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明發上諭,以督政務大臣、外務部總理大臣慶親王奕劻爲軍機大臣。由於他的爵位,雖是初入軍機,自非“學習行走”的“打簾子軍機”,而是每日進見時,擁有全部發言權的“領班”。
於是盈門的賀客,從保定到京師,每天不斷,外國使節中首先來道賀的是俄國的署理公使普拉嵩,致了賀詞以後,隨即面交一件照會,只說是東三省二期撤兵有關事項,未言細節。
原來中俄東三省交涉,自李鴻章一死,無形停頓,直待迴鑾以後,由奕劻、王文韶受命繼續談判,方於光緒二十八年三月初一,訂立了“交收東三省條約四條”,規定俄國應分三期撤兵,每期六個月。第一期於上年九月期滿,俄國總算照約履行,將盛京西南段的佔領軍撤退,並交還了關外的鐵路。現在第二期將於十天以後的三月底期滿,奕劻以爲俄國會象半年之前那樣,將奉天、吉林境內的俄兵撤盡,照會中無非提出徵用騾馬伕子的要求而已,所以全未放在心上,只將原件交了給外務部右侍郎聯芳去處理。
到得第二天,三月二十二日凌晨,正待上朝時,聯芳叩門來謁。“王爺,”他說:“麻煩大了!”
“什麼麻煩?”
“俄國照會的譯件,請王爺過目。”
奕劻接過來一看,大驚失色。俄國的照會中表示,條約無法履行,而且提出七條新要求:“第一、中國不得將東三省土地,讓與或租與他國;第二、自營口至北京電線,中國宜許俄國別架一線;第三、無論欲辦何事,不得聘用他國人;第四、營口海關稅,宜歸華、俄道勝銀行收儲,稅務司必用俄人,並委以稅關管理檢疫事務;第五、除營口以外,不得開爲通商口岸;第六、蒙古行政,悉當仍舊;第七、義和團事變以前,俄國所得利益,不得令有變更。”
“這不是又要併吞關外嗎?”
“是。”聯芳答說,“今天榮中堂開弔,各國公使都會來,倘或有人問起,該怎麼回答?”
“不會有人知道吧?”奕劻困惑地,“俄國豈能自己泄漏,招各國干涉。”
“那麼,請示王爺,咱們自己可以不可以泄漏呢?”
這是以夷制夷的慣技。但如運用不當,便是治絲愈棼,奕劻頗有自知之明,不敢出此手段,卻又別無善策,只說一句:
“回頭再商量。”
聯芳對世界大勢,比奕劻瞭解得多些。爲了俄國盤踞在東三省,日本所感受的威脅,恰如臥榻之旁,有人鼾睡,因而在中俄重開交收東三省條約談判之初,就着手締結英日同盟,目的在對抗俄法同盟。如今俄國有此新要求,即令中國願意接受,日本亦必全力反對。既然如此,何不以日製俄?
辭出慶王府,聯芳驅車直到東廠衚衕榮宅,此來既是一申祭奠的私情,亦是爲了公事。因爲外務部的堂官,一是總理大臣奕劻,而依照定製,親王與漢人不通婚喪喜慶的酬酢,可以送禮,不得親臨,再是尚書瞿鴻璣,身爲軍機大臣,無法在榮宅久坐。這樣,接待赴榮宅弔唁的外賓之責,便落在聯芳與另一侍郎,總署總辦章京出身的顧肇新肩上了。
各國公使是約齊了來的。公使領袖,照例由資深公使擔任,從西班牙公使葛絡幹回國以後,便推美國公使康格駐華最久,所以由他領導行禮。少不得還有一番慰問,聯芳爲康格絆住了身子,無法與再度使華的日本公使內田康哉接觸,心裡不免着急。因爲除卻這個場合以外,別無機會可以交談,如果專訪內田,或者致送秘函,未免擅專,所負的責任極大,同時也要防到俄國公使派人在暗中窺視刺探,不宜有驟然交往的痕跡。
正當一籌莫展之際,突然有了一個機會;原來喪家備着點心,替外賓預備的咖啡、蛋糕之類,而內田因爲會用筷子,改爲素面。聯芳靈機一動,招待他到另一桌去吃麪,三言兩語,便透露了這個國際外交上的大秘密。
內田很深沉,當時聲色不動,入夜冒着大雨去訪奕劻,巧的是,那桐先一步到達,奕劻便說:“琴軒你代見一下好了。”“不!”那桐平靜地答道:“還是請王爺親自接見爲宜。”
“喔,”奕劻細看一看那桐的臉色,“你跟內田很熟,想來知道他的來意。是爲的什麼?”
