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四章

依舊是兩轎一車,前後護擁,到了東交民巷。少不得還要投帖,坐在轎子裡的鹿傳霖,在等着匯豐銀行的洋人出迎,結果出來一箇中年人,走到轎前隨隨便便問道:“兩位大人,要見我們的洋管事希禮爾先生?”

“對了!我跟清大人是奉旨來查案的。”

“喔,請吧!”那中年人自我介紹:“我是這裡的買辦,姓楊。”

於是兩位一品大員在銀行門前下了轎,被引入客室,已有一個洋人在等着,走上來伸手相握,然後擺一擺手,表示讓坐。

楊買辦亦老實不客氣,坐在賓主中間,介紹了雙方的姓名,希禮爾問:“他們來做什麼?”

等楊買辦將話翻譯過去,鹿傳霖答說:“我們奉到上諭,徹查慶親王奕劻的存款。請你們把存戶名冊拿出來看看。”

恰如那桐所料,希禮爾一口拒絕:“存戶的名冊,照定章不準公開的。”

“不看名冊亦不要緊。”鹿傳霖很快的讓步,“只告訴我們,慶親王在你們這裡有多少存款?”

“什麼人在本行存款,照定章亦是不能宣佈的。”

這一下,鹿傳霖有些生氣了,但不敢發作,“那麼,”他問:“你們跟慶親王有沒有往來?”

這一次希禮爾的回答很清楚:“根本沒有見過這位親王。”話說不下去了,鹿傳霖問清銳:“秋翁,你有話問沒有?”

“問也問不出什麼來了。”

“那麼,蔣都老爺你呢?”

“我奉旨跟兩位大人一起來,上諭上並沒有準我發問。”

“你的意思是,你沒有話說?”

“是!”

“好!那就走吧。”

此一行也,比前一天撲個空還要沒趣,只好回到都察院,商量復奏。

“只有據實陳奏。”清銳答說:“洋人不講理,上頭也知道,不會怪咱們查得欠精細。”

“據實陳奏!不錯,據實陳奏。”鹿傳霖說:“就請老兄這樣主稿吧!”

於是清銳找人擬了一個奏稿:“本月初二承準軍機大臣交到諭旨,御史蔣式瑆奏,官立銀行請飭親貴大臣入股,以資表率一折,據稱匯豐銀行慶親王奕劻有存放私款等語,着派清銳、鹿傳霖帶同該御史,即日前往該銀行確查具奏,欽此。遵即到署,傳知御史蔣式瑆,一同前往匯豐銀行,適值是日禮拜,該行無人。復於初三日再往,會晤該行管事洋人希禮爾及買辦楊紹渥,先借考查銀行章程爲詞,徐詢匯兌、存款各事,迨問至中國官場有無向該行存款生息?彼答以銀行向規,何人存款,不準告人。復以與慶親王有無往來,彼答以慶親王則未見過。詢其帳目,則謂華洋字各一份,從不準以示人。詰之該御史所陳何據?則稱得之傳聞,言官例準風聞言事,是以不揣冒昧上陳。謹將確查情形,據實繕折復奏。”

名爲“確查”,其實皆爲片面之詞,但“答以慶親王則未見過”這句話,很有力量,暗含着人尚未見過,何來存款之意在內。摺子上呈,折底早有巴結奕劻的人,抄送到府。奕劻一看,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只待王竹軒一到,便好提款,改存別家銀行。

蔣式瑆當然也知道了復奏的內容。冷笑着說:“這叫什麼確查?完全是爲慶王開脫。將來不出事則已,一出事看這兩位大員,吃不了兜着走!”

“何爲出事?”有人問說。

“將來查出來慶王確有匯豐存款,那該怎麼說?如果此刻復奏上‘謹將確查情形’這一句,改爲‘謹將未能確查各緣由,據實復奏。’庶幾近之。照現在說法,將來查有存款實據,清、鹿兩公不是欺罔,就是包庇,其罪不輕。”

這些話傳入奕劻耳中,暗暗心驚,因此等王竹軒一到,奕劻命載振告訴他,要做到兩件事,一是提款,二是銷帳,務必不露任何痕跡。

王竹軒滿口答應着去了,第二天回覆:“洋人的意思,提款即不能銷帳,銷帳即不能提款。兩者擇一,特來請示。”

“提款不銷帳,這話說得通,銷帳不提款,怎麼行?帳都銷了,存款在那裡?”

“喔,這是我沒有說清楚。”王竹軒歉意地笑一笑,“洋人的意思,尊款改個戶名,仍舊存在匯豐,至少存三個月。至於‘慶記’的戶名,保險銷得一無痕跡。”

“那行!你看改個什麼戶名呢?”

“悉聽尊意。”

載振想了一下說:“用‘安記’好了。”

“是!這手續我去辦。”王竹軒說:“請振貝子把慶記的存摺跟圖章給我。”

到得第二天,王竹軒送來一本“安記”的新存摺,是二個月的定息存款,另外兩枚圖章,一枚“慶記”,一枚是他代刻的“安記”。

一場風波,輕易渡過,存款分文無損,更覺痛快的是,批覆清銳、鹿傳霖復奏的上諭,斥責了蔣式瑆一頓,說“言官奏參事件,自應據實直陳,何得以毫無根據之詞,率臆陳奏,況情事重大,名節攸關,豈容任意污衊?該御史着回原衙門行走,姑示薄懲。”

蔣式瑆是由翰林院編修“開訪”,考選而得的御史。“回原衙門行走”,即是仍回翰林院去當編修,實際上等於降調。在奕劻父子看,實在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因而很見王竹軒的情。

王竹軒卻是遜謝不遑,跟載振走得更近。這樣過了兩個月,忽然到慶王府辭行,說是調回上海了。諄諄相約,如果載振因公南下,務必到上海稍作盤桓,容他好好做個東道。處得好好地,忽然辣地要分手,載振心裡倒難過了兩三天。

及至存款三月期滿,奕劻一天想到了,覺得還是提出來,放在手頭爲妙。於是派了一名親信侍衛名叫哈石山的,持了存摺圖章去提款,結果空手而回,滿臉沮喪。

“怎麼回事?”

“款子叫人提走了。”

奕劻大驚亦大惑,“怎麼會呢?”他說:“你別是走錯了地方了吧?”

“沒錯兒!不就挨着德國使館的那家銀行嗎?”

“嗯!他們怎麼說?”

“說存摺已經掛失了,另外發了新摺子。這個摺子不作數。”

“不作數?”載振大爲困惑,那麼圖章呢?”

“圖章換過了。這個,也不管用了。”

“誰換的?”

