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澤征爾站在門口不動。
隨行的工作人員自然而然也不敢動。
雖然他不知道爲什麼小澤征爾大師站在門口不進去,就這麼站在門外聽。
隔了一道門還能聽出什麼東西。
但是既然是小澤征爾大師的決定,他自然而然也不會否定。
因此,他們兩人就這麼平靜地站在門口,等待着音樂的結束。
此時此刻,音樂廳裡的排練已經進行到了第四樂章的部分。
音樂的力量也變得更爲激昂了一些。
音樂之中的力量,以及光明的色彩,如同從天空落下的神聖光輝。
似乎在慶祝勝利。
每一顆聲音的音色都顯得極爲清澈透亮。
然而僅僅只是清澈透亮還不夠。
甚至他們的音色表現會讓你覺得每一顆音的落下,都如同珍珠玉石一般純粹。
顆粒分明。
聽到這個音色的這一刻,小澤征爾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一絲。
他突然想起來一點,那就是之前他和西蒙爵士交流的時候,西蒙爵士一直在告訴他,讓他不要將和聲交響樂團當成一支學生樂團去看待。
這一支樂團擁有的實力絕對不是一支學生樂團所能夠擁有的。
當時因爲在演出的現場,他並沒有怎麼多想,既然西蒙爵士這麼說了,他也就確實按照西蒙爵士的說法,用職業樂團的方式去聽和聲交響樂團。
當時覺得這一支樂團如果放在所有的職業樂團裡面,只能算得上是普通。
不過有很多的亮點,也有一些自己的特色。
作爲一支職業樂團,擁有自己的特色就已經能算得上是非常不錯了。
只要他們維持住自己的特色繼續走下去,那麼這一支樂團未來的前途不可估量。
說不定運氣好,能夠進入全球前一百。
如果未來這羣人打出了一點點名堂出來。
比如說樂團裡的樂手實力越來越強。
然後一代接着一代迭代下去。
說不定他們還有機會能夠觸碰一下前二十的位置。
當然,這些只是可能。
畢竟在職業樂團裡,有自己特色卻最終沒有打出名堂出來的樂團也同樣很多。
這也就是他當時被西蒙爵士拉過去聽,卻並沒有表現出特別大興趣的主要原因。
西蒙爵士給他的期待太高了。
他當時甚至以爲這是一支能夠比擬柏林愛樂或者他的NHK交響樂團的樂團。
可是當他回到家,重新開始思考,並且收到組委會那邊的邀請,再加上他去稍微看了一下這一支樂團的歷史,他們之前做過什麼時期的時候。
他就知道了自己的錯誤。
這是一支學生樂團。
他們的平均年齡差不多是20歲。
一羣20歲的年輕人,站在這樣的舞臺上,表現出來平均年齡30,40,乃至於50歲的職業樂團的表現。
如果這樣看的話。
這支樂團的實力簡直恐怖的令人害怕。
這已經不是什麼所謂的有潛力的職業樂團了,也不是什麼隱藏在沙漠裡的黃金。
你根本不用說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因爲,他們已經發光了,他們已經開始在全世界的面前展現自己了。
毫無疑問,這是一支已經開始綻放出自己獨特色彩,擁有前往世界巔峰門票的年輕交響樂團。
從這羣人包含生命力,充斥着對於未來想法的音樂中,小澤征爾清晰地聽到音樂之中的一切細節,聽到了他們對於自己音樂的想法,也聽到了他們隱藏在音樂之中吶喊。
命運交響曲中,貝多芬對於命運的吶喊似乎附身在了這一支樂團的身上。
甚至在某一刻,在某個強拍的位置,那股力量的釋放,甚至讓小澤征爾感覺到了一陣心悸。
他甚至感覺自己透過門縫看到了貝多芬的指揮。
雖然實力上還稍微有些稚嫩,音樂也有一些年輕。
可是這屬於貝多芬的力量,卻讓人足以忘記那些缺陷。
如此音樂……
小澤征爾大師默默點頭。
這種感覺真的很好。
相比較之前在音樂廳內聽到的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這一首貝多芬第五交響曲其實更爲凸顯出這支樂團的氣質來。
不過……還好自己第一次聽到的是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
小澤征爾聽着耳邊的音樂,不知爲何,有一種慶幸的感覺。
如果之前聽到的是這一首貝多芬第五交響曲,聽到了他們這獨一無二,只屬於他們樂團自己的特色音樂後,再回去聽因爲傅調在,所以與傅調的演出進行調和,因此而不夠純粹的樂團。
他感覺自己可能會對樂團產生一點點小小的失望。
小澤征爾站在門口,不由得這麼想道。
邊上的工作人員站在那邊略微有些抓耳撓腮。
雖然他對於音樂也很喜歡,對於和聲交響樂團的演奏也同樣非常好奇。
可是他是真的遭不住一直站在門口等待啊!