“入夜來見,又是冒雨,自然是不足爲外人道的機密大事。”
奕劻想了一下,站起身來,“好!”他說:“你可別走,等我見了他以後再談。”
由於有那桐事先提醒,奕劻在他的書房中接見內田與他的翻譯清水書記官。略一寒暄,內田開門見山地問道:“俄國已有七項新要求送達中國,中國準備採取如何的態度?”
原來爲此!奕劻反問一句:“依貴公使看,中國應該持何態度?”
“如果中國接受了俄國的要求,我敢斷言,東三省將不再爲中國所有了。”
“是的,我們也知道。不過,貴公使應該瞭解中國的處境,自八國聯軍以來,中國的元氣大傷,現在需要休養生息,其勢不能與強鄰交惡。”
“閣下所說的強鄰是指俄國?”
奕劻知道內田“掛味兒”了,微笑答道:“我想應該還有貴國。”
“日本只想做中國的一個好鄰居,幫助中國對付惡鄰。”內田略停一下又說:“閣下應該記得李大臣與俄國‘友好’的結果,如中國一句寶貴的成語,引爲‘前車之鑑’。”
“是的,我很感謝貴公使的忠告。”
“這樣說,”內田很興奮地,“閣下是打算拒絕俄國的要求?”
奕劻想了一下說:“我個人願意如此,但是,我一個人不能作主,要跟同僚商議之後,奏請上裁,才能決定。總之,我一個人不能左右大局。”
“閣下太謙虛了。”內田一半恭維,一半嘲弄地說:“閣下是首相,內政、外交都由閣下主持,而且深得慈禧太后的信任。中國的大計,掌握在閣下手中,相信閣下必能作出最有利於中國的決定。”
“我希望如此,”奕劻加重了語氣說:“可是得罪俄國,對中國來說,決不是最有利的事。”
聽得這話,內田面現沮喪,與清水用日語略略交談了一會,便站起身來,雙手交叉着放在腹前,眼睛看着清水。
“王爺,”清水用很流利的中國話說:“內田公使要跟王爺告罪,暫時避開。”
“喔,”奕劻不知道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好答應:
“好,好,請便!”
到書房中單獨相對時,清水從口袋中掏出一個存摺,雙手奉上,“王爺當了軍機大臣,開銷很大,”他說:“一點小意思,請王爺留着賞人。”
清水不但是“中國通”,而且是“中國官場通”,也懂得向貴人進獻現款,有個“備賞”的冠冕說法,奕劻看他行事不外行,也就不必客氣了,拿起日本正金銀行的那個存摺來看。戶名叫做“慶記”,內頁登載着一筆存款,是日幣二十萬元,日本錢一元值龍洋六毛多,算起來約莫十三萬元,說多不多,說少也不算少。
“好吧!這個摺子,姑且存在我這裡。我不必跟你們公使再見面了,請你轉告他,我總盡力就是。”“是!這是彼此有益,公私兩利的事!”清水雙手按膝,折腰平背地鞠一大躬,轉身而去。
等他一走,奕劻才發現事情不大對,光有存摺,沒有圖章,款子怎麼提啊?莫非是清水疏忽,忘記把原印鑑留下了?想想不會,日本人辦事,一向注重小節,不該有此重大疏忽。再想一想,恍然大悟,只要拒絕俄國要求的照會送出,日本公使館自然會將取款的圖章送來。
“哼!”奕劻不由得冷笑,“鬼子,真小氣!”
話雖如此,仍然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奕劻心想,拒絕俄國的要求,是天經地義,而居然還有人送錢來用,世上那裡覓這件好事去?這筆錢,決不會象李家父子用俄國的盧布那樣,惹出極大的麻煩,看起來自己着實交了一步老運。
“王爺!”門口有人在喊。
擡頭一看是那桐,後面還跟着他的長子載振,便點點頭說:“都進來。”
“內田怎麼說?”
