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叫桑老爺,所有的人都直直地看向我爹。
我瞧見,我爹的身子猛地顫抖了一下,他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御駕上的人叫的是他。
“桑勻。”
這一次,他叫了爹的名字。
連着我都,吃了一驚。
李公公順着他的目光瞧去,機靈如他,忙跑着上前,用拂塵直直地指着我爹道:“作死啊,皇上叫你呢,還杵着幹什麼!”
他可真兇,和初見我時一樣。我忍不住,便要笑出來。
身邊之人瞪了我一眼,我立馬識趣地捂住了嘴。
爹終於哆嗦着起了身,想上前,卻又不敢。
李公公又喝道:“皇上叫你呢,還不過去!”
我瞧見,夫人嚇得臉色都白了,又緩緩地,低下頭去,撐在地上的手已經不住地顫抖起來。周圍的人,皆小心翼翼地擡眸,看向他們,所有的人的眼底,盡是疑惑和新奇。
誰說不是呢?皇帝頭一次來,居然叫了桑勻的名字啊。
我不知道爹此刻心裡頭想的是什麼,他高興麼?他會否以爲,千緋和千綠得了聖寵,所以,皇上此刻,纔會叫他的名字呢?
李公公已經走上前來,他身後的人一個踉蹌,猛地跪下磕頭道:“草民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他以額觸地,那雙手,還在抖。
夏侯子衿突然輕笑一聲,放下了掀起的簾子,回眸看向我。低聲道:“不許笑。”
好好,我不笑。
他似乎很滿意,才朝外頭道:“朕的榮妃和惜嬪都是你的女兒啊,你可真是生了兩個好女兒。溫柔美麗,賢惠大方,朕,喜歡的緊。”
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卻見他的嘴角柒起一抹邪邪的笑意。
此刻,簾子已經落下,被他擋着,我已經看不見爹的樣子。只聽爹的聲音裡都夾雜了顫抖,卻依舊掩飾不住的興奮:“能伺候皇上,是她們的福分,草民謝皇上隆恩!”
接着,聽李公公喝一聲道:“大膽,誰準你擡頭!”
我不知他這喝的是誰,我爹,抑或是夫人?
夏侯子衿又笑道:“呵呵,朕不知,你桑府可還有別的小姐?朕對你桑家的人,甚是好奇啊。”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直直地朝我看來,眼底盡是戲謔的味道。
我欲開口,卻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便也只好作了罷。
外頭安靜了一刻,馬上又響起來:“回……回皇上,草民只兩個女兒。”
只兩個女兒……冷笑一聲,在外頭,他從來不說,我也是桑府的小姐。
十六年來,一直如此。
如今,對着皇上,他亦是如此。
安放於膝蓋的雙手,不自覺地緊握。心裡的感覺,叫做難過吧?
可,我卻不想哭。
對着他們,我早已經忘記了,何爲眼淚。
身邊之人略微提高了音量,開口道:“哦?可朕怎麼聽說,桑府,還有一個三小姐?”
心,猛地一顫,皺眉瞧着面前之人。他想做什麼,我似乎,越來越不明白了
許久,都不曾聽到外頭之人再答話。
而後,是李公公尖銳的聲音:“沒聽見皇上問話?”
這個李公公,總是咋咋呼呼的,可是爲何現在聽起來,我隱隱的,有些得意
啊,桑梓,原來你這麼壞。
真想笑,可,卻不是開心的笑,也許,叫苦笑。
可是,就是想笑了。
他的大手伸過來,捉住我欲要逃的手,依舊冷着臉叱喝我:“朕說了,不許笑。”
我知道我知道,不應該笑的,外頭跪着的,可是我的爹,多麼嚴肅的時候啊,我居然會想要笑。
夏侯子衿,你也覺得我,沒心沒肺,覺得我不孝麼?
爹的聲音終於又,再次響起:“皇……皇上,那……那是妾生的女兒,不……不能算是我們桑府的小姐。也……也入不了您的眼。”
妾生的女兒,不能算桑府的小姐。爹,您說的,真好啊。至此,我方知,原來顧大人,並不曾,提及我入了宮的事情。可,現在的我,有點感激他,不說出我如今的身份。我不希望,因爲現在的我,而又能讓我的爹承認我這個桑府三小姐的身份。
心裡真堵,我怎的,有點想哭了呢?
好像,委屈。
從來,沒有如此刻般委屈過。
在他的面前,在夏侯子衿面前。
好丟臉,不是麼?
他的大掌包裹着我的手,好溫暖。其實,明明沒有那麼暖的,他今日穿的不多,本來,都就不暖。
那我,怎的就覺得暖了呢?
心暖麼?
擡眸,面前之人卻不看我,只轉向御駕外頭,沉了聲道:“桑勻,你可知,朕生平最討厭什麼?”
忽然轉換的話題,繞是我,都怔住了。
想來,我那爹,又怎知,他最厭惡之事?
果然,未隔半晌,便聽爹道:“草民不……不知。”
他也斂起了臉上的笑意,冷冷地開口:“朕最討厭,如你一樣的人!”
“皇上!”外頭之人驚呼一聲,而後李公公叫道:“作死啊,這麼大聲,驚擾了聖駕,要你全家陪葬!”
詫異地看着面前之人,他說最討厭和我爹一樣的人……
不知爲何,鼻子突然酸酸的,好像有什麼東西忍不住便要流下來。
他的話,他們都不明白,可,我明白了。
如我爹一般的人。
狠心不要自己孩子的人。
是麼?
夏侯子衿,你告訴我,你是這個意思麼?
他卻是又笑了,這回喝斥的,卻是李公公:“小李子,朕看是你活得不耐煩了!桑老爺可是榮妃和惜嬪的爹,你有幾個腦袋,敢如此說話?”
只聽“撲通”的一聲,李公公忙道:“皇上恕罪,奴才……奴才……”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要罵李公公,他是指桑罵槐。
未待我反應過來,他卻忽然起了身,我嚇了一跳,擡眸瞧他的時候,終是沒忍住在眼眶裡轉悠的東西,一下子,流了下來。
他皺眉瞧了我一眼,咬着牙道:“出去別給朕丟臉,否則,朕定好好收拾你
他雖是惡狠狠地說着,可,我卻一點都不怕了。
我哪裡會給他丟臉,他這是在,給我出氣呢。
擡手的時候,一下子怔住了,我猛地又想起,臉上的藥水來。
蘇暮寒只說水可以洗去,殊不知眼淚會否洗得去?可,不管如何,我都不敢擡手去擦,只要我不擦,即使潑上的是水,也不會有問題。
他拉着我出去,我慌忙爬起來,跟在他的身側。
只聽一陣齊刷刷的聲音,羽林軍全下跪了。
他們高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我忽然覺得緊張不已,被他拉在身側,一步步走下御駕去。
我終於,清楚地看見了他,我的爹。
他正匍匐在我的腳下,身子哆嗦着,一動都不敢動。夫人帶着一羣家奴,也直直地跪在後頭,同樣的不敢動。
李公公的臉上顯出一絲訝異,忙起身上御駕取了裘貉來欲爲他披上,卻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嚇得他再也不敢上前。
側臉瞧着身邊之人,他站得可真直啊。我還是第一次,覺得他的身姿如此挺拔,泠然的神色,完整的,王者之風。
他拉我上前,爹的肩膀顫抖了一下,忙又道:“皇上萬歲!娘娘千歲!”
我冷笑着,娘娘千歲?他可知我是誰?