“那,那,沒有問。”

“不用問,大爺!”有個很懂銀行規矩的帳房插嘴說道:

“是受了騙了,是王竹軒乾的好事。”

照此帳房的推論,王竹軒要動手腳毫不費事,關鍵是將“慶記”的存摺與圖章交了給人,也就等於將六十萬兩銀子雙手奉上,伏請笑納。至於“安記”的存摺與印鑑,最初是真的,但王竹軒既然存心不良,可以預先鈐印在兩份空白書表上,一份用來掛失,申請發給新折,一份申請更改印鑑。這一來,存在王府的存摺及“安記”那枚印鑑,便成了廢物了。

怪不得王竹軒會調到上海,原是早就籌劃好的步驟。怪來怪去只怪當初,一頓脾氣發掉了六十萬銀子,只好認吃啞巴虧。

但奕劻卻沒有他兒子看得開,又因爲是啞巴虧,一口氣悶在心裡發泄不得,更覺難受。整天拉長了臉,什麼高興有趣的事,亦不能使他破顏一笑。

心境與奕劻相反的是蔣式瑆,從王竹軒那裡分到二十萬銀子,雖較原定各半之約,少了三分之一,亦已心滿意足,半夜裡從夢中都會笑醒。當然,有了錢不妨敞開來花,反正他發過妻財,排場遠勝過“借京債”度日的,所以闊一點,也不容易看得出來。

這是蔣式瑆自己的想法,別人看就不一樣了。尤其是新蓋一座住宅,光是那一帶水磨磚砌的圍牆,氣派即不下於王府。在京裡當翰林,又是放了廣東的考官,四川的學差,還能發財嗎?在這個疑問之下一打聽,奕劻父子大上其當的真相,以及蔣式瑆夫婦之間的詬誶,便都掀出來了。

於是,有一天清晨,蔣家的下人,發現圍牆下擠滿了人,走去一看,水磨大磚上寫着鮮紅的十六個大字,是一副對仗工穩的對聯:“辭卻柏臺,衣無懈豸;安居華屋,家有牝雞。”也不知是用的什麼特製的洋漆,怎麼樣擦洗亦無法消退。於是蔣式瑆的臉也拉長了。

※※※

爲了六十萬銀子損失,慶王府的門包又漲價了。而且,規矩更嚴,絕無通融,沒有門包便不能進門。也有些不打聽行情的老實人,看到慶王奕劻的煌煌手諭,高貼在壁,嚴禁收受門包,竟信以爲真,以致枉勞腳步的。

有個進京公幹的河南學政林開謨,公畢回任,照例遍謁顯要而辭行,最後只剩下奕劻一處,去了三次未見到,不免口發怨言。

“京裡各位大臣都見過了,只要見一見王爺,就可以動身了。那知道這麼難見!”

“要見也容易。”慶王府的門上微笑說道:“意思到了,自然就往裡請了!”

“意思到了?什麼意思?”

門上看他象是個書呆子,便老實說道:“我就說給林大人吧,得賞個門包。”

“管家你看!”林開謨指着壁上的條諭:“王爺有話,我怎麼敢?”

“王爺的話,不能不這麼說,林大人,你這個錢也不能省。”

林開謨倒不想省這筆錢,無奈未曾預備。如果派人回客棧去取,未免耽擱工夫,因而不免躊躇。

正當此時,一輛藍呢後檔車疾馳而至,車帷掀處,出來一個紅頂獅補的徐世昌,一見林開謨便問:“老世叔還沒有出京?”

原來林開謨的父親叫林天齡,同治初年的名翰林之一,曾入選在弘德殿行走,不過所教的是爲穆宗伴讀的恭忠親王長子載澂。當時少年親貴中,載澂的資質無雙,而淘氣亦算第一,戲侮師傅,無所不至,每每學林天齡那種大舌頭的福州官話,隔室相聞,可以亂真。林天齡情所不堪,堅決求去,老恭王爲了表示歉意,設法放了他一個江南考官。有個門生鎮江人,名叫支恆榮,後來點了翰林,是徐世昌會試的房師,所以徐世昌成了林天齡的小門生,算起輩分來,自然該叫林開謨爲“世叔”。

“我來見王爺。”林開謨答說:“那知道王府還有……。”

“我知道,我知道!”徐世昌不讓他說下去,“老世叔,你等一等。”

等不多久,門上來說:“王爺請!”這自然是徐世昌一言之功,而門上的臉色不會好看,亦是可想而知的事。

※※※

送走了徐世昌與林開謨,奕劻接見一個等候已久的訪客。

此人名叫周榮曜,身分相當奇特。

周榮曜戴的是暗藍頂子,官居四品,但他一直是個書辦,粵海關管庫的書辦,手眼通天,發了幾百萬銀子的大財。從李鴻章、譚鍾麟到德壽,歷任兩廣總督,大都對他另眼相看,但從上年夏天起,便遇到剋星了。

這個剋星就是岑春煊。他一到任,先參武官,後參文官。南澳鎮總兵潘瀛、柳慶鎮記名總兵唐生玉革職充軍,千總潘繼周軍前正法。文官之中,首當其衝的是,在廣東有能員之稱的南海知縣裴景福,岑春煊參他“聲名狼藉,請革職看管”,一面出奏,一面拘禁,出告示接受控訴。那知裴景福也很厲害,不知使了什麼手腕,竟無人出面檢舉。於是裴景福自請罰鍰助餉,岑春煊無奈,只得照準。釋出以後,裴景福走錯了一步,私下逃到澳門。這一來反而授人以柄,岑春煊幾番交涉,不得要領,一怒派兵艦到澳門,非提回裴景福不可。結果引渡回省,奉旨充軍新疆。

岑春煊有參屬員的癮,三日一小參,五日一大參,最後參到了吳永頭上。

吳永是辛丑迴鑾那年,放的廣東高廉道。岑春煊到任,改調雷瓊道,曾爲韓愈、蘇東坡謫居之地的海南島,即爲轄區。此一調在吳永已覺委屈,而岑春煊意猶未足,一個摺子參了十一個人,以吳永居首。

照常理說,通折參劾,自然是列名越前,處分越重,從無例外之事,居然出現了例外!岑春煊對吳永所擬的處分是“請開缺送部引見”,而以下十名,重則查抄遣戍新疆,輕亦革職永不敘用。這樣做法,看起來似乎不忘昔日香火之情,其實用心甚深。

因爲,岑春煊知道吳永的簾眷未衰,如果處分擬得太重,慈禧太后會不高興。如今與情節重大的劣員同列,且居首位,暗示吳永的官聲,比應該抄家充軍的人還要壞,而故意減輕處分,是仰體上意,曲爲迴護。倘或以下十名皆獲嚴譴,則居首的吳永,又何能獨輕?

那知慈禧太后一看這個摺子,頗不以爲然,問軍機應該如何處置?慶王不答,瞿鴻璣開口。

他已很有意結納岑春煊,所以正色陳奏:“國家兩百多年的制度,封疆大吏,參劾屬員,沒有不準的。這個摺子當然照例辦理。”

“吳永這個人很有良心,想來他做官亦不會壞。這個摺子,我看留中好了。”

“岑春煊所擬吳永的處分太輕,送部引見以後,皇太后如果要加恩,仍舊可以起用。”

“這又何必多此一舉?”