“還不是俄國那件事。”奕劻毫不避忌地指着存摺說:“留下這麼一個摺子,還沒有圖章,簡直是空心湯圓嘛!”
那桐收了內田三十萬,載振也有二十萬,自然都幫着日本人說話:“一定是忘記留下了。”那桐說:“內田表示過,這是第一筆,事成之後,另外還有孝敬。”
“喔!”奕劻想了一下說:“這件事在這裡耳目衆多,行跡不宜過密。好在你們馬上要到日本去了,有事我打密電給你們,你們跟小村接頭好了。”
那桐也是這樣想法。現任日本外相小村壽太郎,即是內田康哉的前任,相知有素,在日本跟他聯絡,比奕劻在這裡跟內田接頭,更爲方便。
“你們是後天上船不是?”奕劻問他兒子。
“是!”
“你雖是‘正使’,閱歷什麼的,都遠不如琴軒。這一趟出門,處處要請教琴軒,不可亂作主張。”奕劻格外又告誡:
“更不可以荒唐!當心鬧出笑話來,丟人現眼!”
“不會的。”那桐爲載振衛護,“王爺請放心好了。”
※※※
封疆大臣又有了一番大調動。
調動之起,由於閩浙總督許應弢,爲人蔘奏貪污,朝旨命署理兩江總督張之洞徹查。復奏開脫了許應弢,但他手下文如臬司,武如督標中軍副將,都有或多或少的溺職情事,因而許應弢還是被開了缺,由曾任山西巡撫的錫良繼任。
錫良尚未到職,廣西卻又出了事。本是土匪打家劫舍,只爲巡撫王之春處置失當,漸有成爲叛亂之勢。王之春早在上年十月裡就打了電報給軍機處,說廣西除梧州、桂林、平樂三府以外,幾於無處無匪。可是朝廷除了一紙電旨,責成王之春盡力剿治以外,別無善策。王之春計無所出,異想天開,竟打算借法國兵平亂。消息傳到上海,廣西同鄉大譁,集議反對,聯同各省電京力爭。朝廷亦覺得王之春此舉,無異引狼入室,過於荒唐,因而一面嚴飭不得輕舉妄動,一面考慮另簡大員到廣西剿匪。
仔細研究下來,以調四川總督岑春煊擔當此任,最爲適宜。
原來岑春煊經庚子勤王數千裡的磨練,對兵事已大有閱歷,上年春天由山西調廣東,尚未到任,由於四川有匪**,特命署理川都,負責剿匪。岑春煊日行二百里,在二十天內,由山西趕到成都,隨即出兵圍剿,擒獲匪首“活觀音”,請王命斬於鬧市。不過三數月工夫,奏報全境肅清。加以廣西爲岑春煊的老家,不憑威望,只講鄉誼,土匪亦當就撫。
原任的兩廣總督德壽,是內務府司員出身。這個督撫中的肥缺,一向是皇家的外府,所以內務府出身的人放此缺的特多。官聲不好不要緊,只要對“交辦之件”能如上意,將內務的人敷衍好了,便無大礙。德壽的官聲不算太壞,雖少才具,卻能謹飭,但因此得罪了慈禧太后。兩官西狩時,各省都是進貢不絕,有的豐腆,有的禮貼,如張之洞進貢,連行在怕無書可看都想到了。獨有德壽的貢品,比較菲薄,李蓮英跟他“借”兩萬銀子,竟以婉言謝絕。這一來,就是沒有廣西的土匪,亦難安於懷了。
不過,德壽畢竟沒有什麼劣跡,不能無端解任,更不能降調,所以總督還是總督,只是調了去管幾已名存實亡的漕運。
漕都是榮祿所激賞,而聖眷亦頗優隆的陳夔龍,至少得要替他找一個巡撫的缺。而巡撫的調動,首先該考慮的是廣東。