夏侯子衿冷眼看着底下之人,將我攬過去,淺笑道:“桑勻,擡起頭來。”
爹的肩膀顫抖得更加厲害了,許是有着方纔李公公的喝話,他遲疑了半晌依舊是不敢。
“朕要你,擡起頭來。”他又說了一遍。
我覺得心跳愈發的快了,他在我肩膀的手卻是微微用了力。
我記得,方纔出來的時候,他說過的,不能給他丟臉呢。
嘴角緩緩地牽出笑來,睨視着底下那稱爲我爹之人。
他終於擡起頭來了,那目光,從夏侯子衿的腳上,一直順眼着明黃色的龍袍往上。他比我高出一個多頭啊,所以,爹自然是在未及瞧見他的容顏之時,便先瞧見了我。
瞧見那雙眸子猛地撐了撐,他的眼底盡是不可思議的顏色。顫抖着脣,望着我,他的手,不自覺地擡起來,指着我,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
只聽夏侯子衿重重地哼了一聲道:“真是大膽,朕的檀妃也是你能指着的!
聞言,爹才猛地反應過來,慌忙又低下頭去,哆嗦着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他倒是不追究,只笑言:“不知者不罪,朕,不怪你。只是桑勻,朕問你,朕的檀妃比起你的兩個女兒來,如何?”
爹顫抖着,說不出一句話。
他直直地看着他,輕聲道:“嗯?”
緩緩地,拉住他的衣袖,他卻是橫了我一眼,示意我不能出聲。
此刻,突然聽得前面的夫人驚叫一聲,我擡眸看過去的時候,見她只看了我一眼,便昏厥了過去。不自覺地撫上自己的臉,難道我競生得這般嚇人麼?
爹似乎意識到了身後發生的事情,卻是不敢回身去看。只咬着牙道:“自然是……是檀妃娘娘更甚一些。”我清楚地瞧見,他額角都有汗水滴下去了。
夏侯子衿卻還不放手,又笑問:“什麼更甚?美貌?才智?還是全部?”
“全……全部。”爹又道。
聞言,他終於大聲笑起來,復又擁了擁我,朝底下之人道:“桑勻,朕還要謝謝你。朕要告訴你的是,有些人不懂得珍惜,可朕,喜歡得緊。哈哈——”他又笑着,拉着我轉身,大聲道,“起駕。”
“恭送皇上——”
外頭的聲音排山倒海地盪漾開去。
他又拉我回到了御駕之中。
我甚至,還有些反應不過來。他看着我笑,帶着些許得意,些許自豪。
可我不知,他是真的喜歡我,故而如此給我爹難堪,還是他僅僅只是因爲爹和裕太妃是同一類人,所以纔要如此?只是這些,我都不會去問,也,不想問。
不管是不是,且都讓我,去奢望一下。
這一剎那的溫暖。
這一剎那的關懷。
他瞧着我,忽而輕輕皺眉,只見他的手伸過來,我才猛然想起,我的臉上,是否還有淚痕?慌忙側身,捂住臉道:“皇上,臣妾自己來。”
他怔了下,倒是沒有勉強,只“唔”了聲,便靠向身後的軟墊。
再看他的時候,發現他已經輕闔了雙目,閉目養神。
我轉過身,取了一旁的鏡子,照了照,真的,有一條淚痕。還好,不是很明顯。此刻已經全乾了,我索性從袖中取出了藥水,用帕子沾了,直接將臉上的淚痕棒去。
收拾好一切,見他依舊閉着眼睛,想了想,便也沒有叫他。
褪去了方纔咄咄逼人的氣勢,他的臉上,又盡顯出疲憊來。
御駕一路行去,他卻再不提方纔在桑府門前發生的事情來,彷彿方纔,不過南柯一夢。想着,不自覺地想要笑,可,又捂住嘴,不能笑出聲來了。
他卻突然開了口:“笑便笑,何必還偷偷摸摸。”
嗬,這麼小聲音,他都聽見了?
不免頂嘴道:“不是皇上說的,不許臣妾笑。”
他笑着睜開眼,開口道:“方纔朕將御駕停下,身前身後這麼多人,皆是噤若寒蟬,你是朕的妃子,居然還笑,成何體統!”
眨了眨眼睛看他,原來竟是因爲這個。所以,他也才能裝得一臉嚴肅的樣子啊。呵,要面子的夏侯子衿啊。
歪着腦袋看他,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靠過去。
聽話地過去,他一把將我拉過去,伸手抱住我,將下顎抵在我的肩膀,低聲道:“朕累,可,瞧見你,又不想休息。”
瞧見我,不想休息,這又是什麼話?
笑着問他:“臣妾長得有礙觀瞻麼?”
“嗯。”他應着聲,開口,“朕第一眼見你就是,偏那桑勻不知好歹還說你好看。”
我暗暗出笑,說我好看的話,不還是你夏侯子衿指給人家的明路麼?現在居然和我說他不知好歹了。
我不禁又問:“皇上只喜歡漂亮的女子麼?那怎還帶臣妾呢?”
“朕……”他開了口,卻又不往下說去。
隔了好久,聽得他的呼吸又慢慢變得均勻,兀自搖頭,真是累了,這樣他也能睡着?
纔想着,忽然發現御駕停下來。我吃了一驚,夏候子矜可並未叫停啊。
李公公走到邊上,低聲道:“皇上,巷子裡御駕進不去。”
我才恍然大悟,是了,我居然忘記了。長埭巷纔多大啊,如何能將御駕移進去?
他卻併爲睡着,聞言,輕輕放開我,漫不經心地開口:“那朕與檀妃俱下御駕。”語畢,起身下去。
李公公未再說什麼,只取了裘貉爲他披上。朝晨也跟上來,給我披上厚厚的袍子。
羽林軍已經遠遠地,排至了長埭巷盡頭。
他攜了我的手上前,二人的腳步聲,在這狹小的巷子裡一遍遍地迴盪起來。不知怎的,我的心情忽然變得跌宕起伏。
目光,從這長長的巷子穿出去。
這條,我曾經走過無數次的路,這條,我閉着眼睛都不會碰壁的路,這條,我記不清多久不曾再走過的路……
而我的先生,應該就是它的盡頭。
在那小小的房間裡,隔着那道紗簾,側躺在榻上,對我軟語相愛。
想着,嘴角不自覺地牽出了笑。
我的眼前,彷彿又能瞧見那抹朦朧消瘦的身影,更有,初次闖入他房內的那次,他牢牢扯住紗簾的手。
那種筋骨分明的樣子,讓我這輩子,都無法忘懷。
身側之人拉着我的手卻是微微收緊,他忽然開口道:“所有人在這等着,沒有朕的命令,皆不許上前。”帶幾人隨行。”
瞧清楚了,是一個將軍。
他微哼一聲,帶着我徑直上前,連頭都未回,只道:“馬將軍還是原地駐守吧。”
“皇上……”
身後的聲音,在他拉了我出巷子口的時候,一晃,淹沒在風裡。
本能地擡眸,赫然瞧見那記憶中本該熟悉的寺廟。
可,如今,卻已經拆去了大半。
晚涼說,寺廟拆了重建了。可,還是留下了一部分。那寺門,還完好的佇立着。只是,通過那大開的門,可以清晰地瞧見裡面一片狼藉的樣子。
他沒有遲疑,依舊拉着我上前。
我卻忽然,站住了腳步。
回頭,他疑惑地看着我,我搖着頭:“皇上,再不必去了,都沒了。”
“朕想去。”
不知爲何,他說這三個字的時候,彷彿隱隱地,夾雜着一股怒意。沒有很強硬的感覺,可卻像是滴在被褥上的水漬,在瞬間,能一暈而開。
我有些詫異,他卻放開了我的手,獨自大步上前。大吃一驚,忙拉緊了袍子追上去。
穿過那道大門,裡面已經有些支離破碎了,地上,全是碎掉的瓦礫。一腳踩上去,能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那光滑的碎片,不慎便能讓人滑倒,我有些走不快。卻見他已經大步往前,一直,朝蘇暮寒住過的地方走去。
詫異地看着他的背影,我居然忘記了上前。
我想,他定也是查過蘇暮寒的。
瞧見他猛地一個踉蹌,我嚇得忙跑過去欲扶他,他卻是又站直了身子,低頭瞧了一眼腳下碎掉的瓦礫,抿着脣,未發一言。
整個寺廟的東面部分,都已經拆得差不多了。蘇暮寒原先住過的屋子被完全地拆掉了,只剩下幾根粗大的柱子。我才又想起那間我住過的屋子來,它還完好地坐落在寺廟的後院裡,只是外頭的牆壁被磨損得有些厲害。門關着,我不知道里頭又已經變成了怎樣的光景。
夏侯子衿靜靜地站在我的前面,我只瞧見了他的背影,我不知,他究竟在看着什麼。
隔了半響,我才終於鼓起勇氣上前。
那消失與我們面前的屋子,除了剩下碎了的瓦礫,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哪怕,是有關蘇暮寒的,任何的東西。看着的時候,心裡有些難過。
真的,都沒有了。
我與蘇暮寒,唯一的牽絆,都彷彿在一陣風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若不是他說還會在那新建的寺廟裡擺放我的藥水,我幾乎要以爲,這個被我稱之爲“先生”的人,原是沒有出現在我的生命裡的。
擡眸,瞧見身側之人,眼底閃過一絲犀利的光。
卻只是,一閃即逝。
待我再看的時候,他又恢復了平靜,忽而,轉了身,朝我看來。
不知爲何,我竟,一時間怔住了。
他問我:“懷念以前的生活麼?”