“跟太后回奏,”瞿鴻璣說:“岑春煊摺子裡面,還有好幾個人,情節重大,似乎未便因爲吳永一個人,把全折一起留中。”

慈禧太后微感不悅,“我只知吳永這個人很有良心,他做官一定錯不了的,象吳永這樣的人,岑春煊都要參他,天下該參的官,可就多了。”她停了一下,右手微拍御案,加強了語氣說:“岑春煊向來喜歡參人,老實說,亦未必情真罪當。

這個摺子,我還是主張留中。”

“岑春煊實心任事,如今又在整飭吏治的時候,他的這個摺子如果留中,會助長貪墨之吏的僥倖之心。而況,全折以吳永居首,想來其中必有不堪的情事,如果皇太后能面加訓誡,亦是保全吳永之道。”

瞿鴻璣自覺這話說得很冠冕,可以爲岑春煊爭得個十足的面子。那知他對吳永的觀感,恰與慈禧太后深印心版的記憶相反,誰說吳永不好,在慈禧太后便不以爲然。持之愈力,惡之愈甚,終於激得老太后勃然變色!

“難道岑春煊說壞的人,就定準是壞的?我知道岑春煊的話,不十分可靠,我知道吳永一定不會壞的!由此推想,別的人亦未見得準壞!”她連連擊案,“留中!決計留中!我是留中定了!”

這模樣竟是與瞿鴻璣嘔氣。不但慶王奕劻,面如土色,連重聽的王文韶與鹿傳霖亦覺膽戰心驚。瞿鴻璣碰了這麼一個自入軍機以來從未有過的大釘子,那張清癯的臉,自是更顯得蒼白。

退值回府,瞿鴻璣少不得將廷爭經過,馳函廣州。岑春煊自然覺得無趣,不過倒是學了個乖,知道以後要參人,必當細敘劣跡。參吳永是弄巧成拙了,倘或臚列罪過,慈禧太后即便有心庇護,至少要經過派員徹查這套遮人耳目的手續,不至於全折留中,便宜了另外那十個人。

另外的那十個人之中,就有周榮曜在內。僥倖逃過這一關,依舊驚出一身冷汗,他知道岑春煊始終放不過他,遲早還會動手,趁這前折未準,後折未上之間,若不早自爲計,禍至無日。

因此,他不動聲色地在暗中作了打算。第一步是派人到京加捐一個四品銜;第二步找內務府的門路,結納了李蓮英;

第三步纔是親自進京活動。

人還未到,已有八十萬銀子匯到京裡,但這樣的闊客,卻住在東河沿的一家普通客棧中。衣飾樸實無華,儘量避免招搖,而出手驚人,慶王府的門包送了五百兩,比他人多七倍之多。因此,頗有人替他在奕劻面前說好話,而奕劻亦就不以等閒視之了。

及至一見了面,奕劻不免詫異,亦有些失望,實在看不出周榮曜有何長處?加以語言隔閡,更覺話不投機,所以椅子尚未坐熱,主人就端茶送客了。

這個官場中的規矩,周榮曜是懂的,急忙站起身來,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紅封袋,雙手捧上,說一句:“王爺備賞。”

奕劻不接,只說:“千萬不可以,千萬不可以!”

周榮曜是經過指點的,知道這句話在奕劻有時候一天要說上好幾遍,正如王府的門上所言:“王爺的話不能不這麼說”,自己的“錢可也不能省”。便將紅封袋放在桌上,行禮辭出。奕劻送了幾步,等周榮曜謙請“留步”時,哈哈腰回身便走,順手撿起紅封袋,用兩指拈出銀票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竟是四萬兩的一張特大紅包!

於是他對周榮曜的觀感復又一變,當然也會想到,出手如此,必有所欲。正好那桐來訪,順便就提到此人。

“粵海關有個姓周的,你見過沒有?”

“見過。”那桐答說:“人不壞。”

“他進京來想幹什麼?”

周榮曜進獻的數目,那桐是知道的,他也很得了些好處,自然要盡些心力。“周榮曜出身雖不高,人很能幹,精通洋務,善於應酬。如果派到那一國去辦交涉,倒是一把好手。”

“他是想當公使?”

“派到小國,似乎不礙。”

奕劻想了一下,點點頭說:“這要等機會。你既然跟他認識,必有見面的機會,託你帶句話給他,我會替他留意。”

“是!”那桐略停一下說:“他也跟我說過,倘蒙王爺栽培,另外還有孝敬。”

奕劻又想了一會兒,“事情很難,再說吧!”他又問:“你是從署裡來?有什麼消息?”

這所謂‘署裡”是指外務部。瞿鴻璣雖以會辦大臣兼尚書,但在軍機處的時候多,反倒是不兼尚書的會辦大臣那桐,每天到部,對於日俄的戰況,比較清楚,而且經常跟日本公使內田康哉見面。這時候奕劻問起,隨即答說:“正要跟王爺來請示,內田來說,日本決定設立滿洲軍總司令部,總司令官叫大山岩,總參謀長叫兒玉源太郎。另外在大本營還有個參謀總長,是山縣有朋。內田說,日本對戰事很有把握,而況對俄開戰,是爲中國爭回東三省。中國不應袖手旁觀……。”

“這話就不對了!”奕劻打斷他的話說:“第一、中俄訂有密約,照萬國公法,應該出兵幫俄國,如今以遼河爲界守中立,無形中等於幫了日本。第二、慰庭不已派了他的顧問阪西,化裝中國人,經常出關到日軍營地去聯絡,試問,還要怎麼樣幫日本?”

“我也這麼跟內田說。內田提出兩點要求,第一、要看看中俄密約;第二、想請中國準他們在關外招紅鬍子,替他們打俄國。”

“第二點不行,那會招是非。第一點,不妨準他,不過也得先奏明瞭。”

“是的。”那桐略停一下又說:“招紅鬍子的事,內田跟我說,他跟慰庭接過頭了,慰庭答應暗中幫他的忙。”

奕劻立即接口:“既然慰庭已許了他,當然沒有什麼不可以。”

“我也覺得沒有什麼不可以,如果怕俄國抗議,不妨給日本去一通照會,要他制止,這不就在表面交代得過了?”