廣東巡撫叫李興銳,湖南瀏陽人,底子是秀才,而以軍功起家。曾替曾國藩辦過多年的糧臺,人品不壞。可想而知,這樣一個肯實心任事的巡撫,與好作威福的岑春煊“同城”,必成水火,結果毀了李興銳,亦未見得對岑春煊有好處,豈是保全之道。
因此,李興銳必須調開,另給岑春煊一個老實無用脾氣好的巡撫。這個人挑中了河南巡撫張人駿。張人駿是張佩綸的侄子,爲人與德壽差相彷彿,不過肚子裡的墨水比德壽多得多,是翰林出身,憑這一點,可以使得他少受岑春煊的欺侮。
這一來,陳夔龍有出路了。河南巡撫不是很肥的缺,但是很有名的一個缺,大致巡撫上面都有一個“婆婆”——總督管着,沒有“婆婆”的,只有山西、山東,河南的巡撫,但山西、山東猶不免要看直隸總督的顏色,唯獨河南巡撫,從文鏡以來,就是不受任何總督牽制的。
至於李興銳的出處,卻又與錫良有關。他是蒙古人,兩榜出身,廉惠勤樸,在旗人中是上駟之才,本來是河道總督,此缺裁撤,調爲熱河都統,再繼許應弢爲閩浙總督,但此人長於軍事,而李興銳對整頓稅務有辦法,爲事擇人,以錫良調川,李興銳署理閩都,就各得其所了。
這番允當妥帖的細心安排,出於瞿鴻璣一手的策劃。但奏準之日,正當奕劻掌樞之後,因而無形中掠了美,都說姜畢竟是老的辣,慶王一入軍機,令人耳目一新。這個不虞之譽,在奕劻自然居之不疑。可惜,掃興的事,跟着就來了。
說起來是奕劻自討沒趣!
※※※
岑春煊有個癖好,喜歡參劾屬員。督撫新任,滿三月須將全省在任及候補各官,作一次考績,奏請黜陟,名爲“到任甄別”。岑春煊在四川到任之初,預備參三百人,其後幕友苦勸,也還是參了四十員。
此時接得調任廣東的電旨,岑春煊想放個“起身炮”。別人放起身炮是下條子補缺派差,他則反其道而行之。參劾的名單中,有個候補知縣叫唐致遠,他的父親叫唐文耕,做過提督,與奕劻頗有淵源。唐致遠被派過許多好差使,而聲名不佳,得到消息,說岑春煊放起身炮,他亦是被轟的一員,少不得急電奕劻求救。
隔不數日,奕劻給岑春煊的密電到了,說是“唐致遠其纔可用,望加青睞”。這個面子夠大了,岑春煊只好將已經抄好的參劾名單,勾去了唐致遠的名字,重新繕寫。
只是岑春煊的氣量極小,心想唐致遠拿大帽子壓人,實在可惡!爲此耿耿於懷,胸前始終橫亙着一股不平之氣,竟致寢食不安。到得要發炮拜折之時,突然一拳搗在桌上,狠狠地說道:“我偏不買帳,看你如何?”
於是一面交代幕府,仍照原來的名單出奏,一面復了一個電報給奕劻,指陳唐致遠的種種劣跡,末尾才說:“奉到鈞示,劾疏已發”,表示歉意。
奕劻碰了這麼一個釘子,才知道岑春煊真個不好惹。無奈他先是慈禧太后的寵臣,自四川剿匪以後,聲望漸隆,已成督撫中的重鎮,只好先容忍着再說。
除此以外,奕劻得意之事頗多,最令人豔羨的是,載振從日本參觀博覽會,並考察商務回來,密羅緊鼓的籌設商部,載振竟當上了第一任的尚書。商部經管鐵路、礦務、工商,一切興利的實業,都歸掌握,誰都看出來,是比戶部還闊的一個衙門。
這是袁世凱的策略,利用商部來收盛宣懷的權,同時亦是爲自己練兵籌劃出一大餉源。
“練兵要籌餉,籌來的餉,可不一定都用在練兵上頭。”袁世凱向奕劻說:“太后不是想修佛照樓嗎?”