懷念麼?
也在心裡問着自己。
那時候,我生命裡唯一可以讓我快樂的兩個人,一個是顧卿恆,一個便是蘇暮寒。
可,顧家卻又有着我所不能跨越的鴻溝。說到底,還是我的身份啊,妾生的女兒,連我爹都說,不算桑府的小姐,又何況是那高傲的顧大人了。
至於蘇暮寒,我總以爲,我們是離得最近,卻又是最遠的兩個人。
他對我,可算是,傾囊相授。但,卻總不讓我接近他,尤其是,跨越那一道紗帳。
那時候的日子,讓我在滿足裡失望,因爲那一絲的觸摸不到。我不知究竟什麼纔是真正屬於我的。就如同現在,瞧見這廢棄的一堆瓦礫,我才知,原來,當我走出這個寺廟,當蘇暮寒也走出了那掛了紗帳的小屋。我便和他,什麼都不是
縱然,我在大街上,與他不期而遇,我都無法去確定,對方就是與我朝夕相對了三年的先生。
呵,想起來,直教人覺得悲哀啊。
苦澀一笑,擡眸瞧着面前之人,開口道:“懷念,可,卻是過去了,再也不屬於我。”
這是我第一次,在這個男人面前自稱“我”。
因爲只在這一刻,我忽然覺得,“臣妾”二字,顯得那麼拗口,我只是,突然之間,叫不出來。
他深邃的眸子鎖住我,呆呆地,瞧了片剝。我不知他是否注意到了我用詞的不妥,可,他終是沒有與我計較。
良久,才見他又回身,負手看向遠處,緩聲道:“朕以爲,宮牆最大的缺點,便是圈養了人的脾性。宮規,不可破。可朕依然希望,在私下的時候,可以瞧見人的真性。”
微微怔住了,瞧着男子輪廓分明的側臉,他卻是不看我,依舊瞧着前面。
我忽然想起初見他的時候,還有他深夜偷偷跑來找我的時候,那般邪惡的樣子,霸道,還蠻不講理。是否,這就是他說的,私下的時候?
可,我實在不知,爲何好端端的,他要和我說起這樣的話來?
怔怔地站着,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身邊之人忽然又道:“如果現在,朕要你選,朕,和你那先生,你會選擇誰?”這一次,他又回頭,認真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心下訝然,他的話爲何這般奇怪的時候,卻見他的嘴角微揚,卻是,再不說一句話。轉身,大步離去。
愕然地回眸,瞧着那飛快離去的背影,欲要跨步上前,不知爲何,忽然覺得躊躇了。
我知道,縱然這裡已經廢棄了,可在十里坪後,又新建了寺廟的。況且蘇基寒說,隔段時間,便會派人將藥水放在寺廟裡。所以,如果我想將他找出來,定也是可以的。
錯愕地看着男子的背影,走得那般快,他是要……就此,讓我選。
如果我選蘇暮寒,他是否,會成全了我?
可,我忽然覺得捨不得。
捨不得看他獨自離去的背影。捨不得他的那句“朕要告訴你的是,有些人不懂得珍惜,可朕,喜歡得緊”。捨不得他霸道而又孩子氣的樣子……
原來,我捨不得的,競有那麼多那麼多。
夏侯子衿,你,可知道?
深吸了口氣,擡步追着他的腳步而去。
腳踩在碎了的瓦礫上,那聲音彷彿越來越大聲了。
他定是聽見了,可他依舊不回頭,不停下來。明明,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卻不知爲何,會覺得,瞧見了他的笑。
桑梓啊,你定是瘋了。
回了御駕,他卻不再說要過十里坪去的話,只沉了聲音道:“去上林苑。”
“皇上起駕上林苑——”
外頭,李公公的聲音尖銳地響起來。
我坐在他的身邊,那厚厚的裘貉置在一旁,他忽然圈起了拳頭置於脣邊咳嗽了起來。
我微吃了一驚,前些日子才病過一場,怕他又染上風寒。上前低聲道:“皇上……”
他睨視了我一眼,沉了臉道:“朕討厭咳嗽。”
怔住了,不禁又笑。想起了我曾和他說的,咳嗽,是忍不住的。
他忍不住,所以纔要咳出來。否則,他都說討厭了,如若可以,定會忍着。
那麼,我可以看做是,對於蘇暮寒的事情,他依舊耿耿於懷麼?
猝然笑道:“皇上自己愛惜自己的身子,不生病,又怎會咳嗽?”
他瞧我一眼,伸手將我拉過去,附於我的耳畔,低聲威脅着:“記着,從今往後,不許在朕的面前提及你那先生,否則,朕……”
否則如何,他忽然不說下去了。
仰起頭,看着他笑:“皇上是聰明之人,臣妾如今還坐在您的身邊,您難道還不滿意麼?”
從我在他的背後跨出第一步的時候,我便已經選擇了他。
聰明如他,這個道理不會不知。
他微哼一聲道:“朕有時候,也不聰明。”語畢,卻是淺笑着擁住我。
伏在他的懷裡,聽着他有節奏的心跳聲,這一剎那,我忽然覺得幸福。原來,那感覺來得這麼簡單。他淺淺地呼吸着,混着從外頭吹進來的冷風,讓人慢慢地嚐出清冷的味道。
被他抱着,漸漸地,愈發地暖和起來。
四周,一下子安靜了下去,只聽得見外頭羽林軍整齊而沉重的腳步聲,還有車輪碾過路段的聲音。
雙手不自覺地撫上他的胸口,那心跳的感覺幾乎要觸及我的掌心,彷彿在這一刻,離得我好近好近。安心地閉上了眼睛,我不知道他會去上林苑待幾日,可.總歸是,不長久的。
留下來,我最是清楚,他是帝王,我終是不可能,完完整整地擁有他。
而我所能與他單獨相處的時間.也只這幾日。
忽而,又想起太后的話來。她要我.留住他的心。
她還說,他喜歡我。
他是否真的喜歡我,話,幾次到了喉嚨口,又咽下去。純粹的不想問,就如同那日在天胤宮外,我害怕他問我是否愛他一樣。
奇怪啊。
不知是否因爲吹入了清風的原因,此刻,他身上的龍涎香的味道並不十分濃郁。貪婪地吸着他身上的味道,不知怎的,有些昏昏欲睡。
抱着我的臂膀並不放鬆,而我的意識,有些迷離了。
不知過了多久,隱約地,似乎聽見他說:“還是決定回來,朕的身前身後,也猶如豺狼。朕也,沒有那個能力,可以永遠,護得誰周全……”
聽見了,卻不想睜開眼睛,這哪裡是他能說出來的話呢?