“好!這個辦法好!就這麼辦。”

※※※

日軍招撫紅鬍子的計劃,其實早就在袁世凱的支持之下,成爲事實。

早在四月間,阪西就在朝陽密招紅鬍子馮麟閣、金壽山、杜立山所部,編成“正義軍”三營。袁世凱一面電告外務部,一面卻命駐守遼西維持中立的馮玉昆秘密支援,所以“正義軍”的身分很微妙,既是日軍的傭兵,又是官軍的旁支。

其實日本從朝鮮義州渡鴨綠江,經安東進入奉天的陸軍,已有十個師團之多,番號是第一、二、三、四、八、九、十、十一、十二,以及近衛師團,陸續編爲四個軍,首先編成的是第一軍,司令官黑木爲楨,分佈在九連城、鳳凰城一帶。

第二軍由陸軍大將奧保鞏率領,在旅順東北的不凍港貔子窩登陸,分兵兩路,一路向西佔領普蘭店,拒遼陽的俄軍南下,一路直趨西南的金州,意在絕旅順、大連的後路。

第三軍司令官名叫乃木希典,專攻旅順。別遣陸軍中將野津道貫,自大東溝以西,哨子河口的孤山登陸,沿大路北進,克岫巖,與第一軍合力攻佔海城東南的析木城。而奧保鞏以第一師團守金州,親師第二、四兩師團沿南滿鐵路逆擊,進熊嶽、破蓋平,覆敗俄軍於大石橋,於是營口、牛莊亦不復能守。整個遼東半島,大致都歸於日軍的掌握了。

設立滿洲總司令部即在此時,由兒玉策劃,以第一軍爲右翼,出遼陽東北;第四軍爲左翼,西遼陽西北;而第二軍爲正面,三路齊進,攻佔遼陽,日本兵死了一萬七千多。

不過,這個勝仗不全是日本人自己的功勞,“正義軍”亦頗有牽制之功。不過,俄軍雖敗,實力未損,俄國的遠東軍司令官克魯巴特金,估量遼陽難守,一面抵禦,一面全師而退,此時重新部署,以三個軍團反攻遼陽,一個軍團出遼陽東南,一個軍團爲預備隊。其中出遼陽東南這一着最狠,企圖是在絕日軍的歸路,包圍聚殲。

這一來,日軍自非出盡全力不可。因此,阪西跟袁世凱商量,要求格外支援。袁世凱便派了直隸督練公所的參謀處總辦段芝責,隨同阪西,到遼陽相機處理,同時馮玉昆亦奉到密令,要在暗中儘可能援助日軍。

到得遼陽,商定派遣馮玉昆屬下的隊官,爲日軍充當間諜,哨探軍情,入選有孟恩遠、王懷慶、劉夢蘭等等,約莫十來個人,雖都行伍出身,但受過新法軍事訓練,要他們去看俄軍馬、步、炮、工各營的情況,不致茫無所識。只是,筆下卻沒有一個人拿得起來的,刺探有所得,不能寫報告回來,於事何補?

正好段芝貴的父親,巡撫營統帶段有恆,從瀋陽以西的新民,到遼陽來看因公出關的兒子,知道了這一層難處,便向段芝貴說:“我帶的一個馬弁吳佩孚,是山東蓬萊人,秀才出身。他於這個差使倒合適。”

原來這吳佩孚字子玉,山東蓬萊人。家貧有大志,十四歲那年,投入登州府水師營,充當學兵,操課勤務之暇,用功苦讀,居然在光緒二十二年,應登州府院試,以第二十七名進學,便是“宰相根苗”的秀才了。

不想第二年在家闖禍,得罪了當地巨紳,不但被革了秀才,還被通緝。迫不得已,航海到天津,投效聶士成武衛前軍,因爲體質太弱,只補上一個雜役的名字。不久,庚子亂起,聶士成殉國,武衛全軍潰散,吳佩孚輾轉到了開平,考入武備學堂,其後武備學堂遷至保定,吳佩孚自覺年將而立,還受年紀與自己相仿,甚至比還來的小的教官呵斥,情所難堪。

因而,吳佩孚輾轉投入段有恆部下,充當一名馬弁。段有恆亦每以能有一名如斯養卒的秀才供驅遣爲得意之事,兼以吳佩孚通文墨,到那裡都方便,所以出入相隨,漸成親信。

有此一段淵源,自堪信任,段芝貴亦樂得仰承親心,加以提拔,派在參謀處差遣,月支薪水五十大洋。

於是吳佩孚偕同孟恩達等人,或者肩挑擔子,扮成小販,或者牽猴攜羊,裝成變把戲的,分頭接近俄軍的營區,陣地,打探動靜。

不久,書面報告源源而至。衆人出力,一人執筆,負責這部分聯絡工作的日本滿洲軍總司令部的參謀福島,以及阪西,只知道吳佩孚一個人的名字,看他報告詳盡間或附以地圖,亦頗得要領,決定要提拔此人了。

※※※

段芝貴從遼陽回到天津,第一件事,當然是去見袁世凱,報告此行經過。

李鴻章的北洋大臣行轅,已毀於庚子之亂,新址本來準備作爲皇帝閱兵的行宮,戊戌政變,閱兵之禮不舉,袁世凱估計皇帝亦永不會再到天津,因而奏請改爲北洋大臣行轅。東面餘屋,作爲督練公所,將星雲集,但沒有幾個人能見到袁世凱,即使是段芝貴,亦必得先經通報准許,方能進入袁世凱的簽押房。

西面一帶房屋,饒有花木之勝,是幕府所在,盛況已與李鴻章開府時不遠,候補道有陳昭常、蔡匯滄、阮忠樞,都是兩榜出身。翰林則除了北洋舊人于式枚以外,還有傅增湘、嚴修,此外還有好些“欽賜進士出身”的學生,總計二十多人,濟濟一堂,是袁世凱最闊的一堂“擺設”。

至於袁世凱最信任的一位幕賓,行輩最低,是個蘇州人,名叫張一麟,是上年癸卯經濟特科一等第二名出身,發往直隸,以知縣補用,爲袁世凱羅致入幕,月送束脩六十兩銀子。

幕府的身分,向例與東道主相等,所以北洋的幕府,往往連司道都不放在眼裡,到處有人逢迎,肥馬輕裘,輕易可致,很少有人着重那戔戔鶴俸。唯有張一麟不同,每天將自己分內之事做完,關在書房裡用功,看的書不拘一格,大致以實用爲主。好幾個月的工夫,沒有私下見過袁世凱一次,更不要說有所幹求,因而提起北洋的“張師爺”來,都有肅然起敬之色。漸漸地袁世凱也發覺了,信任有加,舉辦新政的許多章程條款,以及奏摺,大都託付了張一麟。

這天段芝貴入謁,袁世凱本已吩咐“請進來”!但以張一麟恰好應邀而至,便又關照且慢,待與張一麟談完了再說。

“仲仁,”袁世凱喚着他的別號說:“今天有件事奉託。我知道你很忙,應酬筆墨,不該再勞你的神,想想還是拜託大筆爲妙。”

“是的。”張一麟問道:“不知道是何應酬筆墨。”

“張香帥七十整壽,該送壽屏,想託你做一篇‘四六’。”

張一麟面有難色。象袁世凱與張之洞的身分,這篇壽屏該寫成十六幅,兩三千字的“四六”,那怕獺祭成章,也得好幾天工夫。在他來說,抽出一整天的閒暇都難,何況好幾天。

“仲仁,你勉爲其難吧!”

