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女士坐在楚叔的車裡, 我跟着楚寒走到了車前,楚寒拍了拍我的肩膀,又指指凌女士的方向。我摸摸鼻子, 爲自己的不孝默默懺悔了一番, 轉身鑽進了楚叔的車裡, 坐在凌女士身旁。
凌女士一路上都很沉默, 靠着我的肩膀不說話, 她抓住我的手,手還有些顫抖,目光有些渙散不知是想起了什麼。我有些不習慣這樣的凌女士, 從小到大,我家凌女士都是傲嬌的女王大人, 大有“除了我之外, 其他人都是渣”的架勢, 她總是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笑看風雲的姿態。
我從後視鏡向楚叔求助, 楚叔叼着根沒點着的煙淡定地開車,看了看我,又衝着凌女士擡擡下巴,示意我自己問。
好吧,自己問就自己問。
“凌大美人, ”我轉過頭討好的笑着, 試圖逗凌女士開心, “來, 笑一個唄!一個怪蜀黎而已, 怎麼好像天要塌下來似的。”
凌女士冷靜了一下,然後好像下定了決心一樣, 有點視死如歸的對我說道:“他真的是你爸。”
“不是!”我肯定的隨口接道。
“凌小混蛋,”凌女士瞪了我一眼,“難道他是不是你爸我還會弄錯嗎?”
“嘿,老媽,你剛剛還承認我爸早死了。”我眯着眼笑。
“那是氣話……”
“不是!”我收起了嬉皮笑臉,看着凌女士說,“他不是我爸!我姓凌,他姓秦!你是我媽不代表他是我爸,充其量,也只是一個精子的提供者。”一個我長到了二十歲還不曾出現過的人,一個不懂得珍惜我家凌女士的人,隨便冒出來就說是我爸,也太隨意了吧!
“凌小混蛋,你是不是事先知道了,怎麼一點都不驚訝!”凌女士奇怪的看着我。
“知道他怎麼提供精子?那時候我還沒出生吧?”我驚訝!
“一天到晚想什麼呢!”凌女士惱羞成怒的打了我一下,“你身上流着他的血脈,血緣是很神奇的東西。如果,他真的要你回去……”
“要我?”我指指自己,“幹嘛用?燉了吃?”
“別打岔!”凌女士被我氣得都沒有繼續悼念“逝去的青春”的情緒了,她果斷拍掉了我舉起來的手,“你說他不是來把你搶走的,,那來幹嘛?”
我聳聳肩:“也許是對我們的凌大美女念念不忘,企圖舊情復燃。”
凌女士又一次沉默了,許久沒有回話,然後才說道:“不可能!”
我心裡隱隱地不安:“老媽,你……你不會還喜歡他吧?”
凌女士不回答,眼眶微紅。
還有比這更明顯的答案嗎?凌女士還對那個渣念念不忘……那……楚叔呢?楚叔怎麼辦?
我急了:“老媽……”
“世界上不是隻有愛和不愛,還有一種叫刻骨銘心,無法治癒的傷痛,你難道要管這叫愛嗎?”凌女士說。
我不解的看着她,卻着急着道:“哎,這種文藝的東西,你說了我也不明白。總之,你不能還念着他,拋妻棄子的人應該抓去沉江……”
“凌小混蛋,”凌女士沒讓我再說下去,她看着我問,“要聽故事嗎?”
我乖乖的靜下來,聽凌女士講故事……或者說,講她的過去,講屬於她和我的過去。
“我從小在北方長大,古書裡說,那是天子腳下,書香門第。你外公是大學教授,你外婆是個作家,家裡面最多最值錢的就是書。我從小在書堆里長大,讀的王子公主,唸的梁祝、紅樓。你外公外婆將我保護得很好,長到了十八歲,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憧憬所有美好的事物和愛情,豔羨許以生死的情感。像所有的女孩那樣,覺得屬於自己的那個王子,一定會騎着白馬來接我……
不,並不是所有的女孩都希望能有個男人騎着白馬來接自己的,因爲騎白馬的,除了王子之外,還可能是唐僧。如果是楚顏的話,更樂意看到,一個男人騎着白馬,在自己愛慕的陽光中,接走了另一個男人,然後自己成爲悲情劇的女主角,一邊哭泣着自己的不幸,一邊高興地喊着耽美王道。
好吧,我不該在這個時候走神。
凌女士接着說:“那一年,我去書店裡買書,進書店的時候還是晴天,出門卻下起了大雨……”
就像是所有愛情故事的開頭一樣,對愛情充滿幻想的女孩,在一個浪漫的下雨的午後,遇上了自己的白馬王子,他的模樣恰好是夢中設想的模樣,那麼巧的是,自己恰好也是對方希望的那樣。
