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女子巧笑倩兮,神采飛揚,大夥兒認得她正是段軍主的嬌妻,喚作晴夫人——既然投了桓溫,段隨也不避忌,如實稟報自己乃是帶了妻小來晉。眼下他還沒有正式的官職,也無固定的居所,桓溫便特准他將晴兒安置在軍營附近,因此如今軍中個個都知曉了段軍主這位晴夫人的存在。
胡人可沒什麼講究,女兒家跑馬射箭並不稀奇,見是夫人出場,個個叫好。晉人本來都在抱怨比試騎術不公,這下也說不出話來了——對手只是個女子,自己還好意思反對不成?
於是比賽開始,約好跑到前面指定處再折返回來,先到者勝出。晉人特意挑出一匹上好的馬來,交給少年。
鼓聲一響,兩馬如離弦之箭一齊竄了開去,如風跑遠。馬兒不錯,少年又咬緊了牙關拼命打馬,倒也一路領先,晉人紛紛叫好。晴兒不疾不徐地縱馬在後,看着落後,卻始終只差了一兩個馬身。
待到了那折返點,少年拙劣的騎術頓時暴露出來,他先是狠拉馬繮,馬兒長嘶一聲,衝出老遠才慢了下來,馬頭左右亂晃不止,叫他怎麼也無法扯馬轉向。少年力氣驚人,一急之下只管發力猛扯,馬兒吃痛亂跳不已,差點將少年給顛了下來。
待他費勁千幸萬苦拉回馬頭,再想打馬往回時,只聽得四下裡胡人早笑成了一片。原來晴夫人在折返點上只一扯一拉,輕輕巧巧便拐出個極小的彎子,返身疾馳,這時候離着終點已然不遠。
少年再也追趕不及,待回到終點之時,晴夫人早已下馬休息了。不料真個輸給了一個女人,少年的臉頓時漲得如豬肝一般顏色,只是不肯擡頭。
晉人俱都臉有慚色說不出話來。胡人自然大爲興奮,暗道軍主到底還是向着自己。那巨漢咧開了大嘴笑個不停,蒲扇般的手掌舉起,不住朝着那少年揮舞示威。正得意間,不料那邊廂段隨大叫了起來:“你這廝也莫要得意!來來來,這裡正有一艘小舟,你且來一試!”
衆人定睛看時,軍營邊河道里駛出一葉扁舟來,搖船之人身形極爲矮小,竟然只是個垂髫小兒。這下子一衆胡人笑不出來了,那巨漢更是面有難色——這廝壓根就不會水,休提駕船一事。
晉人們這下來了勁,紛紛鼓譟。巨漢實在不肯在黃毛小兒面前示弱,深吸了一口氣,一躍跳下了那隻小船。這廝身材太過魁偉,小舟吃他一跳直晃了起來,動靜之大,彷彿就要偏翻。巨漢站立不穩,臉色倏然間變得慘白,惶然不知所措,到後來索性趴在了船上,再也不敢動彈分毫。晉人們一起大笑起來,開懷不已。
這時候那小小的孩童取過一支木漿,左一劃,右一蕩,也沒見他多費事,簡簡單單便將那船兒穩了下來。船兒不再晃動,可巨漢依然覺着頭昏眼花,只是不敢起身,惹得一衆晉人笑彎了腰。胡人們紛紛搖頭嘆氣,只是自己的水性也好不到哪裡去,誰也不敢往那船上跳。
便在此時,少年眼角一動,似乎想明白了些什麼,突然大踏步走了過去。他一躍之下,穩穩上了船頭,吐氣開聲,手搭處竟將巨漢一把拉了起來,叫聲:“跳!”兩人一齊發力,一下跳回了岸上。段隨在邊上看着,對這少年暗暗點頭稱讚。
那巨漢此刻也是滿臉通紅,突然一把環住了少年雙臂,喝道:“多謝相助!方纔是我的不是!”
“哈哈!正所謂不打不相識嘛!”少年用力捶了一下巨漢的肩窩。
兩人相視大笑起來,敵意沖淡不見。場外的一衆晉人胡人若有所思,互相看看,有的摸摸腦袋,有的撓撓耳朵,似乎都有些尷尬起來。
段隨要的便是這個效果,這時候大步走到軍旗之下,大聲發話:“北人善馬,區區弱女子騎術也自不差;南人善船,在水上一個黃毛小兒也能要了你的性命。人各有所長,焉能只取笑人家的短處?”