聽得府主這麼說,張一麟只好答一聲:“我勉力而赴就是。”

“拜託,拜託!”袁世凱說:“脫稿以後,亦不必送我看了,看了我亦不懂。請你直接交給張遜之去寫吧!”

張遜之是直隸官報局的總辦,素有善書之名,張一麟點點頭說:“是的!”說完略等一下,如果袁世凱沒有話,便待告辭。

“仲仁,請你再坐一坐,有件事順便料理一下。”說着,袁世凱向聽差吩咐:“請何總辦。”

這何總辦是督練公所教練處的總辦何宗蓮,字春江,山東平陰縣人,天津武備學堂的高材生,但到差不久,跟張一麟兩不相識。只是何宗蓮覺得能在總督的簽押房中,安坐自如,來頭一定不小,所以向袁世凱行完禮後,亦向張一麟點一點頭,表示敬意。

“這步兵操典,你怎麼說?”袁世凱一面問,一面從案頭取過厚厚的一部稿本,裡面夾着許多參差不齊的籤條。

“回大帥的話,這部操典,由日文譯過來以後,經過仔細推敲,並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原簽有點吹毛求疵,只好逐條駁回。”

“你們武夫,懂什麼文墨!”袁世凱沉下臉來說:“你們知道原籤的人是誰?就是這位張仲仁先生!”

何宗蓮大窘,急忙轉身拱手,連聲喊道:“老夫子,老夫子!”歉疚之情,溢於言表。

“不敢,不敢!”張一麟亦起身還禮,“這部稿子,是大帥交代,我不能不辦。不過雖有改正,無非文字上的潤飾,於原義並無出入。我不敢強不知以爲知。”

“你聽見沒有?張先生經濟特科一等第二名,文字一道,難道你們還不服?”袁世凱毫不客氣地開了教訓:“越是肚子裡有墨水,人越謙虛,唯有半瓶醋,纔會晃盪。你把稿本拿回去,仔細再看,好好向張先生請教。”

“是!是!”何宗蓮雙手將稿子接過來,“叭嗒”一聲,碰響了皮靴跟,接着轉身問張一麟:“不知道老夫子什麼時候有空?”

“那就難說。不過,我不大出門,你隨時請過來,我們談談。”

“是!我下午去拜訪老夫子。”

“好,我候駕。”

於是何宗蓮又轉身問:“大帥還有什麼吩咐?”

“我想,新軍應該舉行一次大操,你倒不妨先籌劃起來看。”

“是!”

停了一會,袁世凱不再有話,何宗蓮便捧着步兵操典的手稿退了出去。張一麟等他背影消失,向袁世凱勸說:“大帥的詞色似乎太嚴厲了。”

“沒有法子!對此輩不能假以詞色。尤其不能讓武的壓倒文的。否則,必有自貽伊戚的一天。”

“武的不能壓倒文的”,這句話給張一麟的啓發很深,覺得袁世凱能有今天,也許就得力於這一點。

※※※

對於日俄兩國在東三省的戰況,袁世凱問得很詳細,當然最關心的是戰局的結果,究竟是日本勝,還是俄國佔上風,或者不勝不敗,歸結於和局。

“陸軍方面,大致日本勝的把握。”段芝貴說:“俄軍反攻遼陽,死了四萬人,損失很重。不過,日軍亦是筋疲力竭了。如今兩軍隔一條渾河在休息,大局要看旅順的俄軍支持得住支持不住。”

“照你看呢?”

“很難說。旅順的防禦工事太好了,地險而兵精,日本第三軍已經發動過三次總攻擊,敢死隊一波接一波,乃木希典的兒子在裡面,可是徒勞無功。”

“喔,”袁世凱很注意地問:“乃木的兒子亦是敢死隊?”

“是的。”

“結果呢?”

“當然陣亡了。”

袁世凱點點頭,臉色沉毅,“照我看,乃木一定可以攻下旅順。”他問:“如今日軍距旅順多遠?”

“最接近旅順的一個陣地,五、六裡,現在正在攻老虎溝。

照日本人說,如果能把老虎溝攻下來,形勢就會改變。”

聽得這話,袁世凱起身去看懸在壁上的“旅順要塞兵要圖”,找到了老虎溝,看到下注“二○三高地”的字樣,方始明白。

“是了!日軍吃在仰攻,‘頂石臼做戲,吃力不討好’,若能佔領二○三高地,對港灣成鳥瞰之勢,俄軍殘餘的軍艦,就什麼作用都沒有了。”袁世凱停了一下問:“我們能不能幫他什麼忙?”

“打旅順,幫不上忙。”

“陸軍方面呢?”

“也要看機會。反正攻瀋陽,總有可以幫他們的地方。”

袁世凱點點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凝神望着東三省的地圖,好一會始開口:“我當初不主張中立,應該幫日本打俄國,如果聽了我的話,現在情形就大不同了。”

“請……。”段芝貴說:“請大帥教導。”

“這跟賭錢一樣,日本做莊家,我們搭多少股子在裡頭,現在就可以計算如何分紅了。如今我們幫日本,好比賭場裡的混混,看莊家手風順,在旁邊打打扇,遞遞毛巾把子,說兩句湊趣的話。等莊家站起身來,隨便抓一把錢給你吃紅,還得跟他道聲謝。若是合夥做莊家,當然坐下來細算贏帳,這情形大不同了。”

“是!聽大帥的譬喻,完全明白了。”段芝貴又說:“前一陣,不是張香帥有個摺子,主張西聯英、東聯日,似乎可以補救。”

“太晚了!沒有用處。”袁世凱說:“只望日本打敗了俄國,能把東三省還給中國,已是上上大吉。”

聽得這話,段芝貴踏上兩步,低聲問道:“聽說東三省要設總督,而且已經內定了,大帥,可有這話?”

袁世凱知道有此一說,湖南巡撫趙爾巽內召,即爲未來東三省總督的人選。這是瞿鴻璣的打算,因爲他們同治十年辛未一榜,沒有什麼象樣的人材,而下一科甲戌卻頗有幾位出色的人物,已死的如趙舒翹,現存的如吏部尚書張百熙、雲南巡撫林紹年、四川總督錫良、兵部侍郎胡襢芬等人,都各有表現。

漢軍正藍旗人的趙爾巽亦是其中之一,在湖南的政聲還不錯,所以瞿鴻璣想拉他一把。內召以後,先派署戶部尚書,一切籌議東三省設總督之事,常派趙爾巽參與,爲他未來的出處作張本。

這些情形,袁世凱覺得不必告訴段芝貴,只問一句:“你是聽誰說的?”

“在東三省聽旗人談起。”段芝貴說:“倘若真有這話,大帥倒不可不稍稍留意。”

“喔!”袁世凱擡眼望着,等他說下去。

“東三省地大物博,富庶得很,我這趟去了才知道。如果總督、巡撫是自己人,將來籌餉就方便得多了。”

聽得這話,袁世凱波瀾大起,但表面上不現聲色,“我知道了。”他用告誡的語氣說:“這話,你不必跟人去談!事情還早得很,不必急!”