那是多麼神奇的一件事,他們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彼此吸引,迫不及待的相互接近。就像所有美好的詩歌那樣,夢裡尋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只是兩人的性格,顯然不像想象中的那麼美好。在凌女士的記憶中,年輕時的秦遠澤還帶着貴族子弟的傲氣,沒有預想中的溫柔體貼,甚至有點驕傲自負。相同的,在那時候的秦遠澤眼裡,凌女士比自己預想中的女孩還要固執有主見得多,沒那麼善解人意。
可是那又怎樣呢?兩人一邊挑剔着彼此的優點和缺點,像一對天生的冤家一樣,小打小鬧的一路走過,慢慢了成了彼此心中不可代替的存在。想要相愛是那麼的難,一旦沉溺進去,卻那麼容易令人無法自拔。
父母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出現,或者說,總在所有的人生轉折點裡表達他們的態度。外公外婆對於自己未來的女婿有着自己的想法,秦遠澤與他們想要的人選完全沒有可比性。因爲秦遠澤是個商人,外公外婆最討厭的就是商人。詩詞裡說“商人重利輕別離”,並不是無據可考的。男人有錢就變壞,是自古不變的真理。
更何況,那是一個痞痞的秦遠澤,一個面相風流的秦遠澤。而那時候的凌女士,只有十八歲,遠不到可以判斷自己感情的年紀,外公外婆堅信,那時候的凌女士不過是一時的鬼迷心竅,被秦遠澤的風流手段,衝昏了頭腦。
凌女士爲這段感情掙扎過,爲秦遠澤辯解過,可是父母不同意就是不同意,外婆不停不停的告訴凌女士,會有更好的,會有更好的……
“我當時要是聽你外婆的話就好了。”凌女士自嘲的輕笑了一聲。
“其實,你現在聽外婆的話也來得及。”我在一旁咕噥了一聲,“然後呢?你叛變了?不當乖乖女了?”
凌女士搖了搖頭:“我就在那時和秦遠澤分手了。”
分手是最無奈的選擇,小鴛鴦被拆開了,秦遠澤表現得遠比想象中的還要傷心,他總是在離凌女士不遠的地方看着她,讀書時、回家時、甚至上課時守在窗外,就像是着了魔一樣。
後來,凌女士上了大學,秦遠澤也出現在了同一批新生的隊伍裡,忍受相思煎熬的兩人,終於沒有忍住,又走到了一起,偷嚐了禁果。
對於□□完全陌生的兩人,根本不知道怎麼做好防護措施,也或許秦遠澤知道,但他不願意。於是沒過多久,我就出現在了凌女士的肚子裡。
孕育新生,對於一個剛上大學的女孩來說,更多的是覺得恐慌,兩人約好了不告訴雙方家長,要等我安穩了,再提婚事。爲了能照顧凌女士,兩人在學校外面租了房子,正式同居了。那一段日子,過得既幸福又焦慮,每天想着爸媽見到了孩子會不會覺得高興,他們偷偷着拿着戶口本做了結婚登記,他們還給孩子取好了名字,如果是女孩就叫秦書悅,男孩就叫秦宮羽。
“秦宮羽?”我膛目,“取自‘宮商角徵羽’嗎?”
“對!”凌女士點點頭。
我終於知道爲什麼我的名字要這麼古代化了,因爲凌女士許多年前竟然還是個才女!不過……
“雖然這個名字不怎麼樣……不過爲什麼我現在叫子虛呢?”忍不住要問。
“那是因爲我帶着你離開的時候,終於發現了,所有的情感,到頭來都是子虛烏有。”凌女士輕輕的說。
腦子不由的浮現一個畫面:一個穿着素衣,挽着髮髻的古代女子手中抱着一個嬰兒,一個人站在掛着紅燈籠的門口,門裡,新郎新娘正在拜天地,喜結連理。女子含着淚,看着懷中的孩子,幽幽地說:“所有的情感,到頭來,終究是子虛烏有……子虛……以後,你就叫凌子虛吧!”
雖然這個畫面似曾相識又有點雷人……不過,說不定凌女士真的做得出這種事情……默默的爲自己的腦補汗了一把,繼續聽凌女士往下說。
懷孕這種事情,不是你想瞞就真的能瞞得住的,特別是當肚子凸顯出來,再也不能用胖了來掩飾的時候。很快的,就驚動了雙方的家長。那是凌女士第一次見到秦遠澤的父母,穿着時尚,表情冷漠,像是每一個成功人士應有的態度。聽說了凌女士的父母是大學教授,更是對凌女士嗤之以鼻,認爲凌女士沒有教養、不知檢點……
各種不堪忍受的詞彙砸在凌女士的身上,那時候,秦遠澤被叫回了家,面對他父母的,只有自己。從小到大知書達理的凌女士,何曾被這樣羞辱過,然而她必須忍下來,咬着牙,眼淚往肚子裡咽!
