇嗎?看似給了她兩個選擇,可誰都明白,她從來就沒有選擇。

對於原主或許是這樣。

但祁墨不是。

劍鋒離開白否的頸窩,仙司大人露出滿意的微笑,祁墨後退一步,眼也不眨,劍尖猝然一挑,白否掌中的機關盒被挑起摔到地上,“當哪”一聲。

祈墨握劍,嘴角若有似無的勾起。

哪裡只有兩個選擇?

就算是死法,也不止一種啊。

機關盒落地妻那,所有人的動作都靜止了。白否反應極快,五指握爪壓身去掏,那一秒無限延長,白否指尖即將碰到盒子的瞬間,神劍劍帶疾風悍然而至,劇烈的一聲炸響,地面被砍出一道深深的斫口。

碎塵四起,白否及時收爪,機關盒碎成兩半躺在斫口裡,裡面的東西完整露出。看清楚那是什麼之後,所有人臉色皆是一滯。

半透明的渾濁囊膜包裹着豆子大的黑點,密密匝匝地蠕動,黏黏膩膩擠在一塊,像一大團活着的眼珠。

後來的祈墨無數次回想起那個畫面,都噁心的吃不下飯。

她連帶想起在東七門三界生植百科裡讀到的文字:背仙葵,單葉片,性惡劣,其種如蛙卵。幼體狀態時,會主動尋覓靈體寄生。

“是背仙葵種!衆人下意識往後傾了傾。背仙葵和種子是兩個概念,前者是僞靈脈,後者卻實打實能吸乾修士的靈體,危險至極。

兔精用心良苦。

背仙葵種吸食靈力,考慮祈墨是個沒有靈力的廢人,所以她可以毫無阻礙地徒手將這種子種下去,然後培育出背仙葵,爲自己重塑靈脈。

怪不得他說自己一定會喜歡,祈墨咬牙,這死兔子!

一息尚未結束,只見斫口裡的背仙葵種落地剎那,扭動着一大團噁心的黏膜,朝着白否飛速爬過去!

背仙葵種需要汲取靈力,天生就會感知在場靈力最強的方向。宗主們臉色一變,冥秦月率先出手,桎梏陣如大小紋花步步綻開,被種子一掠而過,竟毫不猶豫盡數吸收,掀起細微的靈力波動。

背仙葵種能吸食靈力,天然具有免疫法術攻擊的特性,悟桑和歐陽夫子心知肚明,一時不好出手。這瞬息談烏侯提起環首銅刀錯步上前,長孫頊捏決召喚法器,可那統統來不及,背仙葵種眨眼間便舔上了白否火紅繡金的衣角,歐陽夫子失聲發怒: “祈墨——”

是了。

手握抵君喉的祈墨距離最近,也是最適合出手,將背仙葵種砍下的。

但祈墨一動不動,甚至好整以暇的,欣賞着眼前這一出混亂。

背仙葵種已經游到領口。但見白否巍然不動,淡定收起玉骨扇,左腕那圈刺青驟然發動,撕開肥厚的表皮,一道淺金色的血弧揚起,隨即怒海般的靈力自仙司周身嘯起,白否面不改色將左手十指嵌入胸前一大團黏種,靈力暴流源源不斷注入,遽然手一揚,竟然將種子生生撕了下來!

胸前一塊被種子團觸碰到的表皮也隨之撕下,衆人眼睜睜看着摔到地上的背仙葵種將那塊帶血的皮貪婪吞進,皆是一股寒氣自腳底升起。

如此邪門之物!

目光如箭,齊刷刷射向罪魁禍首,那人還在一旁悠哉看戲,何止囂張。“祈墨,”長孫頊面色黑沉,“你最好解釋……”

這句話沒能說完,因爲種子團將白否表皮吃完之後,又飛速蠕動起來,箭一般的刺了出去!這次的方向是祈墨。

汪住臉一變。

怎麼會?!背仙葵種會下意識朝着在場靈力最強悍的方向,固然白否仙司損耗許多,也絕不至於輪到靈脈盡毀的祈墨。

她可是廢了啊。

祈墨也沒想到這一出,疾步後撤。看着種子的方向,她忽然靈感上涌,手臂一展,劍尖滑至最遠處,背仙葵種的方向剎那偏斜了一個角度,所有人頓時釋然。

背仙葵種看中的不是人,而是祈墨手裡的劍。神劍均賦有劍靈,作爲最純粹的靈體一種,確實是背仙葵種繼仙司之後的不二選擇。

白否膩厚的胸膛血肉淋淋,她卻好似毫無知覺,興致盎然地觀看着這一幕,像極了祈墨方纔津津有味地看着白否陷入禍端。

只不過人物顛倒,看戲者成了戲中人。

一劍揮出疾風,暴風撕裂柔軟的種子團,劈開一條縫隙,又迅速粘合,絲毫不減速度,眼看着就要攀上劍尖!