意思是說,緩緩圖之。段芝貴心裡也起了一個念頭,一時還無法分辨,自己這個念頭,到底是不是妄想?只很興奮的答說:“是,是!我知道事情的輕重。”

※※※

慈禧太后的七十萬壽,靜悄悄地過去了。五十中法之戰,六十中日之戰,兩番盛大籌辦的慶典,臨事而廢,滿以爲七十歲可以好好熱鬧一下,誰知道又有日俄之戰!幸而戰事發生的早,四月裡就下了上諭,停止慶祝,倘或一切都預備好了,突傳警信,那就更掃興了。

“大概我這一輩子就不用想過整生日了!”慈禧太后向榮壽公主說:“天下也真有那麼巧的事。”

“這大概是老天爺特意的安排,把這一份熱鬧留着到八十萬壽再補。”

“八十?”慈禧太后有些傷感,“就活到那個歲數,眼花了,牙齒也掉了,說話顛三倒四的,做人也沒有什麼滋味。”

“老佛爺一點都不顯老!倒是……。”榮壽公主突然住口,本想拿皇帝來相比,話到口邊才發覺不妥,把它硬截住了。

這一說勾起了慈禧太后的心事。從迴鑾途中,在開封逐“大阿哥”傅儁出宮那時候起,她就在考慮儲位的歸屬。到得載灃做了榮祿的女婿,算是有了指望,但成婚已經兩年,竟無喜信豈不叫人着急?”

這樣想着,不由得問了出來:“載灃的媳婦,不是有病吧?

榮壽公主對此突如其來的一問,無從作答,想一想只能率直回對:“沒有聽說。”

“怎麼到現在都一點兒沒有消息,該找個好婦科大夫給她看一看。”

原來是關切醇王福晉何以至今不孕?榮壽公主隨即答說:“奴才也問過她,她說算命的看相都說她的子嗣得很晚。”

“晚到什麼時候呢?”

榮壽公主體會得出她的心境,盼望載灃得子之心,較尋常人家老太太抱孫之心,不知殷切多少倍。便安慰她說:“決不會太晚。少年夫婦,身子亦都很好,不應該沒有喜信。”

“就是這話嘍!”慈禧太后說:“我想總有道理在內,應該多找幾個大夫看看。”

“是!奴才傳旨給她。”榮壽公主想了一下,不經意的說:“皇上近來的精神,似乎又不如前了。李德立的本事有限,服他的方子,好象全無用處。”

“你的意思說,也應該在外面找大夫?”

榮壽公主不作正面回答,只說:“要有薛福辰那樣的人就好了。”

薛福辰當年曾爲慈禧太后治癒骨蒸重症,他本來是直隸的候補道,出於李鴻章的專折保薦,慈禧太后遲疑地說:“如果降旨命各省保薦名醫,外頭又不知道會造什麼謠言?”“是!”榮壽公主看她意思並不反對宮外召醫,便即說道:

“老佛書何妨問一問軍機?”

“嗯!”慈禧太后點點頭,“我知道了。”

過了幾天,慈禧太后在單獨召見奕劻時,忽然想到此事,提了起來,奕劻回奏:“奴才前年的一場病很重,是袁世凱薦了一個西醫來看好的。”

“喔!”慈禧太后問道:“此人叫什麼名字,如今在那兒?”

“這個西醫叫屈永秋,廣東人,天津醫學館出身,醫道很好。不過,西醫用的藥,跟中醫不同。”奕劻答說:“這屈永秋現在是袁世凱那裡的醫官。”

“中西醫藥是一樣的,只要治得好病,就是好醫生。你告訴袁世凱,讓那姓屈的,來替皇上看。”

奕劻不敢怠慢,當天就用電報親自告知袁世凱。語焉不詳,只說趕快派屈永秋進京,爲皇帝診脈。等袁世凱問他,如何?奕劻卻又答說,只是精神委靡,並沒有什麼明顯的病象。

這就奇怪了!袁世凱猜疑滿腹,不知奕劻爲何有此突兀的通知?皇帝既然沒有明顯的病象,何以突然召醫,而召的是西醫?心想得找個人來參贊一下才好。

北洋幕府中,人才濟濟,各有所長,但象這類事故,需找工於心計的人來研究。想一想,有了一個人。

這個人叫楊士琦,字杏城,是楊士驤的胞弟,也是袁世凱未來的兒女親家,現任商部左丞,派在上海管理電報局。因公北上,在天津小作勾留,此人素有智囊之稱,正宜請教。

聽罷緣由,楊士琦開口說道:“四哥,你聽說過沒有,薦醫有三不薦?”

“沒有聽說過。”

誰也沒有聽說過,是楊士琦臨時杜撰的。他一面想,一面說:“醫生不好不薦;交情不夠不薦;病人無足輕重不薦。”

袁世凱想了一下問道:“前面的兩不薦,都容易明白,何以謂之病人無足輕重不薦?”

“病人無足輕重,死也好,活也好,沒有人關心,薦了醫生去,未見得受重視,卻又何苦來哉?再說,七年之疾,求三年之艾,唯有病家重視病人,料量醫藥,纔會十分經心,倘是無足輕重的病人,煮藥調護,漫不經心,雖有名醫,何能奏功?”

“啊!啊!杏城,你看得真透徹!”

“四哥,”楊士琦放低了聲音說:“上次南郊大典,我有執事,在天壇站班,皇上步行上壇,我看得清清楚楚,連靴子都是破的。這倒想,開出方子來,如有貴重藥在裡面,誰能擔保御藥房一定會按方子照抓不誤?”

“這很難說。”

“那就是了!雖說西藥和中藥不同,道理是一樣的,如果動了手腳,不按方子配,屈永秋能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那還用說?”袁世凱皺眉了,“看來以回謝爲妙。”

“是的。”楊士琦又說:“這件事千萬做不得!醫而有功,老太后未見得高興,醫而無功,甚至出了‘大事’,四哥你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聽得最後這一句,袁世凱憬然而悟,悚然而驚!有戊戌告密這一段不易磨滅的往事在,誰都知道他是皇帝的不忠之臣,如果皇帝因爲經屈永秋的診治而病起變化,以至大漸,大家都會疑心他有弒君的逆行。真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的嫌疑。

“高明之至!”袁世凱的主意打定了,不過要推掉這件事,亦不是一句話的事。“杏城,”他說,“慶王是奉懿旨交辦,不管其中是何作用,我總得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推辭。請你再替我想想,應該怎麼說?”

“不能說屈永秋的醫道,並不如外間所傳,這成了砸他的招牌。不如屈永秋自己也病了。”

“好!就這麼辦!”

於是,袁世凱將屈永秋找了來,親自將這件事告訴他,問他的意見如何?