他從來驕傲……
可,他不說“你”,卻說“誰”。
是啊,是誰呢?
猛地驚醒了,原來,我還是在意。
才發現,御駕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下,而身邊,再沒了他的影子。
有些吃驚地爬起來,行至外頭,見御駕停在一個白場上,原本護駕的羽林軍少了很多。隱約地,還能從面前林子那頭,傳來侍衛操練的聲音。想來,此刻已經進了上林苑了。
朝晨見我出來,忙小跑看過來道:“娘娘可算醒了。”
扶了她的手下去,我開口問:“皇上呢?”
“哦,皇上說這次來上林苑事先並未通知這裡的將軍的,所以御駕行至這裡,聽得羽林軍正在操練的聲音,皇上便下去瞧了。去了有一會兒了呢,奴婢在這裡等您醒來。”朝晨便說着,還不忘取了裘袍爲我裹上。
她說,他走了有一會兒了,那麼,方纔猶如在耳的聲音,又怎會是他?
呵。
笑一聲,兀自搖頭。
一準兒,是夢了。
纔要上前,卻聽朝晨道:“娘娘,皇上說,您醒了,不必過去,讓奴婢先帶您過御宿苑去休息。”
我怔了下,隨口問:“你知道御宿苑往哪裡走?”
她笑道:“娘娘您必是累了,睡了好久的。奴婢早就隨了李公公走過一遭了。 ”
是麼?原來,我真的睡沉了。所以,纔會做了那樣虛無縹緲的夢來。
點了頭,扶着朝晨的手轉身。身後那半混着兵器嘈雜的聲音慢慢地,隱去了
朝晨在我身邊絮絮地說着:“娘娘,前面便是奏樂唱曲的宣曲宮了。”
我順看她手指的方向瞧去,那是用一片綠茼圍起來的宮殿,皆是長青的樹木,絲毫瞧不出人工雕琢的痕跡。透過那些樹木的空隙,能夠瞧見裡頭納白的唱場,周圍是一片樓臺水榭,那些看臺或遠或近,甚至還有置於遠處湖心小亭的。
真真是巧妙的心思。
時下不過才二月不到,湖中也必然不會有蓮葉,連着殘荷都不曾瞧見。可,我卻覺得,在盛夏時分,這裡,應該是滿滿的蓮池,或白或粉。
“娘娘您瞧。”宮婢又笑着指引我看向另一處,“那一片,據說置着犬臺宮、走狗觀、走馬觀、魚鳥觀,啊,奴婢聽李公公說,還有觀象觀呢!奴婢還未曾見過大象長什麼樣子呢。據說啊,它的鼻子有這麼長!”
她開心地比劃着自己的身體,又道:“娘娘您知道麼?那大象鼻子,還會噴水呢!”
我也被她說得有些好奇起來,大象,我可是聞所未聞。呵,別說大象,就是尋常的小貓小狗,在宮裡,也是不允許出現的。
想來朝晨也是年幼便進宮,這些於她,也全是奢望。
如今看着她一臉興奮的樣子,我也跟着開心起來,笑道:“怎麼本宮看你,像是來過幾次的人啊。瞧你開心的!”
她少了幾分拘束,依舊笑着:“奴婢方纔隨李公公來的時候,順道問了他的。娘娘,奴婢告訴您,您別看李公公那時不時嚴肅的樣子,其實出宮來,他可比誰都高興着呢!”
我輕笑着,李公公該是隨着夏侯子衿出來好幾次了,也依舊掩飾不住興奮,又何況是久居深宮的朝晨了。
瞧着她,問道:“能出宮來的人,你羨慕麼?”
我想起那時候,和晚涼開她的玩笑,說是要尋了人家,把她嫁出宮去。她紅着臉說不願。
其實,哪有女子不懷春呢?哪有不願嫁人的呢?
那都只是,她們身爲宮婢的無奈。八了宮,不論你是宮婢,還是主子,那都不是論年算的,那是你的一輩子。何時,你的生命止了,何時纔算。
朝晨臉上的笑意微微斂去幾許,可是很快,又恢復如初,開口道:“娘娘,是人去哪裡不是個活呢?奴婢進宮,那是因爲家裡太窮,也沒有人愛呢。”
扶着她的手微微一顫,我纔想起,我從來未曾過問她們的身世。
回眸,瞧看她,低聲問:“爲何,沒有人愛?”
她微微遲疑了下,苦笑一聲道:“奴婢的娘死的早,爹又續了弦,二孃生了個兒子。娘娘也是知道的,兒子是命根呢,爹愈發地不瞧奴婢了。家裡窮,有時候,連米都買不起。奴婢自然是飽一餐餓一餐。後來,宮裡要宮婢,府尹大人湊不齊人數,爹正好,將我賣了。”她微微吸了口氣,又道,“不過也幸得進宮來,娘娘您瞧奴婢現在,那時候在家,連吃都吃不飽呢,哪有現在穿得這麼好?”
她說着,不自覺地低頭瞧了自己一眼。
她雖只是個宮婢,卻也是正四品的宮侍了,吃穿用度,並不比宮外一些小戶人家的小姐差。
我不語,她又道:“奴婢進宮那一年,皇上剛剛登基,可宮裡有些話,也是聽了許多的。宮裡的老太監說,進宮的人,能一眼被皇上瞧上,飛上枝頭變鳳凰的人很多。可,一輩子,都不能一睹聖顏的,更是多之又多。奴婢算是幸運的,能遇見姑姑。姑姑說,平步青雲的事情,不是人人可以的。可,倘若我們能選得一個可以依靠的主子,那也是奴婢一生的福氣。”
我纔是訝然了,原來,宮裡的主子也不是很金貴啊,因爲她們,在爭寵的同時,也被宮婢們選着。
你別以爲自己是主子很了不起,可還有人,不願伺候呢。
不自覺地笑出來,朝她道:“那麼,本宮是值得你們依靠的人麼?”
她微微一怔,似是意識到了自己話語裡的不妥,纔要跪下,卻被我一把攔住了,開口道:“朝晨,今日你的話,讓本宮也明白了一些道理。實話而已,本宮並不是小心眼的人。”
深宮,適者生存。
這個道理,適用於嬪妃,也同樣適用於宮人們。
我們選擇自己的能力去征服帝王,而他們,用自己的慧眼,選擇我們。
所以,我不會怪她。
“娘娘……”她的眸中,還是有着散不去的惶恐。
我輕笑一聲道:“本宮也想,能讓你們依靠。”
從她的話中,我不必知道,也能想象得出,晚涼的身世。必也不會很好。
“娘娘。”她放開我的手,推開半步,依舊跪下了,我欲扶她起來,她卻低了頭道,“奴婢今日有娘娘您這句話,奴婢定當爲娘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怔住了,同樣的話,當日芳涵找到我的時候,她也曾,對我說過的。
而朝晨今日的一席話,更讓我理解了當曰的芳涵。她也是在觀察着,看看我是否值得她來效忠。
宮裡,唯有這般小心之人,才能長久地,存活下去。
低頭,看着底下之人,微微一笑,開口道:“好,有本宮一日,也必定護得你們周全。”
她擡眸看向我,那明亮的眸子裡,慢慢地,溢出一片晶瑩。
兩人進了御宿苑,見有宮婢迎了出來,朝我道:“娘娘先進裡頭休息吧,您要吃點什麼,奴婢讓人下去準備。”
走了一路,倒是也有些餓了,便開口道:“隨便準備幾樣點心便好。”
“是。”宮婢下去了。
與朝晨二人走近裡頭,卻發現,這裡已經是御宿苑的正殿了。不免皺眉道:“不是住御宿苑的偏殿麼?”