大夥兒默默無言,段隨接着道:“我驍騎軍有幸做了大晉國眼下唯一一支單獨成軍的騎軍,日後大把建功立業的機會。你等不知相互扶持努力強軍,反而在這裡私相爭鬥,恁地叫人笑話!”
段隨嘆了口氣,繼續道:“我驍騎軍三千,確確然人員複雜。可既然到了這裡成了一軍,那便都是兄弟,再也無分彼此!北邊來的兄弟們,咱們得大晉接納,當有感恩之心,傾力教授晉人兄弟騎術,爲大晉效死!南邊的弟兄們,強秦日盛,侵我大晉之心一日不死,我等當努力研習騎軍的本事,也好護這江左父老的平安。”
“若有一日,我驍騎軍三千弟兄個個縱馬如飛,又能入水行舟,豈不就是天下強軍?大夥兒都是世間好男兒,當做一番事業存於天地。不是我段隨說大話,若非我每日兢兢業業,萬事爭先,哪裡會有今日一軍之主的地位,又哪裡能娶得如花嬌妻?”段隨說着朝晴兒看了一眼。
晴兒沒曾想這廝臉皮這般厚,大庭廣衆之下竟然大言不慚,頓時羞紅了面孔,轉頭不去看他,心中卻一陣陣的快樂。
“榮華富貴、嬌妻美妾,哪個不思?哪個不想?不想的都是慫球!來來來,你們大聲告訴我,你們想不想?”段隨還在“諄諄教誨”。
“想想想!”場中鬼喊鬼叫一片,人人興奮不已。
“那便好!只要你等勤加訓練,咱驍騎軍必成大器。到那一日,咱們殺到秦國去,殺到長安去,搶錢、搶糧、搶女人!”
段隨話糙理不糙,大是對了一幫粗豪軍漢的胃口,頓時引來鬨堂大笑,紛紛應和:“搶錢搶糧搶女人!”
場中氣氛大好,連那划船的黃毛小兒也咧了嘴在那裡吃吃的笑,只有晴兒又羞又氣,搶了匹馬揚鞭而去。
段隨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厲聲叫道:“自今日起,驍騎軍中只有兄弟之說,再無南北之分!若是還有人這般私鬥相爭,休怪我段隨無情!”突然搶過一副強弓,猛拉弦,一箭如電射出,“奪”的一聲正中百步外的箭靶靶心。
箭勢好生強勁,那蒲草箭靶經受不住,竟然給生生擊飛了一塊,連着鐵箭飛了出去。大夥兒轟然較好,便是段隨自己也有些得意:就是那羅延來了,今日也要大讚我箭術上乘罷!
撲通撲通!巨漢與少年變了臉色,一齊跪倒大喊:“我兩個再也不敢私鬥相爭,求軍主恕我等無知之罪!”
段隨上前,一手一個給拉了起來,哈哈笑道:“你兩個不錯,本事不小,又知道分寸,何罪之有?哈哈,今日之事休要再提,以後都是我段隨的好兄弟!”
段隨先一拍那巨漢道:“來來來,且報上名來,我還不知軍中有你這等好漢!”
“小人染干津,鮮卑人。前燕朝便在豫州軍中效力,後來隨了大人們一起降了秦國,再往後的事,軍主都知道了罷。”巨漢撓撓頭,一臉憨笑的答道。
“好一個鮮卑漢子!豫州可有家小?”
“父母早亡。婆娘麼,嘿嘿,嘿嘿。。。”染干津吶吶說不出話來,只管傻笑。邊上早有好事之徒起鬨:“軍主休瞧大個兒看來老實,其實這廝心氣高的很,非大人家的女兒他還看不上呢!可惜呢,大人家的女兒,哪一個也瞧不上他!”
染干津怒道:“你這廝恁地多嘴!”大夥兒瞧着有趣,一起大笑。
段隨輕笑道:“好男兒何患無妻!你既然孤身一人,那便好好跟着我做事。終有一日,我保你個大人家的女兒!”染干津聽着呵呵笑了起來,安心立在一旁。
段隨轉眼又去看那高瘦少年:“你又姓甚名誰?講來與我聽聽。”
“小人劉裕,參軍不過數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