屈永秋倒是躍躍欲試,口中答說:“請大帥吩咐。”而臉上卻有掩不住的興奮。

“這原是件好事。以你的醫道,着手成春,不但名利雙收,而且各國使館,都很注意皇上的病勢。所以,你如果醫好皇上的病,一定還會名揚國際,連帶我的面子也很光彩。可是,我把你當做自己人,有句逆耳的忠言,不知你愛聽不愛聽?”

“大帥言重了!”屈永秋臉上的興奮,一掃無餘。

“宮中的事情很難辦,尤其是牽涉到皇上,更是吃力不討好。你的醫道高明,不錯。可是,西醫的規矩,太監不懂,臂如按時量體溫,只怕他們連體溫表上的度數都看不懂。”袁世凱突然問道:“庭桂,你知道宮裡喝香檳怎麼個喝法?”

“庭桂”是屈永秋的別號,他搖搖頭說:“不知道怎麼喝法,想來總是用冰鎮過了再喝。”

“那有這麼講究,”袁世凱說:“是太監不知道該這麼講究!宮裡所有的香檳,都是由太監事先用錐子在軟木塞上鑽了洞的。”

“那不是泄了氣嗎?”

“就有那種泄氣的事。爲的是香檳一開塞子,有很大的聲響,泡沫亂涌,搞得一塌糊塗,在御前失儀,是很重的罪名。太監爲了自己保平安,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不能隨時守在御前看護,試問,你怎麼醫得好皇上的病?”

“是,是!”屈永秋如釋重負似地,“幸虧大帥教導,這個差使不能當!”

“是上頭交代,我也不能教你不當這個差使。”袁世凱略作沉吟,“庭桂,只有一個法子,你纔可以不當這個差使,從今天起,你就裝病請假。裝要裝得象,少出門,更不能跟人去談這件事。”

屈永秋自然如言遵辦。袁世凱便先用電報回覆奕劻,說屈永秋告了病假,力疾從公,自是分所當爲,但本人有病,精力不濟,“請脈”或恐不準,所以再三懇辭。此外,又示意奕劻,他想到京裡面談一切,請奕劻找個理由,能讓他到京裡去一趟。

這個理由不難找,以練兵處籌劃改編各省防軍,以及其他軍制的釐訂,必須召袁世凱面商爲名,很容易地就讓袁世凱進了京城。

一到京,宮門請安,本來是奉行故事,遞一個請安摺子,便可自行其便,那知非常意外,竟然傳旨,即時召見。

這一下,袁世凱有點抓瞎了。第一是穿的行裝,除非巡幸在外,不能以行裝陛見,臨時找一套合於他五短矮胖身材的補褂,相當費事。這猶在其次,最令人惴惴不安的是,不知慈禧太后何以破例召見?想來必是有特別緣故,而此特別緣故是什麼,茫無所知。

因此,在養心殿進見時,袁世凱格外加了幾分小心,進殿行完了禮,慈禧太后照例閒閒問起,氣候是否正常、民情可還安謐,以及有些什麼好官之類有關吏治的話。然後話鋒一轉,很自然地談到正題。

“你跟張謇很熟,是不是?”

袁世凱不知慈禧太后何以忽然提到此人?便很謹慎地答說:“臣前在吳長慶營裡,張謇是吳長慶的文案,臣因爲他文字很好,常向他請教。從光緒十二三年以後,臣跟他就很少往來了。”

“是很少見面呢?還是很少書信往來?”

問到這一句,袁世凱知道事出有因,略想一想答說:“臣公務較繁,很少給他寫信,張謇一年總有兩三次給臣來信。”

“倒是說些什麼呀?”

“張謇在南通州開墾辦實業,有時要臣幫忙。臣以爲張謇辦的事業,於國計民生,都有裨益,所以量力而爲。”袁世凱加重了語氣說:“至於跟國計民生無關,私人請託的事,臣不敢徇私,總是婉言回絕的。”

“最近呢?”慈禧太后問說:“有信給你嗎?”

最近沒有,六月間有一封。袁世凱想到張謇的那封信,心中一動,知道慈禧太后注意的就是這件事,決不隱瞞。於是據實答說:“張謇夏天有一封信給臣,是談什麼立憲,臣一直沒有復他。”

“喔!”慈禧太后終於問出來了,“那封信怎麼說?”

那封信的內容,袁世凱記得很清楚,說是“公今攬天下重兵,肩天下重任矣!宜與國家有死生休慼之誼,顧已知國家之危,非夫甲午、庚子所得比方乎?不變政體,枝枝節節之補救無益也!不及此,日俄全局未定之先,求變政體而爲揖讓救焚之迂圖,無及也。”又說:“日俄之勝負,立憲之勝負也!今全球完全之國誰乎?一當衆立憲,尚可幸乎?”又說:“日本伊藤板垣諸人,共成憲法,巍然成專主庇民之大績,特命好耳!論公之才,豈必在彼諸人之下,即下走自問,亦必不在諸人下也!”

凡此議論,何可直奏?袁世凱忖度這封鎖在自己簽押房裡保險箱中的密件,決無泄漏的可能。因而決定瞞一半,說一半。

可說的是,張謇主張立憲,而且頗有志用事,要隱瞞的是張謇對他的期望,以及批評的不是。主意打定了,措詞卻還待斟酌。

轉念又想,不管怎麼說,都非慈禧太后所樂聞,倒不如一言表過,因而出以輕蔑的語氣答說:“無非書生之見而已。”

果然,慈禧太后不再問了,換個人談談:“據說張之洞、魏光燾也贊成立憲。你聽說了沒有?”

聽得這話,袁世凱突然省悟,此一刻正是可以有所表白的好機會。“我也聽說了。”他毫不含糊地回答,“督臣張之洞、魏光燾打算合詞奏請立憲,因爲臣忝居畿輔,想邀臣會銜出奏。託人來說,臣已經回絕他了!”

其實這正就是與袁世凱二十年不通音問的張謇,突然致書期許的原因,而張謇亦非真的以日本明治維新以後,促成立憲的名人相期,只是張之洞鑑於當年東南互保的往事,認爲對朝廷獻議大興革,非有權勢的督撫聯合一致不可,所以極力敦促張謇作此表示。

當然,這樣答奏是一定會獲得嘉許的,慈禧太后和顏悅色地問:“袁世凱,我知道你心地很明白,照你看,咱們中國能不能立憲呢?”

“不能!”袁世凱簡截了當地答。

“爲什麼呢?倒說個道理我聽。”

“中國的百姓,民智未開,程度幼稚,是故聖經賢傳上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以統治,反而容易就範,立憲之後,權在人民,恐怕畫虎不成,會發生種種流弊。”

他這面說,慈禧太后那面不斷點頭,話鋒很快地一轉,問起日俄戰爭。

“袁世凱,你向來會練兵,會帶兵,你看日本跟俄國這個仗,會打到什麼時候才能完?”