朝晨笑道:“皇上只說要您住這裡,並未提及偏殿。”她扶我坐了,我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的好,來得太快。
快得,讓我幾乎招架不住。
我還不能去說,這,就是愛。
的確啊,只因我從來不曾真正地知道他心中所想。
端了點心的宮婢很快慢回來了,我才瞧見她手中的盤子裡,不過端着一盤饅頭。就是那種最最普通的饅頭。朝晨微微皺眉,那宮婢卻是很從容將東西擱下,又恭敬地說了聲:“娘娘請慢用。”說着,退至一旁。
朝晨看我一眼,識趣地沒有說話。
反正,我是真餓了。
拿起饅頭便吃起來,我想着,那宮婢還問我要吃什麼,是否我說什麼,端來的都會是饅頭呢?
呵,我何嘗不明白夏侯子衿的心,既是來親視操練的,他雖爲九五之尊,也是選擇了過羽林軍侍衛一樣的生活。所以,來這裡,絕不是享福的。
吃了點東西,又在房裡待了會兒,便聽得外頭有人走來的腳步聲。以爲是夏侯子衿回來了,忙起了身,卻不想,居然是李公公。
他見了我,忙上前道:“奴才給娘娘請安。”
我應了聲,聽他又道:“娘娘,皇上說今日回來估計會很晚,娘娘若是覺得悶了,就出去逛逛。上林苑地方還是很大的,不過這裡很多地方也不安全,皇上派了人在外頭,娘娘若是想出去,會有人保護。”語畢,他又朝我行了禮,而後退出去。
看他走得很快,想來是急着去回話。
我想起李公公方纔說這裡有些地方也不安全的話來,想必便是這上林苑的狩獵場吧?只是,我又怎會去那種地方?而且,那裡定也是有人把守的,定也不是人人都能進得去。
轉而,又想起太后說再過一個多月,便是他的生辰了。屆時,想必還會再來上林苑,那時候,便是涉獵了。
我其實,隱隱地,有些期待。
涉獵的場面,我還未曾見過的,我自問從來不是柔弱的女子,我想,一睹他百步穿楊的風采。
想着,不自覺地出笑。
又在房裡呆了許久,許是方纔吃了些饅頭,倒也不覺得餓。問了朝晨,她也說不餓。起了身道:“那我們便出去逛一圈再回來。”
朝晨的臉上馬上露出欣喜的神色,她早就對上林苑的一切好奇已久了。此刻聽我說要出去,自是興奮不已。
纔要出門,便見那守在門口的宮婢上前道:“娘娘,天色也不早了,您未用晚膳就出去,皇上會責罰奴婢們。”
我不禁一笑:“本宮不說,你們不說,皇上怎知?”
她一時間怔住了,我扶了朝晨的手出去。
身後又傳來那宮婢的聲音:“娘娘請早些回來,不然奴婢們不好交待。”她只在後面說着,倒是也不敢上來攔住我。
我着實覺得有些奇怪了,特地遣了李公公來告訴我,悶了可以出去走走的,那爲何我真的要出去了,宮婢又是這番模樣?
莫不是這上林苑真的太過危險麼?
呵,隨即淺笑,不是說外頭有人候着保護我麼,那還怕什麼?
正想着,已經行至了御宿苑外頭。
我四處瞧了瞧,也不知那保護我的人,究竟候在什麼地方。
這時,見一人自柱子後頭出來,他未看我,單膝跪地道:“屬下奉皇上的命令,保護娘娘周全。”
扶着朝晨的手猛地一顫,撐大了眼睛看看面前之人。
他雖然低看頭,可,我一眼便能瞧出來。
怪不得那宮婢要我早些回去,必也是夏侯子衿一早交待了的。
還特地叫李公公來傳話,說要我可以出去走走。我又怎會想到,他派來保護我的人,居然是——顧卿恆!
呵,要他來保護我,究竟是要試探我,還是其他?既然,放心我和他出去,又要囑咐宮婢叫我早些回。
夏侯子衿,還真是個矛盾之人。
我永遠記得,那日在天胤宮外頭,他親口對我說,他相信我和顧卿恆。那麼.今日之事,又算什麼?
我不說話,他一直跪着。頭低低的,一手安放在腰際的長劍上,跪直的身子.連着一絲微晃都不曾有。
“娘娘……”朝晨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她雖也見過顧卿恆一面,可,現在瞧不見他的臉,是必然猜不到底下之人是誰的。
我才又想起此刻的顧卿恆已經是御前侍衛了,那麼夏侯子衿在這裡,他也出現在這裡,便是一點都不奇怪。只是我一早,不曾想到罷了。
我亦不知,他是隨駕前來,還是本來就在此候着。
不過這些,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目光依舊落在跪着的人身上,扶着朝晨的手微微收緊,我不知,是否我的周圍還有着人監視着。李公公?或者他人……
繼而,又想笑,我與顧卿恆清清白白,縱然真的有眼睛看着,我又何懼啊?
看着他,開口道:“顧侍衛免禮。”
朝晨明顯有些驚訝,我居然認識面前之人。
他謝了恩,整裝起來的一剎那,我身邊的官婢發出輕微的一聲“嗬”來,扶着我的手猛地一顫。她定也是將面前此人,與上回在熙寧宮門口見到的人聯繫了起來。
更有,他是顧荻雲獨子的身份。更甚的是,我與他的關係。
雖然,我在芳涵的面前,都從未袒露過,不過依照芳涵的眼力,早就瞧了出來。那麼我晚涼和朝晨,她定是好生交待了的。
目光還是無法從眼前之人身上移開。
半月未見,他瘦了。
心裡難過起來。
怎麼會不瘦呢?嚴嚴實實的八十大板下去,他是吃足了苦頭。我甚至,都未曾問及他的事情。只能,從旁人的話語裡,去旁敲側擊地揣摩些許。而後,算是瞭解了他的情況。
我還記得那日,在顧大人的面前,我還惡狠狠地說,皇上減了二十大板,照我的意思,是不必手下留情的。也不知,這樣惡毒的話,可會輾轉傳入他的耳朵裡?可是,我內心深處,居然會隱隱地希望,會。
這樣,他是否會記恨我一些?那麼,便不會再爲了我去做那麼多的傻事。
仔細瞧着他,卻見他依舊垂下眼瞼,不與我對視。
微微咬牙,轉身,朝外頭走去。
“娘娘……”朝晨小聲地叫着我,她看我的眼神,有些忌憚。
我知道,她是不想我再出去逛了。她不想,我和顧卿恆走在一起。
淺笑一聲,示意她不必擔心。夏侯子衿既然能親口讓他來保護我,那麼我又何須刻意迴避呢?否則,又是我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顧卿恆依舊不說話,只擡步跟了上來。也始終在離開我們身後半丈的距離,再不往前,也不落後。
我慢,他也慢。我快,他跟着快。
我只能,隱約地聽見他腰際佩劍於侍衛服之間碰撞發出的輕微響聲,而後剩下的,便是淺淺的呼吸聲和腳步聲。
沿途走了一段路,我其實是不知道自己走去了哪裡,瞧一眼身邊的朝晨,她也一臉迷茫。想來這裡,她也定是未曾來過的。所以,也不再爲我介紹此處是什麼地方了。不過想來,此番她若是知道,礙於眼下的氣氛,也會識趣地閉嘴的。
我卻忽然開口:“顧侍衛。”
身後之人似是怔了下,忙應聲道:“屬下在。”
遲疑了下,終是開口:“身上的傷都好了麼?”