如果小澤大師不在的話,他倒是無所謂,說不定還能趁着沒人,隨便找個角落坐下來,然後玩玩手機發發呆啥的。
可問題就是小澤大師正站在他的身邊。
他不僅僅只是代表着他自己的形象,他同樣還代表着這一次交流組委會那邊的形象。
這也要求他需要一直彎着腰,以一個略微鞠躬的姿態對着小澤大師。
即便小澤大師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他,他也需要這樣做。
畢竟是小澤大師。
就在他有點略微堅持不住,準備起身稍微舒緩一下自己的筋骨,讓自己鞠躬鞠的更爲舒服的時候,小澤征爾大師突然開口道。
“你……叫什麼名字?”
“啊?”工作人員一愣,連忙道:“林,林憲司。”
“那麼我就叫你林樣了。”
小澤征爾對着身後的工作人員溫和地笑了笑,隨後對着他開口道。
“林樣,你感覺和聲交響樂團的演奏如何?符合你對於這一支樂團的想法嘛?”
“啊?我?”
工作人員一愣,看了一眼緊閉的排練廳大門,稍微思考了片刻後,小聲道。
“如果作爲一支今年的冠軍學生樂團,我覺得他們符合我對這一支樂團的想法,不僅如此,他們還遠超我對於這一支樂團的預期,現在我們組委會內部還在討論關於這一支樂團的事情,他們的實力太強大了一些,與其他樂團的差距太大,這讓我們很是難辦。”
“差距大嘛?嗯,確實如此。”
小澤征爾微笑着點頭。
隨後他似乎是感覺到自己一直站在門口有些累了,便揉了揉自己的腰背,往邊上走了走。走到了靠着排練廳的座椅上,對着那位工作人員笑着道。
“林樣,坐坐吧,我看你一直站在那邊似乎有些累了,先歇一下,等他們排練結束了,我們再進去。”
“啊?哦,好的,多謝小澤大師。”
工作人員連忙道謝,隨後坐在了小澤大師的對面,筆直地坐着,等待着小澤征爾的發話。
小澤征爾看着這位工作人員格外認真的模樣,一時間有些啞然失笑,但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擡起頭,稍微思考了片刻後,緩緩開口道。
“雖然你們每天來的工作人員都不一樣,但是伱們應該都很清楚,我最近幾天去了好幾家不同的學生交響樂團,與那些交響樂團的指揮一起交流,聊了很多很多關於音樂的事情,你應該知道吧?”
“嗯,知道的,小澤大師。”工作人員連忙點頭,“這個是我們安排的,和您商量過的。”
“沒錯,和我商量過的。”
小澤征爾笑了笑。
隨後繼續道。
“最近我和那些指揮聊了許多,他們的想法其實也都很純粹,對於音樂的想法雖然各自都有各自的不同,但是有很多的細節卻極爲的相似,似乎是從學校帶出來的後遺症,很多的東西都很想要找一個準確的答案,但是音樂這東西,真的有一個準確答案嗎?”
工作人員張了張嘴,什麼都沒有說出。
因爲小澤征爾自言自語道。
“不,音樂並沒有最準確的詮釋,每個人的音樂都不一樣,就比如說我的音樂,和卡拉揚的音樂,和西蒙拉特的音樂,和阿貝多的音樂,每個人都不一樣,這也就是爲什麼音樂那麼有意思的原因,只是可惜,他們這些指揮丟了這個最重要的東西。
“當然,他們都還年輕,我不怪他們,他們本來就是年輕的指揮,出現這樣的事情其實很正常,不過我問了他們之中每一個一個相同的問題,那就是在這一次的交流中,你們覺得詮釋的最好的指揮是誰,與此同時,最難學習從中學習到的指揮,又是誰?這個問題很經典不是嗎?”
小澤征爾對着工作人員咧嘴笑了笑,緩緩道。
“問他們覺得詮釋的最好的指揮,是看他們有沒有欣賞對手,問他們最難學習的指揮,是問他們有沒有從這一次的指揮中學習到什麼,雖然我並不指望他們真的認真去思考這個問題,可是這卻是我認爲最有價值的問題,然而我完全沒有想象到,這羣人統一的給了我一個答案。”
小澤征爾看向自己身後的排練廳,一字一字道。
“詮釋最好的指揮,陳秋,最難學習的指揮,也是陳秋,他們認爲陳秋指揮的水平很強,可是他們卻沒有辦法從陳秋的指揮中學到什麼,我問他們爲什麼無法學習,他們告訴我,因爲陳秋的指揮,是對他手下的樂團量身定做的,一套量身定製的指揮,你能指望自己從中學習到什麼呢?”
工作人員有些呆滯,他也看向他們兩人面前的音樂廳,有些說不出話來。
量身定製?
爲一整支樂團量身定製?
還要在量身定製的同時,維持自己的特色?
這個怎麼聽怎麼奇怪好吧?
除非指揮的實力對樂團是碾壓的程度?
那位工作人員突然想到了這一點,猛的看向小澤征爾,目光中充滿了震撼。
對一支等同於職業樂團的交響樂團碾壓?
這感覺就算不如小澤征爾大師,最起碼也是世界前列的指揮吧?
這樣的指揮在這樣的學校裡?完全不出名?
