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歌回到石屋中時,繽祝已經煎藥回來,正低聲詢問着號吾什麼。號吾或點頭或搖頭,看見雲歌回來,眼中不易察覺地亮了一亮。阿麗雅尚未醒來,卻似乎爲夢魘所擾,翻來覆去呢喃着什麼,“……藥……藥……”
繽祝聽罷,忙將一旁熱氣騰騰的湯藥碗端起,“是,是,王子妃醒醒,該吃藥了……”
雲歌怔了一瞬,忽然疑心阿麗雅在夢中唸的不是藥,而是曜——三哥的名字。原來她的心中從未放下三哥,只是將他深埋心中而已,到了她身體虛弱心魂無所依時,那個名字便會不由自主地從她的口中逃逸而出。
雲歌不動聲色地吩咐繽祝道:“我來喂她喝藥。繽祝,你帶號吾去換身衣服。他剛隨押運糧食的車隊回來。這一路的風塵,恐怕帶了不淨的東西回來了。”
“就是就是,遠途回族的人是要讓節若姑姑用柏枝薰身的……”繽祝說道這裡,卻想起兩日前跖庫兒將她從陽平坡帶來寨中,她忽然見到從凌灘失去了蹤跡的雲歌。那時愕然之下,她還曾追問過一句“雲姑娘這是從哪裡來?”卻不曾得到任何答覆。只有跖庫兒身後的犀奴向她擺了擺手。繽祝心知跖庫兒失去雲歌時的痛苦,此時想到這裡,便小心地住了口,只領着一身塵土的號吾出屋而去。
石屋中一時寂寥,只聽到阿麗雅低低的夢囈聲,“曜……曜……”雲歌低嘆了一聲,將她的頭託上自己的膝頭,又輕輕喚了她兩聲。
阿麗雅微微睜開眼皮,黑白分明的眸子裡卻還帶着夢境中的迷惑,“雲歌……原來你還在這裡,我……我夢到你又離我而去了……”
雲歌只覺得胸中陡然一虛,卻沒能說出什麼。
“我……我還夢到……還夢到……”阿麗雅濃密的睫毛抖了抖,忽然咬住下脣停住了口中的話。
“來,把這藥喝了,明日你一覺醒來,又是新的一日了。春天就要來了,你的身子就要大好起來……等你好起來了,我們可以再比試比試……看看是你的長鞭長……還是……還是我的短劍利。”雲歌說着說着,忽然覺得自己是在欺騙阿麗雅,一時喉口又緊又澀。
然而阿麗雅此時太過虛弱,竟沒有注意到她的反常。她在雲歌的臂彎中勉強撐起身子,淺淺笑道:“我……可不會再與你‘文比’了……再沒見過你這麼狡猾的漢人宮女……”她就着雲歌的手將那一碗湯藥慢慢飲下,而後又昏昏睡去。
雲歌見阿麗雅已經睡深了,便微微嘆了口氣,將她從膝上移下。她跪坐在跳動的火光中發了一會兒呆,終於站起身來。號吾還沒有回來,她猶豫着是不是該去尋他。孟珏定然已經交代了號吾,那他自會將換下的衣服帶回來。可是她總不能就在這裡易裝改容。而且她要先去尋一隻燒黑的鍋來。雲歌這樣想着,腳步不由地向石屋外邁去,才走到外邊的石廊上,忽有雜亂的腳步聲從廊下響起,既而一個威嚴而低沉的聲音問道:“你又要去哪裡?”
雲歌駭然轉身,看見一干持刀的先零武士正簇擁着一個魁梧的身影從石廊一端的暗影中走出。火光映在那人依稀濺有血痕的皮甲之上,將那一張滿是刻痕的臉映襯得愈發威嚴而森然。
尤非!
雲歌忽然憶起上一次見他也是個不歡的場面,尤非在盛怒之下還曾下令將她拉出帳外用馬拖行。他現在的問話將語氣加重在“又”字上,顯然是在詰問她之前逃出凌灘之事。雲歌的腦袋一片空白。她倒曾預想過說自己是因爲與驥昆置氣而偷偷離開凌灘,卻還沒有來得及與驥昆細談此事。方纔孟珏匆匆和她約定再次送她離開,她便也沒有問他該如何應對這樣的局面。
“我在問你話——你又要去哪裡?”
“我……”雲歌支吾着,卻半天也沒說出什麼來。
尤非的眼中怒火欲噴,“你當我先零部落是你戲耍的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嗎?”