他緘默了良久,才低聲道:“謝娘娘掛心,屬下早已經無礙。”
想了想,下定了決心道:“其實,那藥膏……”
“娘娘請忘了那藥膏吧。”他卻是打斷我的話,繼而又道,“全是屬下的錯,差點給娘娘帶來麻煩,此事也望娘娘不要再提及。”
我其實是想告訴他,那藥膏不是他送我的那一盒。
可,說與不說,還有什麼不一樣麼?罰都罰了。
忍着沒有回頭,依舊是,一前一後地走着。
朝晨一句話都沒有說,一陣風吹來,捲起了我的長髮,掠過眼睛的髮絲,惹起了一陣酸意。擡手,拂至耳後,菱脣微揚,開口道:“本宮還未恭喜你,升職的事情。”
他輕笑一聲,開口道:“謝娘娘。
他的話語裡絲毫聽不出任何不悅。相反的,有種開心在裡面,很少,卻很濃
我認識的顧卿恆,從來都是那麼容易滿足。
三人又沿途走了一會兒,太陽已經西沉,此刻灑下的光芒已經很微弱了。
聽他道:“娘娘,天色晚了,請回吧。”
他的聲音依舊是從我的身後傳來,他依舊與我保持着半丈的距離,再不逾越半分。
我應了聲,卻攜了朝晨的手朝另一條路走去。
“娘娘……”身後之人的語氣裡明顯夾雜着疑惑。
我並不回頭,只笑道:“這裡是路四通八達,本宮不過是,不喜歡原路返回罷了。”
聞言,他終於也不再說話,只緊緊地跟在我的身後。
朝晨悄然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怕我們迷路。其實,我倒是不怕,若然真的迷路了,那我倒是想看看,夏侯子衿會是怎樣的臉色?
只是啊,我的方向感,向來很好。方纔來時的大自方向,記得清楚,那麼回去的路,必也不會弄錯。即使不是同一條,只要方向不錯,便能回到原點。
往前走着,忽然,隱約地聽見有兵器交匯的聲響從右側的林子裡傳出來。腳下的步子微微慢了下來,便聽顧卿恆道:“是羽林軍操練的聲音。”
聞言,心下有些好奇。
我來的時候,不過是因了夏侯子衿要我不必去的話,才隨着朝晨去了御宿苑的。此刻恰巧路過.便想着,去瞧瞧。
扶了朝晨的手上前,才知我們是站在高處的,下面的林子是個緩坡,再往下,有着好大一片的空地。想必是專門空出來給羽林軍操練用的。
站在上頭,眺望下去。
此刻,只見中間兩人正在比試看,過了幾招,又再換人上。
那可真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了。
目光緩緩移動,雖隔了好遠卻依舊可以很輕易地瞧見那抹熟悉的影。此刻的他,不知何時已經褪去了龍袍,換上一身戎裝。只是不變的,便是那抹明黃之色
這麼遠,我卻彷彿依舊可以瞧見他眼底犀利的色彩。
聖駕親臨,想來羽林軍中沒有一員敢怠慢於此。
忽而,聽得身後之人開口道:“皇上,確實是個好皇上。廟堂之上,他睿智的抉擇,犀利的言語,長遠的目光,每每都叫我爹讚歎。屬下也是在上林苑第一次瞧見一身戎裝的他,不曾想,他對兵法也是深諳熟記的。天朝有君如此,自也是天朝百姓的福氣。”
有些吃驚地回眸,看着身後之人。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突然回頭,忙低下頭,不看我的眼睛。
我還是,第一次,聽有人如此評價他啊。
朝晨見我與他尷尬起來,忙開口道:“娘娘,時候不早了,先回吧。”
我這纔想起來,天都快黑了。
便點了頭,又朝下面的白場瞧了一眼,才扶了朝晨的手離開。
聽見顧卿恆跟上來的聲音,隔了半晌,他突然道:“娘娘……”
我輕“唔”了聲,卻是沒有回頭。
他又道:“娘娘可知,三月初九乃是皇上生辰?”
我怔了下,此事,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不知爲何顧卿恆突然提及這個?
身後之人卻忽然又不再繼續往下說,我着實覺得有些奇怪,便忍不住道:“此事太后也曾在本宮面前提及,顧侍衛是想說什麼?”
我不回頭,不知他此刻是什麼神情。隔了半晌,才聽他又道:“那……太后可與娘娘說過什麼不曾?”
突然問太后說過的話……
仔細想了想,太后也只說三月初九是皇上生辰,屆時皇域會很熱鬧。不過是這樣的話,也並沒有什麼不妥啊。
猛地停住了腳步,朝晨吃了一驚,我已然回身瞧着他。
“顧侍衛知道什麼?”
不知爲何,他們口中所言三月初九,似乎隱隱地藏匿了什麼東西。
他怔了下,在離開我半丈處停住了腳步,微微垂下眼瞼,輕聲道:“娘娘該知道,天朝乃是泱泱大國,皇上生辰,四方來賀。”
心下微微動容,原來太后話裡的熱鬧,是這樣的意思。可是,即便這樣,也屬正常。
不過……
若是那樣的話,是否南詔也會有人來?
或者,根本會是那南詔國君攜了皇后一道來?
心頭微震,我怎麼忘了,南詔國如今的皇后,不正是昭陽帝姬麼?
前朝帝姬來朝賀我皇生辰,這樣的趣事,我倒還真是未曾遇見過。
太后,是因爲有所顧慮麼?
所以,纔會在那樣喜悅的話語背後,又微微染起一層恍惚。
可,南詔不過只是個小國,我無法跟天朝抗衡的。再者,昭陽雖是前朝帝姬,也不過一屆女流,如今,她是身份,也不過是南詔皇后而已。
不禁笑道:“倒是皇城確實會熱鬧一陣子了,皇上的安全,自是有你們保護着,本宮放心。”語畢,也不看他,扶了朝晨的手又朝前走去。
聽得身後有腳步聲追上來,他又道:“娘娘,到時候,北齊也會有人來。”
他的話,說得我一震。
北齊,北齊。
讓我又想起了千緋的那句上聯:北國佳人回望北國。
耳畔,似乎又響起那兩個字來,拂希,拂希……
北齊有人來,是否又會勾起夏侯子衿埋藏至深的那段記憶?
“娘娘……”朝晨小聲叫着我。
兀自笑着,而後搖頭,就算北齊有人來,又如何?他縱然再思念那人,她到底是不在了。不過我有些好奇,北齊的皇帝親來麼?
那麼,夏侯子衿對看他,是否會恨極?
他恨極的樣子,會是怎樣?
身後之人已經不再說話。
三人又往前走一段路,便已經可以瞧見御宿苑的影子了。明顯感到身旁的朝晨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我有點好笑,怎麼看她的樣子,彷彿顧卿恆是豺狼虎豹一般呢?
終於到了苑前,我扶着朝晨的手踏上臺階,聽得身後之人已經站住了腳步,繼而開口道:“娘娘您走好,屬下就送您到這裡。”
我愣了下,回頭道:“今日之事,有勞顧侍衛了。”
這一次,他卻沒有低頭,而是,直直地瞧着我的眼睛。我看見,他的薄脣微動,似乎還想與我說什麼,我回了身,纔要問,便聽身後有人追出來的聲音,是那宮婢。
她大聲叫着:“娘娘,您可算回來了!”