聽到最後一句話,奕劻精神一振。他就領着管理奉宸苑、管理頤和園的差使,重修頤和園,有那桐在想法子,可以不管,重修西苑是前不久慈禧太后當面交代,責成辦理,而經費無着。正當巧婦無米爲炊之時,卻說鄰家有餘糧可以接濟,自然喜逐顏開了。
“不是你提起,我再也想不到。李少荃當年辦海軍,就是因爲上頭要修頤和園的緣故。如今要重修西苑,你的兵就練得成了。”
“是的。不過如今北洋,不比當年的北洋,當年北洋有‘海軍衙門’……。”
“這倒不要緊!”奕劻打斷他的話說:“如今一樣可以設練兵處。”
“王爺說得是。”袁世凱略停一下說:“我的意思,就設練兵處,也別管籌餉,庶幾遠避嫌疑,名正言順。”
奕劻想了一下,點點頭說:“你的意思我懂了。籌餉仍舊是戶部的事,這樣子,挪在西苑的經費,北洋可以不擔任何責任了。是這話不是?”
“什麼事都瞞不過王爺。”袁世凱陪着笑恭維。
“你的想法不錯,不過不容易辦。”奕劻微皺着眉,“鹿滋軒越來越剛愎自用了,崇受之說不動他。”
“換個能說得動他的人就是了。”袁世凱很輕鬆地說:“不有個現成的那琴軒在那裡嗎!”
於是,不到三天,戶部尚書崇禮由協辦大學士升爲大學士,遺缺由那桐坐升。重修西苑的工程,亦就自此爲始,漸有眉目了。
※※※
“老佛爺的意思,儀鸞殿不必再修,就修好了,老佛爺也不能再住。爲什麼呢?瓦德西住過,何況,”那桐放低了聲音說:“都說賽金花在儀鸞殿伺候過瓦德西。這麼個窩囊地方,能作太后的寢宮嗎?”
“那麼,”奕劻問說:“不修儀鸞殿,要幹什麼呢?”
“老佛爺想修一座佛閣子,名字都有了,就叫佛照樓,圖樣也有了,是洋樓。”
“佛閣子修成洋樓?”
“不但修成洋樓,還要安上電燈。”
“越出越奇了!”奕劻笑道,“菩薩也時髦了!閒白兒收起,先看看圖樣,問問工價。”
“工價?”那桐答說,“最少也得五百萬。”
接下來就要談錢了。迴鑾之後,百廢皆舉,又行新政,在在要錢,因此,籌劃財政是朝廷格外重視的第一大事,特派奕劻、瞿鴻璣會同戶部辦理。一年多以來,清查屯田,整頓浮收,改鑄銀元,開辦煙、酒、印花稅等等,可開之源幾乎都想到了,但成效不彰,奕劻不明其中的道理何在?“這個道理還不容易明白?‘人不爲己’……,”那桐將那粗魯俗語的下半句“男盜女娼”嚥了回去,略停一下說道:“各省還是積習不改,只顧自己,不顧朝廷。照我看,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照庚子年春天,派剛子良到各省去清查坐催的辦法,派人下去,一省一省調帳出來看,凡是截留的、虧空的、應收未收的,一概把它擠出來。”
“不好!不好!”奕劻大搖其頭,“那樣一來把各省的地方官都得罪完了,以後不好辦事。”
“那麼,用第二個辦法,攤派!”