祈墨鳳眸一沉。

不對勁:

或許是角度問題,站在祈墨的方向看,種子的朝向相當微妙,似乎介於劍和人之間。她甚至無法確定,倘若這背仙葵種真要攀附,究竟是選擇劍,還是選擇人。

而祈墨絕對不可以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被選中。

靈力恢復這件事目前只有她自己知道,祈墨手上的底牌太少,信息差是她眼下唯一能爲自己爭取的有利點,必須萬無一失。

念及此,抵君喉毫不猶豫再揮出一道凌厲劍風。祈墨從沒有使過劍,有些時候,她覺得這劍的威力更多來自於劍本身,而她在這其中發揮的作用非常小。

劍乃兵器,受限於執劍人的能力。如果原主在的話,一把神兵,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在她的手裡辱沒。

祈墨低低念,“抱歉。”這一劍幾乎用盡了她所有力氣。

強勁的劍風譁然劈開空氣,蠕動的種子團在分秒剎那扭曲變形,無聲轟動中,劍身靈力恐怖降下,種子團四分五裂,在即將化爲葡粉的前一刻,背仙葵種主動裂開,朝着四面八方飛濺而去!衆人齊齊色變,尤其是汪住,他爲了舉報跪得近了些,沒給他反應的時間,一大團裹着厚黏膜的種子便“啪”地甩到了他的脖頸上,瘋狂蠕動起來!

汪住的面部肌肉抽搐,漸漸浮現出恐懼的神情。

他發了瘋地去扯,種子緊緊吸附,像一個無底的黑洞,手指在觸碰到的剎那也陷了進去,渾身靈力如同江海倒流,迅速被吞了個乾淨。

他邊扯邊發出慘叫:“啊!!啊啊———!!”

祈墨無瑕顧及,直直看着一團蛙卵似的種子朝着她飛來,眨眼間已至近前,距離她的睫毛只差分毫!

一隻大手闔下。

“啪。”

時間好像靜止了。

陣法,神兵,咒符,紅衣,如同雕塑凝固在原地,周圍景色迅速退去,背仙葵種消失不見,祈墨的視野裡,只剩下一個閉合的木棕色盒子,還有盒子上下扣着的手。

蒼白,修長,關節泛着冷青,還帶着北境尚未完全融化的雪花冷氣。

“吾徒。”

一雙沉沉黑眸闖進眼裡。

往日要麼離得遠,要麼不敢看,這是祈墨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觀看這雙眼,睫毛修長,尾端像一柄小小的扇子,上面沾着細小的雪粒,晶瑩一晃而過。

她不由自主,愣愣地看着。

不是說去了仙盟嗎。八月份,哪裡來的雪?

多日未見,那人的嗓音一如既往,在混亂的廬舍後院裡清新脫俗,猶如涼玉。樓君弦深深地看着她。

“補考及格了嗎?”祈墨剛張開的口又閉上了: “…………”好不容易產生的那一點微妙心緒頓時灰飛煙滅。祈墨面無表情,不待她回答,岑疏亓的暴喝接踵而至:

“靈犀鳴—”

背景裡充斥着汪住驚慌的喊叫,此刻驚慌轉爲撕心裂肺,噗嗤一聲血弧揚起,汪住脖子上被背仙葵種寄生的皮肉被靈犀鳴劍訣精準削下,打着旋的滑了出去!

一道法印打在汪栓的傷口上粗略止血,岑疏亓不敢耽擱,迅速拽上樓君弦,眉毛緊擰: “快!”

黑色衣襬一揚,樓君弦身形瞬動,只聽院內響起“嚓” “嚓”“嚓”,幾個木盒噠噠掉下。樓君弦手握木盒,咬起最後一團正在狼吞虎嚥汪住脖子肉的種子,“嚓”的閉上。

“這是背仙葵的死木打造的密盒,用以裝收背仙葵種。”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鑽進每一個人的耳中。

“背仙葵種雖性烈,卻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弱點,只要不碰,它就不能對你造成威脅,”樓君弦遠遠地看着祈墨,模樣溫和無害,“明白了嗎,無歧?”

“….….”

岑疏亓率先醒悟,拍着樓君弦的肩,嘖嘖感嘆,“不愧是一宗之主,時時刻刻都想着給弟子上課,我身爲學院教習,這方面確實是落後了啊君弦,向你學習,向你學習!”

祈墨: “……”這哪裡是在教學,分明是在警告她,這東西毒,碰不得。

師父請放心。什麼事情大膽交給她就好了,她一定會搞砸的。

“樓、宗、主。”

細而幽幽的嗓音自身旁起,白否胸前紅衣被血浸染,那雙柳芽般的黑瞳冒着寒光。她看着樓君弦,一字一句,溫聲道,“你不是答應了,好好待在仙盟的嗎?”

“….….”

“咦,莫不是我記錯了,”白否望天,“我記得仙盟裡也坐着一個樓宗主,這個時候,應該在和各位仙司喝茶聊天才對,嘶。”

她微微笑,眼神落在那身息影紗上,眯了一眯,十分微妙。

“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冒充樓宗主的臉,”白否牙齒輕咬,“四處招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