我轉身看了她一眼,便聽顧卿恆道:“娘娘,屬下先行告退。”語畢,未待我說話,他便已經轉身離去。
那宮婢已經跑下來,笑道:“娘娘,奴婢遠遠地就瞧見您了!快些進去吧,外頭開始冷起來了。”
回眸瞧了一眼那抹匆匆離去的身影,搖搖頭,轉身進了御宿苑。
晚膳早已經準備,看起來也是熱過好幾遍了。都是很普通的菜式,這些,以往我還是桑府的時候,便是吃過多年的。
尋常的,家常便飯。
不知怎的,瞧着桌上的飯菜,我忽然很想此刻,他能坐在我的對面,與我一道用餐。
“娘娘怎麼還不吃?”朝晨見我不動筷子,皺眉問着。
我怔了下,隨口道:“皇上用了晚膳麼?”
這話,自然不是問朝晨,她與我一起,定也是不知道的。那宮婢忙上前來道:“娘娘您用吧。皇上和馬將軍他們一起吃了,不回來御宿苑了。皇上說,您累了,就先休息。”
方纔還瞧見他們在白場上演練的,也知道時下是不可能回來。可,話依舊然不住要問。聽宮婢說了出來,又覺得隱隱的,有些失望。
隨即,又自嘲一笑,進來上林苑的時候便知道,此番出來,不是與他遊玩的。他有正事要辦,我是不必盼着他早回的。
晚上,獨自躺在牀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
隔了會兒,聽朝晨在外頭道:“娘娘,可是換了地方,不習慣?”
原來我的動靜竟然這般大麼?連外頭的宮婢都聽見了。
輕笑一聲道:“沒事,本宮很快便睡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朝晨不再說話,可我聽得出,她依舊守在我的門口,並未離去。我又道:“朝晨,你下去吧。”
她這才緩緩應了聲,又是遲疑了好一會兒,纔下去了。
閉着眼睛躺了會兒,我還是睡不着。
腦子裡,又想起白日裡,他帶我去長埭巷後面的寺廟裡的事情。
他還說,從今往後,再不許我提及蘇暮寒。
忍不住坐起身,那麼,我究竟該怎麼讓他瞧見我的真顏呢?突然把藥水洗去.他會如何?
呵,我真的不知道。
或許,怒得再也不理我。或許,饒過我。
只是,我不會忘記,宮裡,還有着太妃一干人等。多少人等着抓我的把柄啊.我不能輕易去冒這個險。
“先生,呵……”
蘇暮寒可曾想到,當初他爲我想出的保命的方法,如果卻成了我最頭疼的一件事了。
也許,它從來,都是一把雙刃劍。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得外頭有人進來的腳步聲。好像已經有人的手推上門了,卻聽夏侯子衿的聲音傳來:“朕先不進去。”
而後,又有人跑進來,這回,是李公公的聲音:“皇上,洗澡水都放好了,奴才伺候您沐浴。”
他輕“唔”了聲,隨即,腳步聲漸漸地遠去了。
我反正也睡不看,便起了身,推開了房門。外頭侍立於一旁的宮婢有些驚訝.忙低了頭道:“娘娘怎的還未睡?可是奴婢吵醒了您?”
我搖頭,只問:“什麼時辰了?”
她怔了下,才答道:“回娘娘,現下已是戌時三刻了。”
居然這麼晚了?
“娘娘,您……”宮婢朝我看了一眼,欲說什麼,卻又緘了口。
我拉緊了衣衫,走出去道:“皇上此刻在哪裡?”
“在後面沐浴。”她的輕聲低低的。
我二話不說,便朝後面走去。
“娘娘……”宮婢追了上來,倒也沒有阻攔我,只將手中的燈籠提高了些。
其實,這小道上雖沒有燈籠,可,一側的長廊上是掛滿了的。這邊走着,光線並不昏暗,即使不打燈籠,也是瞧得清楚腳下的路的。
小道走到了盡頭,出了那道拱形的門,便瞧見兩處樓閣。
身旁的宮婢忙指了路道:“娘娘,這邊走。”語畢,便提了燈籠上前。
我擡步跟上去,瞧見上面牌匾上刻着“萱居”二個鑲金大字。裡頭,隱約有聲音傳出來。
我才走至門口,便見李公公急匆匆地出來,見了我,他似乎是怔了下,才低頭道:“奴才見過娘娘。”
“皇上呢?”問了出來,才覺得有點傻。他必然是在裡頭的。
李公公回身指指裡面道:“皇上在裡頭沐浴,娘娘您先回吧。等皇上沐浴好了,自然就回去就寢了。”語畢,他朝我行了禮,便要往外頭走。
我有些不解,他不該在裡頭伺候着麼?
便叫住他:“公公要去哪裡?”
他的腳步一滯,回身道:“方纔備水的人忘記在池中放八桃花瓣兒了,奴才去取。”說着,疾步朝前走去。
轉向一旁的宮婢道:“取桃花瓣作甚?”
宮婢笑道:“娘娘您不知麼?用桃花瓣兒泡澡可以緩解疼痛,皇上今日累了一日了,用桃花瓣泡一下,會舒服一些。”
是麼?我還真是頭一回聽見。
想了想,又問:“可是,現在有桃花開了麼?”
“嗯。”她點了頭,“桃花一般二月中旬纔會盛開,不過這上林苑中有一處山谷,哪裡的溫度較之其他地方高一些,所以這桃花啊很早便開了。”
聽她的口氣,對這上林苑甚是熟悉,那麼,便不是夏侯子衿從宮裡帶出來的宮婢了。隨口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宮婢愣了下,纔回話道:“奴婢晴禾。”
“晴禾。”念着,我輕笑,“好名字。”
晴禾忙低了頭道:“娘娘謬讚了,是太后恩賜的名字。”
她的話,說得我一怔,太后?
仔細打量着面前之人,難道說,她是太后的人麼?
便問她:“你是隨駕前來的,還是……”
“回娘娘,奴婢並未隨駕前來,奴婢一直在御宿苑內當差。雖然皇上和太后只每年來一兩趟,可這偌大的上林苑卻是從來不缺人的。她從容地回答着。
上林苑是皇家園林,自然不會缺了人留在這裡。
不過她倒是從容,居然不掩飾她是太后之人的事情。
轉而,又想起臨行前一日太后把我叫去熙寧宮對我說的話來,每每,都覺得不可思議。
李公公終於提了一籃子的桃花瓣回來了,他走得可真快啊。朝我行了禮,欲進門,卻被晴禾擋住了,李公公豎起了眉毛,纔要說話,便聽晴禾笑道:“公公.娘娘在呢,你還進去麼?”
李公公被她說得愣住了,繞是我,也呆住了。
晴禾一把奪過李公公手中的籃子,遞給我道:“娘娘,既然您來了,不如您給皇上送進去。”
見我不伸手,她又道:“娘娘,皇上累了一天了,身子正不舒服着,您還是快些進去吧。奴婢斗膽了。”她說着,將籃子塞進我的手中,而後,也不顧李公公撐回的雙目,拉看他退下去。
我怔怔地看着他二人退下去的身影,不自覺地抿脣一笑。難怪,我說要來,她不阻止,還主動上前爲我打了燈籠。回了身,見裡頭已經被用厚厚的棉布隔開
時下還寒冷着,是怕裡頭的暖氣跑出來。
我遲疑了下,終是走上前,擡手,拂開那棉布做的簾子,便有一股熱氣撲面而來。我吃了一驚,忙褪下了外套,不過是怕裡外溫差太大,等會兒出了汗,就不好了。
隨手二將衣服擱在一旁,才走上前。
裡頭的一間,並不大。面前橫了長長的一道屏風,很華麗的一幅“花開富貴”,尤其是此刻屋內煙雲纏繞,那牡丹花的花瓣似乎都隱隱地瞧出了亮堂的色彩
透過屏風,瞧見他只安靜地靠着池沿,一動都不動。
不知爲何,過去的時候,刻意放輕了聲音。走上前,才見他閉了雙目,聽見我過去的腳步聲,卻只微微動了動眉頭,依然沒有睜眼。
我不說話,只伸手入籃子,抓了一把桃花瓣往池子裡灑了下去。零落的花瓣隨着池子裡微微盪漾而開的水波朝四周散開去。
豎起鼻子,似乎已經可以聞到幽幽的桃花香。
花香,醉人。
不自覺地,笑了。
索性將籃子裡的花瓣一併倒了下去,伸手,拂開池子中的水,看這些粉色花瓣緩緩地盪漾開去,不消片刻,便擠滿了整池。
此刻,飄浮在空氣裡的花香愈發的濃郁起來。
心情也更加舒暢,我終於相信桃花瓣的功效了,不然怎的聞了,也會覺得舒心呢?