奕劻想了一會,點點頭說:“這個辦法可以,反正朝廷要這麼多錢,缺分的好壞,也是大家都知道的,公平照派,誰也沒話說。這件事,你跟瞿子玖去談一談。”
瞿鴻璣頗不以爲然。他認爲整頓財政,重在創行制度。而凡是制度初創,必然速效難期,行之既久,成效漸彰,纔是一勞永逸之計。不然,何以謂之整頓?那桐聽他這麼振振有詞地說出道理來,無以相難,只得把攤派的辦法擱下下來。
一擱擱到秋天,袁世凱着急了,因爲簡練新兵的計劃,自袁世凱的得力部下段祺瑞、馮國璋從日本參觀大操回來,加緊擬定,業已粲然大備,決定在京師設立練兵處,由奕劻以管理大臣掛名,而袁世凱以會辦大臣負其全責。以下有幫辦大臣,提調襄助,下設軍政、軍學、軍令三司,司下設科,科設監督。第一期練兩鎮兵,左鎮保定,右鎮小站,每鎮一萬兩千人。另挑滿洲、蒙古、漢軍二十四旗的閒散兵員六千人,編練一支“京旗軍”。至於各省則設督練公所,以督撫爲督辦,下設兵備、教練、參謀三處,練兵多寡,量力而爲。
各省練兵,袁世凱可以不管,左右兩鎮新兵,則已委出舊部,着手在招募了。有兵無餉,譁然生變,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所以袁世凱特派直隸藩司楊士驤進京公幹,其實是專爲去見奕劻,催詢籌餉的切實辦法。
就在這時候,外務部與戶部的堂官有了變動。王文韶以大學士管理戶部,開去外務部會辦大臣的差使,調那桐爲外務部會辦大臣兼尚書。達因爲外務部四司,其中“榷算司”管理關稅及華洋借款,以及出使經費等等,無論開源節流,都與籌餉有重要關係。另一位會辦大臣兼尚書就是瞿鴻璣,每天在軍機處,不常到部,所以那桐調外務部,是爲了“當家”去的。
而那桐人在外務部,卻仍能管到戶部的事,這也是奕劻與那桐想出來的辦法,在戶部特設“財政處”,命“外務部尚書那桐,會同慶親王奕劻、瞿鴻璣辦理戶部財政處事務”。這一來管理戶部的大學士王支韶,滿漢兩尚書榮慶、鹿傳霖的權力,便被大大地侵削了。
這繼那桐遺缺的榮慶,是蒙古正黃旗人,翰林出身,十來年工夫,爬到了內閣學士,翰林開坊,熬到這個職位,就快要出頭了,內轉當侍郎,外放做巡撫,入於庶境。但補缺有一定班次,蒙古學士卻不易遷轉。所以等了三年,內轉爲“大九卿”末座的鴻臚寺正卿,再轉通政副使,外放山東學政,內調大理寺正卿,兜了一個大圈子,才做到倉場侍郎,還是署理。
倉場侍郎駐通州,專管天瘐正供的京倉,是個肥缺。榮慶的操守不壞,而且頗能除弊興利,因此,以和議成後會辦善後事宜,及充任政務處提調的勞績,調升爲刑部尚書兼充管理大臣。
興學育才爲新政要目之一,而舉國普設新式學堂,籌措經費,猶在其次,第一大事是訂學制。張百熙自受命爲管學大臣以後,傾全力於此,每採西法,多所更張,而守舊派不僅大爲不滿,竟是大起恐慌。其中又夾雜着旗漢之爭,以致新式學制備受攻擊。榮慶得以脫穎而出,爲了他是旗人,又是進士,而賦性保守,正好用來抵制張百熙。
結果可想而知,必是彼此掣肘,一事無成。正好張之洞奉召入覲,他作過一篇洋洋灑灑的大文章,名爲《勸學篇》,本意是戊戌政變之時,爲了自辯其非新黨,寫這篇文章表明“中學爲體”,不悖歷來聖賢的遺訓。而結果卻是獲致了不虞之譽,都道新式學堂以兩湖爲最盛,全是張之洞的功勞,如今擬訂學制,自非借重此人不可。
因此,張之洞入覲之後,一直未回原省,奉旨“會商學務”,而實際上是由他一手主持。
張之洞有種很特別的脾氣,“凡所建設,必開風氣之先,而凡所主張,必與時尚稍殊,若有良友之諍諫,輿論之挽達,則持之益堅。”所以正當舉國競談時務之際,他對學制的擬訂,卻偏於保守,與張百熙不協,而與榮慶恰爲同道。