“俄國的敗象已成,瀋陽一仗,俄國敗得很慘,旅順已經讓日本沉了幾艘兵艦在港口封鎖住了。日本的第三軍由金州往南打,離旅順只有幾里路。臣聽說旅順的俄國司令官,在夏天就要投降,他部下的將校不答應,所以又拖了下來。”

“照你這麼說,戰爭很快就可以有結果了?”

“是!”袁世凱緊接着說:“就怕俄國皇帝不服輸。臣有諜報,俄國在波羅的海的艦隊,已經往東調過來了。只怕還要狠狠打一仗。”

“他們在海面上發狠,倒還罷了,陸軍在咱們中國的地盤上,大打特打,真正是‘城門失火,殘及池魚’,想想都窩囊。”“皇太后、皇上明鑑!”袁世凱說:“關外百姓雖吃了苦,換來的好處也很大,將來俄國打敗,自然不退兵也得退了,這於中國的益處極大。”

“你看,”慈禧太后很關心地,“會不會前門拒狼,後門進虎,俄國人去了,日本人又霸佔咱們的地方?”

“皇太后的睿慮極是!臣就爲了怕日本人將來霸佔不走,所以下了功夫,暗中幫日本人的忙。如今放交情給他,也就是拿面子拘住他們,將來教他說不出蠻不講理的話。”

“嗯,嗯!這是不錯的!不過,你也得顧到咱們中立的身分,別惹火燒身。”

“是!”袁世凱答說:“此所以自己發憤圖強最要緊!唯有自己的兵力夠,能守得遼西,不但俄國人不敢過來,日本人也不敢小看中國。”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點頭,“新建陸軍,已經有三鎮了,還夠用不?”

“以中國幅員之大,三鎮兵守北方都不夠。”袁世凱說:

“臣打算再編一鎮。”

“那就是第四鎮?”

“番號還沒有定,等臣跟慶親王商量以後奏聞請旨。”

“喔!”慈禧太后問道:“這一鎮兵,已經有了嗎?”

“是!臣打算拿武衛右軍編成第四鎮。”

“武衛右軍不是你從前帶的隊伍嗎?”

“是!”

“你打算派誰當統制官?”

“臣擬保薦段祺瑞充任統制官。他是在德國學炮兵的,爲人勇毅深沉,操守極好,是不可多得的將才!”

“武將的操守最要緊,不然不能約束士兵,紀律一壞,百姓看見就怕,那裡還能打勝仗。庚子那年,一路到山西,再到陝西,我就沒有看見過有紀律的隊伍。從前榮祿常說你會練兵,講究紀律,所以我放開手讓你去辦。新建陸軍不光是陣法武藝要練得好,更要把旗營、綠營、湘軍、淮軍的暮氣,切切實實掃一掃!”

“是!皇太后對中國舊式軍隊的毛病,燭照無遺,臣蒙皇太后、皇上栽培,天高地厚之恩,感激莫名。如今厲行新政,發憤圖強,臣必當盡心竭力,勉力圖報。”說着,袁世凱“冬、冬”地碰了兩個響頭。

“皇上有什麼要問袁世凱的?”

這天皇帝精神比較好,想起有件事可以問一問,以補慈禧太后垂詢之不足。“有個嚴修在你幕府裡吧?”

“是!”袁世凱答說:“在臣衙門總辦學務處。”

“這個人怎麼樣?”

嚴修字範孫,天津人,光緒九年的翰林,又應經濟特科中式,一向對教育最熱心,是袁世凱在直隸辦學堂,自以爲可以匹敵張之洞的一個得力助手,當然大加揄揚,說他人品學問,都是第一流的。

“直隸學堂辦得很多。可是,聽說學生並不踊躍,你得告訴嚴修,要想法子勸學纔好。”

聽得這話,觸及袁世凱的癢處,將自己要說的話,考慮了一下,認爲不致違忤慈禧太后的意旨,而必爲皇帝所樂聞,大可說得。

想停當了,毫不含糊地回奏:“科舉不廢,學校不興。竊以爲勸學之道,最有效不過明詔廢除科舉。”

“你這話,”皇帝微感詫異,“跟以前所奏不符啊!”

袁世凱在去年張之洞會同吏部尚書張百熙、戶部尚書榮慶定學制時,曾經上過一個奏摺,建議分科遞減,廢除科舉。從光緒三十二年丙午科鄉試開始,遞減中額三分之一,至光緒三十八年壬子科減盡。九年中,各省開辦學校培育人才,應可見效,而科舉既停,讀書人只有從學校中討出身,則籌辦經費與投考學生,一定兩皆踊躍。

這個分科遞減的漸進之法,張之洞深表同意,所以袁世凱請他領銜會奏。事實上亦唯有探花及第的張之洞,纔夠資格說這話。袁世凱連秀才都不是,若說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昌言廢除科舉,則必招來無數嬉笑怒罵的譏評,變成自取其辱。

就這樣,仍然遭到極大的阻力。首先是王文韶,說到廢科舉,認爲從此將失盡天下士心,而且亦必然埋沒真才,所以痛哭流涕地以去就力爭。其次是瞿鴻璣,亦頗不以此舉爲然。無奈負海內清望,作爲士林魁首的張之洞極力主張,結果還是如此“量爲變通”地下了明詔。只是爲恐激起反感,不但上諭中加強撫慰的語氣,辦法中亦仍留下許多遷就之處。而因爲如此,大家都還存觀望之心,認爲八股可廢,科舉是決不可廢的。

如今聽得皇帝指責,袁世凱自亦有話分辯:“臣的原奏,本就說過,‘科舉一日不廢,學校一日不興,士子永無真實之學問’,至於分科遞減,是不得已之計。自上年十一月頒詔,將近一年工夫,臣虛心體察,方知科舉一日不停,士子都有僥倖中式之心,學校決無大興之望。伏惟皇太后、皇上宸衷獨斷,頒賜明詔,毅然廢除科舉,國家纔有富強之望。”

這番慷慨陳奏,皇帝頗爲動容,無奈他作不了主,所以保持沉默,讓慈禧太后去作裁決。

“八股廢了,我很贊成,科舉要廢,我亦贊成。人才固然要科舉中出來,不過科舉並不是培植人才的好辦法。有些人那怕中了狀元,象崇綺,心地仍舊不大明白,擔當不了大事。不過幾百年下來的制度,也很鼓勵了有志氣肯上進的人,如說立時立刻,要廢就廢,這對民心士氣很有關係。我看,”慈禧太后很婉轉地說:“還得緩一緩,看一看,慢慢商量着再說。”

“是!”袁世凱很見機地,“臣亦是一時之見,未必全對。皇太后唯恐廢科舉影響民心士氣,臣當細心考查,另行奏聞。”

“對了!你一方面多考查考查,一方面跟張之洞他們好好商量。”

“是!”

等了一會,慈禧太后再無別話,皇帝便說:“袁世凱,你跪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