外公外婆很快的也知道了這件事,那是外公第一次打她,狠狠的一巴掌,氣得說不出話來,把凌女士關了起來。外婆苦口婆心的勸凌女士應該去把孩子拿掉,凌女士捂耳不聽。
同樣被禁足的秦遠澤終於逮到了機會,從家裡逃了出來,爬到了凌女士的窗戶旁,秦遠澤告訴凌女士,不管怎樣,自己都會想辦法娶她的。
年輕的時候總會做一些衝動又不知輕重的決定,兩人協商好了私奔,凌女士半夜要離家出走的時候,被外公外婆撞見了,凌女士和他們大吵了一架。
最後外公甚至威脅她要斷絕父女關係,從來都是乖乖女的凌女士在那一刻卻沒有選擇服從,她咬着牙,從家裡跑了出去,一直跑到了約定好的地方。
凌女士在那裡等了一天一夜,卻沒有等到秦遠澤。她那時候身無分文,餓了整整一天,走到了秦家樓下,秦家的那一棟別墅那麼的高大,就好像永遠踏不進去的坎一樣。凌女士想方設法的想見秦遠澤,卻從旁人口中得知,秦遠澤就要結婚了,新娘還帶着一個三歲的小孩……新娘不是她!
這太荒謬了,再狗血的書也只能寫成這樣了。凌女士根本就不相信,直到她看到了秦遠澤,秦遠澤對她說:“你回去吧,我要結婚了。孩子,我已經有了!你的……拿掉吧!”
山崩地裂也不過如此!凌女士說到這裡,已經泣不成聲。
從小就倔強的凌女士怎麼可能去逼問秦遠澤,或是跪下來苦苦哀求他,不要離開。凌女士做不來那種匍匐地姿態,她高傲的仰起自己的頭,把秦遠澤用自己打工賺來的錢,爲她買的戒指,狠狠地摔在了他的面前微笑着說:“你結婚去吧!我不會去辦離婚手續的!”
是的,他們已經有結婚證了,秦遠澤卻告訴她,他要結婚了!如此荒誕可笑。
凌女士沒有再回去,她覺得沒臉見自己的父母,她覺得自己就像秦遠澤的母親形容的那樣,恬不知恥。可是我那時候已經在她肚子裡四個多月了,她捨不得把我流掉。
更何況,就在隔天,她從報紙不顯眼的一角,看到了自己的父親登報解除了兩人的父女關係。
世界好像就在那時崩塌了,凌女士甚至站在了高樓的頂端,有那麼幾次,都想一躍而下,爲自己不堪重負的人生劃上句點。
死亡需要勇氣,活下去卻更需要勇氣。
“小混蛋,”凌女士流着眼淚說,“我是真的想跳下去一了百了的,可是……卻發現你在踢我。每一次,只要我有輕聲的念頭,你都好像從我肚子裡醒過來了一樣,用力的蹬着腿踹。那時候,我就知道,我不能死……起碼還不是時候。”
凌女士從朋友手中借了錢,懷着我,走上了旅程。那是我熟知的故事,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
無法想象一個懷着孕的女孩,大學沒畢業、路癡、從來沒有出過遠門、身上沒有任何的學歷和證件、僅有幾百塊錢和一張撿來的身份證,要怎麼生活下去,流轉在各城市之間。
“媽,你真了不起。”我給凌女士擦着眼淚,一邊說。我家凌女士從來都是女王,天塌下來就自己扛。我一直知道她有多麼的不容易,一直知道,有這樣的母親,一直是我的驕傲。
“別把我想得那麼慘,”凌女士說,“你媽我帶着你來這個城市之前,已經攢了足夠的資本了,不然怎麼可能在這裡買得下房子。”
凌女士望下窗外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們不知道何時已經到家了,楚叔將車停了下來,靜靜地坐着,聽我和凌女士說話,沒有開口打擾。
我家凌女士聰敏過人,在投資理財上有着驚人的天賦,她一邊打工,一邊那手中極少數的錢,投入了股市,在短時間內賺了足夠的錢,讓自己能夠享受生活。可是最開始呢?最開始的時候,經受社會的欺騙、帶着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是怎麼熬過去的,凌女士從來不講。
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短短几年,足夠讓凌女士從一個稚嫩天真的少女,成長爲一個成熟的女人。那些鬱結於心的東西漸漸的被她壓進了心底,對任何人,都只露出小臉,展露出積極樂觀的樣子。
直到來到這座城市,遇到了楚叔和楚寒,那種善意和溫暖,就像尋找了幾輩子才遇上的契合。我和凌女士終於停下了流浪的腳步,建造了屬於我們自己的家。
就像楚寒說的那樣,歸屬感從來不是因爲去了什麼地方,有了多少錢,而是……你遇到了什麼人,選擇了什麼樣的生活。
“這些年來,一直謝謝你和小寒了。”我聽見凌女士對楚叔說。
“既然我們是一家人,說這話,就太見外!”楚叔依舊叼着沒有點的煙,坐在駕駛座上,漫不經心地說着,沉默了一下,而後道,“若姚,你沒想過嗎?既然當時他對你說他要結婚了,爲什麼現在還能焉定的告訴你,結婚證上寫的名字還是你?”
“我不知道。”凌女士搖搖頭,眼圈還是紅的,“也許是因爲我不在場,沒法離,也許是因爲別的原因。總之不會是因爲還愛着我。知道嗎?我在報紙上看到他們的結婚照了,新娘是一家跨國公司老總的女兒,他們的孩子那時候已經有三歲了。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孩子應該是叫……秦揚。”
秦揚?!
不意外,卻莫名覺得令人惱怒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