這個也……
工作人員不太知道說什麼。
小澤征爾則是似乎察覺到了工作人員的想法,笑着解釋道。
“當然並不是說陳秋對於這支樂團呈現出壓制的狀態,我感覺更有可能的是……這支樂團是陳秋自己一手塑造的,跟隨着他一起成長的,因此他對於這支樂團的掌控才能達到這樣的地步。”
說到這邊,他看工作人員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太對勁,便補充道,
“不過就算如此,他能做出這樣的音樂來,也同樣令人震撼,畢竟能讓一支樂團完全按照他的想法,跟隨着他的步伐前進,這除了擁有極爲強勁的實力外,還要有非常強的個人魅力,否則……如果僅僅只是個人實力強,就不會出現樂團集體反對指揮,將指揮開除的事情了。”
“這樣啊,如果這樣說的話,和聲交響樂團確實很強。”
工作人員立刻點頭道,隨後在心中暗自腹誹。
畢竟如果不強的話,也不至於讓組委會那邊求着小澤征爾多開幾次大師課,儘可能延長給每個樂團的時間,讓他們有更多的時間去準備。
能讓規則爲了他們變動,這個實力就算瞎子也能看得出來離譜的過分了。
兩人就這麼坐在排練廳的外面,等待着音樂的結束。
耳邊的音樂平穩流淌。
聽不出任何一絲絲的停頓。
明明只是一次演出前的排練,卻搞得像是正式演出一樣。
順滑的令人震撼。
一直到最後一顆音的落下,工作人員才稍微舒緩了一口氣,連忙起身,對着小澤征爾開口道。
“小澤大師,請問我們現在……進去嗎?”
小澤征爾看了一眼手錶後,略微點頭:“嗯,差不多了,可以進去了。”
“好的好的!”
工作人員連忙往排練廳的方向跑去。
在和聲交響樂團開始下一輪的排練前,將門打開。
否則,他怕自己又要和小澤征爾大師在外面等太久。
他等倒是沒有什麼問題,可小澤征爾大師出現什麼問題那麼麻煩就大了。
因此,他迫不及待地往前,在和聲交響樂團衆人的面前推開了排練室的大門。
嘎吱……
不夠潤滑的大門在他的面前緩緩打開,在安靜的環境中發出刺耳的聲響。
此時此刻,陳秋正站在自己的指揮席上,隨手拿着一根鉛筆在那個地方隨意的比劃着,時不時對着身邊的其他演奏者不停地說着什麼。
講述着他所想要的音樂應該是一個什麼樣的感覺。
樂團的衆人也都安安靜靜地聆聽着陳秋的聲音,並且按照陳秋的指揮,小心翼翼地修改着他們剛剛的演奏。
一切都像是一支職業交響樂團一樣。
除了剛剛工作人員開門時候所發出的響聲。
這樣的響聲打斷了一切,將所有人的視線都給吸引了過來。
所有的目光聚集在工作人員的身上,等待着他的發言。
這一刻,工作人員格外慶幸,還好自己沒有在他們剛剛排練的時候將這個門打開。
不然就這個嘎吱聲,足以他謝罪一萬次。
就還僅僅只是排練中斷的時候他開門就足以吸收這麼多的視線。
如果之前排練的時候開門。
那些人的視線豈不是要將他千刀萬剮。
想到這個地方,工作人員連忙對着舞臺上的衆人開口道。
“各位抱歉抱歉,我是這一次組委會那邊派過來的工作人員,是過來送小澤征爾大師來排練廳進行指導的,很抱歉我們來遲了,剛剛我們一直在門外等待你們演奏結束非常抱歉!”
說罷,他將位置讓開,讓一直在他身後的小澤征爾大師走出。
在衆人的視線下,小澤征爾拍了拍工作人員的肩膀,用着熟練的英語對着衆人開口道。
“抱歉各位,請不要責怪這位工作人員,是我決定讓我們晚一點出現的,畢竟我是真的很想要繼續聽聽看你們的音樂,我非常非常喜歡你們剛剛的演奏,所以就在外面稍微多聽了那麼一會兒。”
說到這個地方,小澤征爾穿過工作人員的肩膀,走到了衆人的臺前,一直走到陳秋的面前。
對着陳秋微笑着伸出手,開口道。
“陳秋是嗎?我從很多很多的指揮那邊聽過你的名字,我非常喜歡你的指揮,他們說你的指揮是今年這一次所有的指揮中最爲優秀的,最令人震撼的,最讓人驚訝的,同樣也是最難學習的指揮,因此還沒有見面,我就對你充滿了好奇,我真的很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指揮能夠讓這麼多的指揮爲你傾倒。”
陳秋看着面前滿頭白髮的傳奇指揮,小澤征爾,看着他眼睛中帶着的笑意,不由得同樣開了個玩笑,同樣伸出手,對着他開口問道。
“那麼小澤指揮,你現在見到了嗎?符合你的想法嗎?”
“嗯,我見到了,完美符合我對於這樣的一位天才指揮,的一切想法!”
小澤征爾點頭,與陳秋的手掌相握,格外有力,緩緩開口道。
“很高興與你見面,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