隨着尤非的斥責聲,持刀的武士已經一涌而上,扼住了雲歌的手臂。尤非闊步走上前來,托住雲歌的下巴,微眯起雙眼,道:“你究竟是誰?既然離開了先零,爲什麼又回來?”
雲歌的心中陡然一跳,忽然疑心方纔與阿麗雅在屋中的對話是不是落入了屋外人的耳中。
“父王息怒……父王息怒……”同樣一身皮甲的二王子跖勒忽然從護衛身後趕上前來,臉上同樣帶着血污的痕跡,“聽賓祝說雲歌這次趕回寨中,是爲了阿麗雅……”他頓了頓,又道,“跖庫兒從小瑪谷連夜趕回族中,幫助清剿族中反叛的勢力,功勞不小。父王或許可以讓他來發落雲歌……”
尤非放開手,冷哼一聲,道:“我只怕他見了這個女人,又要把這幾個月的消沉落寞都丟在腦後了。”他這麼說着,眼中的盛怒已慢慢凝成一種狠絕之色。尤非忽然轉過眼鋒,低聲問道:“跖庫兒呢?”
“跖庫兒去扎曲坡收整左領零格手下的牧部去了,也要些功夫……”
“什麼左領,不過是攛掇你大哥的惡人……”尤非攢眉打斷了跖勒的話,眼中露出痛心疾首之色。
雲歌看在眼中,心中卻憶起孟珏曾說起爲王者爲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不惜各種鐵血手段的話來。她雖不喜歡甚至懼怕跖隆,卻覺得尤非也不過是爲了權利驅逐自己的女兒和兒子,並沒有什麼高尚之處,更不必如此惺惺作態。尤非卻彷彿聽到了雲歌的腹誹一般,忽然轉過頭來,低聲厲道:“這就是你們漢人想看到的,是不是?是不是?”
雲歌心驚——難道尤非已經窺破了孟珏的謀劃。可真若如此,他又怎會處置自己的大兒子。雲歌一邊喘氣一邊在心底默默安慰着自己。而後她垂首低眉做出一副惘然無知的表情。
尤非冷笑一聲,轉身吩咐道:“跖勒,把她和阿麗雅都帶回陽平坡去。族中既然已經清理乾淨,我們今夜就召集族人說清楚這件事,免得各自猜疑生出離心。同時也讓他們來決定一下怎麼處置這個女人。”他微微眯眼,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若是跖庫兒將來怨恨起來,他也只能埋怨族人族規,怨這個女人自己壞了族中的規矩。”尤非停了停,又提高聲音吩咐左右道,“誰也不許給跖庫兒報信,讓他專心在扎曲坡收整人馬。”
跖勒微微轉目,似乎還想說什麼,最後卻只低聲應了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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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月烏啼,霜意漸濃。
通往陽平谷谷底的山路上,走下一個身姿卓越的人影來。他的肩上挎着一個氈布包,探得左右無人後,便籍着月色閃進道旁的一個馬圈中。圈中的馬瘦影嶙峋,在霜天之中越發顯得寒磣不堪。
孟珏在馬匹間左撥右搡,進行着挑選。羌人本不缺馬,但是經過了這樣一個缺食少糧的寒冬,大部分馬匹已是氣息奄奄腳力大失。族中便將弱馬老馬集中在谷底的這個馬圈中,定時開欄讓它們自尋山草聽天由命。而將最好的馬匹集中在坡頂的一處大馬圈中,統一配給馬飼。孟珏和跖庫兒去小瑪谷時,谷中便將那些山頂集中餵養的馬分派給了他們。然而這一來一去,那些馬匹殘存的體力大多已耗盡,一時極難再跑長程。又因爲在坡頂的馬圈有人把守,極難得手。孟珏不得不到退而求其次,到谷底的這個劣馬圈中來尋馬。他要把雲歌連夜送出溪谷寨,還要再趕回陽平坡,非得要兩匹得力的馬兒不可。孟珏微微皺眉,用手在馬匹的脊背上一一探摸着。
暗夜之中忽然傳來兩聲夜鳥的鳴叫。孟珏驟然停住腳步,側耳傾聽。又是兩聲鳥鳴。孟珏將手指弓起塞入口中,也迴應了兩聲。片刻後,圈中的馬匹像是受到推搡般潮動而起,接着一個黑影一閃,號吾那清亮的眸子已經出現在眼前。
少年的出現令孟珏的神色微變,“你怎麼會在這裡?溪谷寨出事了?”