“怎的還沒睡?”淺淺的聲音自身旁響起來。
我猛地吃了一驚,回眸瞧着身側之人。見他依舊舒服地靠在池沿,那雙眼睛依舊閉着,並未睜開。可,他卻知道是我來了。
忙正了身,說道:“方纔聽宮婢說桃花瓣泡澡可以舒服一些,所以臣妾給您的水裡加了些。”
他“唔”了聲,睜開眼來,笑道:“朕甚久不動了,過了幾招真真覺得渾身都疼了。”
我有些吃驚,傍晚的時候,也只瞧見他站在一旁看着羽林軍們切磋武藝,卻不想,他竟然親自動手了麼?可,試問誰又敢和他動手呢?
見我不說話,他微微皺眉:“想什麼?”
“哦。”忙回神,上前道,“臣妾不過在想,這桃花瓣真的有那麼神奇麼?
他輕笑着:“那你可要下水來試試?”說着,伸手來拉我。
我吃了一驚,本能地側身,若是被他拉下水去,那還了得?他撲了空,原以爲他會生氣,卻不想,他狠狠蹙眉,像是隱忍着什麼。
仔細瞧去,才見他肩頭赫然出現一大塊的淤青。
輕呼了一聲,開口道:“皇上……”
他低頭瞧了一眼,淡聲道:“不慎撞了一下罷了。”
忙取了一旁的棉巾浸了熱水,敷上他的肩頭。他未吭聲,就是要忍着。
我不禁笑問:“皇上,臣妾很是好奇,究竟誰這麼大膽,連您都敢傷?”他自己怎麼會不慎撞傷這裡呢?定是切磋的時候,拳腳無眼。而他,死要面子。
他微哼一聲,倒也不與我生氣,只道:“你深夜不睡,專程來看朕的笑話?
頓了下,才搖頭:“是擔心皇上。”
誠如顧卿恆所說,他真是個合格的好皇帝,事事都肯親歷親爲。天朝的江山如此大,皇帝卻只有一個。
我第一次,真正覺出他的艱辛來。
他卻又閉了眼睛,低低哼了聲,不再說話。可我分明,瞧見他嘴角的那抹笑.沒有轉淡,而是越來越濃。
直到他的肩頭被熱水敷得紅紅的,才撤下那棉巾。
又浸了水,小心地替他擦拭着身子。
他均勻地呼吸着,男子碩鍵的胸膛微微起伏着,晶瑩的水珠順着他的肩胛滾下去,一晃,又消失於池中。
我忽然覺得臉上燙起來,才發覺,我居然離得他這麼近。這也是我第一次,瞧見他的身子。
握着棉巾的手有些微微的遲疑,動作越來越輕,胸膛裡那跳動的心臟彷彿也越來越激烈。幫他都擦拭了一遍,才發現他竟然靠着池沿,睡着了。
看來真的是,好累了。
擡手,不自覺地撫上他俊眉的臉頰,嘴角帶笑。
見他睡着,不忍心叫醒他。
可,等了一會兒,又怕水涼了。只好推着他道:“皇上,皇上……”
“嗯。”他應了聲,睜開眼來,兀自笑一聲道,“朕居然睡着了麼?”
我拉他:“皇上快些起來吧,累了回寢宮去歇息。”
許是聽得裡頭傳來響動了,房門不知被誰輕輕推開。接着,我聽見有人進來的腳步聲。李公公催促着:“快快,還不快進去伺候!皇上若是着了涼,你們一個個都別想活了!”
回頭,見李公公疾步進來,一面回頭訓着身後的宮婢。
我也起了身,有她們伺候了,便不必我了。走上前,小聲笑道:“方纔本宮在裡頭伺候着呢,是不是皇上着了涼,本宮頭一個端掉腦袋呢?”
聞言,李公公的臉色一變,急道:“娘娘,奴才怎麼是這個意思?”
我啞然失笑,知道他如今沒這個膽子,可我就想嚇唬嚇唬他。
不多時,宮婢已經伺候夏侯子衿穿上了衣服。我行至外問,取了自己的衣服穿上,見他已經出來。攜了我的手出去,冷不丁地覺得一陣寒意。
原來這裡裡外外溫差居然已經這般大了。
他未說什麼,只拉了我的手回了寢宮。
我知道他是累了,可折騰了這麼久,我倒是越發的清醒了。想來,定是白日裡睡得久了。不禁莞爾,看來白天還真是不能久睡的,免得晚上要失眠。
回了房,伺候他上了牀,自己也爬上去,睡在他的身側。擡眸,瞧見他滿臉的倦容,不覺出笑:“世人都以爲當皇帝是想清福的,可臣妾越看您,越覺得累。 ”
他低笑一聲道:“是啊,朕在宮裡乾的是腦力活,出宮來,乾的是體力活。這皇帝做的,真不是一般的累。”
瞧着他,開口道:“可臣妾覺得,您累得很是開心啊。”
他笑着,卻是不再說話。
再看他時,見他已經閉了眼睛。想必是要睡了,便伸手扯了扯他肩膀的被角
他忽然又開口:“明日朕帶你出去。”
我怔了下,脫口問:“去做什麼?”
“教你射箭。”他輕輕說着。
我一下子覺得興奮不已,他說,要教我射箭?是真的嗎?我還想着,希望在今年的狩獵會上看看他百步穿楊的風采,競不想,他居然說要親自叫我射箭?
“皇上爲何要教臣妾射箭?”趴在他的胸口問着。
他只低聲道:“朕不喜歡太過柔弱的人。”
是麼?那麼姚妃呢?她出身將門,必不會很柔弱,他怎麼也不喜歡呢?否則,又何來元光二年那次的事情呢?
可,我會很識趣,不在這個時候去提及她。
哪怕在上林苑的幾日很短暫,我也希望,只是我與他兩人。
回去了,他依舊是天朝的君王,笑擁後宮三千佳麗。而我,只是他衆多嬪妃中的一人,也需要守在宮裡,等着分那萬千寵愛中的一杯羹。
“再過月餘,便是朕的生辰,屆時上林苑涉獵,朕想看看你的成果。”他附於我的耳畔輕聲說着。
心下動容,不可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子。狩獵從來都是王公貴族的公子們能做的事情,怎麼今年,規矩有變麼?
他忽然側身,抱緊了我的身子,不知爲何,我覺得有些心悸。勉強笑着問他:“皇上生辰,想要臣妾送您什麼?”
隔了半晌,才聽他一字一句道:“三月初九那日,你在上林苑的獵物。”
他的聲音不大,可爲何能教我感到心頭一陣涼意?
爲何,我覺得他口中的獵物,並不僅僅只是普通的獵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