這就意味着張百熙落了下風,榮慶是成功了。爲了酬庸起見,調任榮慶爲刑部尚書,再轉戶部,頂了那桐的缺。但他這個戶部堂官,只管例行公事,凡有更張,是奕劻、瞿鴻璣、那桐行使會辦戶部財政處的職掌,徑自議定上奏,並無榮慶置喙的餘地。
因爲如此,楊士驤進京,催問餉源,不找榮慶,只找那桐幾經磋商,有了差強人意的結果。
“攤派是必不可免的了!”那桐斷然決然地說:“不管瞿子玖怎麼說,都不必理他。只要自信得過就行。”
於是,定了兩項攤派的辦法,奏請覈定,頒發上諭。
一道是攤派菸酒稅,“說是百廢之興,端資經費,現值帑藏大絀,理財籌款,尤爲救時急務。前經戶部通行各省,整頓菸酒稅,以濟需要,乃報解之無多,實由稽徵之不力。據直隸總督袁世凱奏,直隸抽收菸酒兩稅,計歲入銀八十餘萬兩。以直隸凋蔽之區,猶能集此鉅款,足見該督公忠體國,實心任事,殊堪嘉尚。即着抄錄直隸現辦章程諮送各省,責成該將軍督撫一體仿行,並量其省分之繁簡,派定稅款之多寡,直隸一省,即照現收之數,每年仍派八十萬兩;奉天省每年應派八十萬兩;江蘇、廣東、四川各省,每年應派五十萬兩;山西省每年應派四十萬兩;江西、山東、湖北、浙江、福建各省,每年應派三十萬兩;河南、安徽、湖南、廣西、雲南各省,每年應派十萬兩;甘肅、新疆各省,每年應派六萬兩;
通計以上二十一行省,每年派定稅額共六百四十萬兩。”
再有一道上諭,是整頓浮收及契稅,照例亦有一番冠冕堂皇的話開頭:“現在國步艱虞,百廢待舉,而庫儲一空如洗,無米何能爲炊?如不設法經營,大局日危,上下交困,後患何堪設想?查近年來銀價低落,各省不甚懸殊,其向以制錢折徵丁漕,各省縣浮收甚多,而應徵之房田稅契,報解者什不及一。各州縣身擁厚資,坐視國家獨受其難,稍具天良,當必有惄然不安者,在各督撫每以保全優缺優差爲調劑地步,不肯實力清釐,而不知國勢阽危,大小臣工,豈能常享安樂?該督撫等受恩深重,又何忍因見好屬吏,至負朝廷?着自光緒三十年始,責成各督撫,將該屬優缺優差浮收款目,徹底確查,酌量歸公,並將房田稅契,切實整頓,歲增之款,各按省分派定額數,源源報解。除新疆、甘肅、貴州及東三省,地方瘠苦免其籌解外,江蘇、廣東兩省,每年應各派三十五萬兩;直隸、四川兩省,每年各派三十萬兩;山東每年二十五萬兩;河南、江西、浙江、湖北、湖南各省,每年各二十萬兩;安徽省每年十五萬兩;山西、陝西、雲南、廣西、福建各省,每年各十萬兩,以上計十六省,通共每年派定三百二十萬兩。”
兩項共九百六十萬兩銀子,即使不能收足,每年至少亦有七八百萬,以初步練兵的額數,及修理西苑的公費來說,勉可夠用。反正有了款,就可以寅吃卯糧,袁世凱放心了。
於是奕劻以練兵處管理大臣的身分,奏請簡派該處的差使。會辦大臣袁世凱、幫辦大臣鐵良——滿洲鑲白旗籍,日本士官學校第一期的畢業生,是早就特旨派定的。如今應由奕劻請簡的差使,一共四個:提調、軍政司、軍令司、軍學司。
提調尤之乎坐辦,是常川駐在,綜括庶務的一個緊要人物,派的徐世昌。此人與陳夔龍會試同年,點了翰林,從未放過考官,是個極黑的黑翰林,因而纔會在袁世凱小站練兵時,去做他的幕僚。
及至袁世凱放了山東巡撫,徐世昌打算加捐一個道員,指省分發山東,一到自然就能補實缺。但袁世凱的想法卻又不同。
“以我們的交情,山東的道缺,讓你挑。不過,這一來你想爬到監司,還得有幾年工夫,爬到監司,再想內轉侍郎,外升巡撫,更不知是那年那月的事?你今年剛四十,來日方長,何不在翰林院養資格,一朝脫穎而出,必可大用。這是我的忠告,請你三思。”
原來袁世凱自從放了巡撫,擔當方面之任,知道自己的腳步已經站穩,可望繼左宗棠、李鴻章、丁寶楨、張之洞、沈葆楨、劉坤一諸人之後,而成爲舉足重輕,爲朝廷所倚重的名督撫。