號吾點頭。
孟珏的聲音一沉,“她被抓走了?”
號吾再點頭。
“是誰?誰把她抓走的?”
號吾將手比在額前,做出一個頭冠的形狀,臉上也顯出敬畏之色。
孟珏的目光微微一滯,“尤非。”
號吾點頭。
“帶回陽平坡來了?”
號吾再點頭。
孟珏的眼中神色幾變,他伸手扶住號吾的肩,“小王當時回去沒有?”
號吾搖頭。
坡頂恰在此時傳來低低的畫角之聲,正是先零人召集族中貴族的的族召號。
孟珏的眼神凝在夜空中,而後忽然仿若洞悉了什麼一般,眸中掠過一片驚心之色。他又低頭飛快問道:“阿麗雅公主呢?”
號吾撓撓頭,回身指了指坡上。
“她也回了平陽坡?”
號吾點頭。
孟珏低眉靜思了一瞬,而後從身邊挑了一匹馬快步向馬圈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吩咐號吾道:“我現在去大帳參加族招會。你去扎曲坡尋小王,讓他立刻回到族中來,不能耽誤一刻。”說話間二人已走至馬圈之外。孟珏將號吾扶上馬背,沉聲道,“你的命是雲歌救的,她的命現在就在你手上……記住,要儘快找到小王。”
號吾重重點頭,一雙明亮的眼睛中滿是赤誠之色。而後他策馬轉身向夜色中馳去。孟珏目送了他片刻,也快步向陽平坡上行去。
扎曲坡在陽平坡的北側,有一道山樑與陽平坡相連。若要在短時間內趕去扎曲坡,這山樑便是唯一的捷徑。雖說走谷底也能到達,卻耗力耗時,夜色霜天更增加了難度。此時連接兩坡的山樑卻被十幾名手持刀戟的先零人把守着。少年打馬馳近,立刻被幾名守衛攔了下來,“號吾,今天由不得你亂跑。大王有令,今晚誰也不許過這道山樑。”
號吾眨了眨眼睛,撥轉馬頭走了一段兒,而後忽然撥回馬頭加速向前衝去。那些族中的守衛見狀,一時都動了起來,呼叱喝吒,左堵右截,卻因爲號吾不斷改變方向,一時都拿他不着,頓時亂做一團。一個年長的羌人忽然指着號吾的背後喊道,“節若,節若姑姑來了。”號吾一愣,向後望去。那個年長的羌人疾步衝上,一把抓住了他的繮繩。另外幾個羌人一哄而上,將他從馬上拖拽下來。號吾被他們擒住,卻還扭動着被扼的雙臂,“啊啊”叫個不停,卻到底掙不過一干成人的武士。那些守衛將號吾綁了個結結實實,而後便將他丟在一旁的坡地上,不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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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陽平坡上,一頂頂結霜的氈帳已被月華渡上了一層銀光。
這些氈帳大小不一,總體看來卻又隨坡勢而變化。坡底和周圍的矮坡上多爲地位低下的牧民,故而帳體矮小。隨着山坡的升高,帳中人在族中的地位也越來越高,那氈帳的型制便越來越大。到了坡頂,更闢出一塊臨風的平地,幾座闊大的帳宮依次排列其上。中間的那座帳宮尤其高闊。此時燈火正大明於帳中,帳外的持戟的護衛也個個警醒,顯然帳中在進行着什麼重要的事情。
孟珏在月影之中站定,快速判斷了一下坡頂的警戒狀況,選定了一個相對薄弱容易逃脫的出口,而後他將長劍纏入腰間,疾步向着大帳走去。
“孟大夫。”大帳門口的一名守衛認出是他,臉上露出恭謙之態,口中卻道,“大王有令,今晚不許任何人帶武器入帳。”
孟珏微微一笑,“我不過管管族中的糧食和牲畜,哪有什麼武器?”
那守衛遲疑了一下,還是伸手欲探檢他的腰間。
“從小瑪谷帶回來的黍已經分到各帳。”孟珏微展雙臂,一副配合他檢查的姿態,口中的話也似是隨口,“年紀大的能多分一些,別忘了提醒你的爹孃。”
那守衛停了一下,手指在孟珏的腰間肩頭匆匆掠過,而後低聲說了句“謝謝孟大夫提醒”,隨即招手讓其他人收回長戟。
孟珏微微欠身,大步向帳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