但論出身,袁世凱瞭解自己差得太多,將來幕府中必得多找些進士、翰林,一則裝點門面;再則正途出身,凡事佔便宜。所以爲了自己,不願糟蹋徐世昌的前程。
想想也不錯,徐世昌仍舊回京去當翰林。袁世凱又多方設法爲他揄揚,甚至說動了張之洞,上奏保薦。他自己亦曾密保過,說徐世昌“識力清銳,志節清巖”,奉旨交軍機處存記。辛丑迴鑾那年,袁世凱迎駕之時,又特地面保,所以慈禧太后在保定召見,問起直隸山東防軍的情形,徐世昌的奏對,條理分明,大得賞識,調補爲國子監司業,另外由袁世凱奏請特許,派任到新建陸軍的京畿營務處。
商部成立,尚書載振及左右侍郎之下,分設左右丞。右丞是慶王府的西席,也是翰林出身的唐文治,左丞由袁世凱推薦徐世昌充任。這是個三品的缺,由六品的國子監司業調補,算是異乎尋常的超擢。
其實這也是個過渡,袁世凱早就打算好了。練兵處成立,奕劻掛名,徐世昌“管家”,以便從中操縱一切。而在徐世昌,開缺以內閣學士候補,充練兵處提調,閣學二品,雖爲候補,一樣可以戴紅頂子了。
三司的長官,都稱爲“正使”。軍政司正使劉永慶,是袁世凱項城的小同鄉,相從入韓,淵源甚深,所以被派爲相當於營務處的這個差使。
軍令司正使段祺瑞、軍學司正使王士珍,都是李鴻章所辦的天津武備學堂出身。段祺瑞學的是炮科,曾往德國,在有名的克虜伯炮廠實習過,與王士珍皆頗得留德習軍事多年的蔭昌所賞識。當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時,段、王以蔭昌的推薦,分任炮兵、工兵的統帶。“新建陸軍”之能令榮祿刮目相看,段祺瑞、王士珍是很灌注了一番心血在上頭的,因而成爲袁世凱的心腹,積功升至道員。如今派任練兵處的差使,賞加正二品的“副都統”銜,頂子亦都紅了。
新命一下,彈官相慶,徐世昌更覺得意。同鄉、同年紛紛設宴相賀,戴了簇新的紅頂子與補褂赴宴,只是補子不是文二品的錦雞,而是武二品的獅子。同座皆是文官,錦雞、孔雀、雁、白鷳之類的文禽補子之中,夾一頭張牙舞爪的獅子,真是既不類、又不倫,顯得格外刺目,因而引起訕笑,搞得幾乎不歡而散。
※※※
就在簡派練兵處各項差使的上諭明發的第二天,日本公使內田康哉謁見奕劻,秘密告知,日俄爲了朝鮮與東三省的利害衝突,談判已將決裂,日本已開始備戰。內田表示,日本對俄國的擴張,極力阻遏,亦是爲了中國的安全。因此,一旦日俄開戰,日本希望中國中立。
接着,駐日公使楊樞亦有電報,說日本外相約見楊樞,所談內容與內田所告,完全相同。奕劻大爲焦急,倒不是怕日俄兩國在中國領土上開火,百姓大受池魚之殃,而是怕他這兩年積聚起來的私財不保。
奕劻的貪名,早就傳佈在外,自從掌樞以後,越發無所忌憚。除了每個月由北洋公所送三萬兩銀子供家用以外,另外還有公然需索的門包,三種名目,每個門包總計要七十二兩銀子。王府的下人,從“門政大爺”到竈下婢,只管膳宿,不給工錢,全由門包中提出一半來均分,另外一半“歸公”。凡是外宮進京,京官外放,都要謁見,每日其門如市。加上謁見官員當面呈遞的紅包,一共積成六十萬兩銀子,分存在日本正金銀行及華俄道勝銀行。日俄一開仗,軍費浩繁,自然是提銀行的存款來用,奕劻擔心的是存款會吃倒帳。
“不如提出來,改存別家外國銀行。”那桐向他獻議,“外國銀行以英國匯豐銀行的資格最老,存在匯豐,萬無一失。”
奕劻深以爲然。派人去打聽,月息僅得二釐,但保本爲上,還是分別由正金、道勝將六十萬兩銀子提了出來,掃數轉存匯豐。
這筆買賣是匯豐銀行的買辦王竹軒經的手。王竹軒是八大胡同的闊客,常時遇見“微服”看花的載振,“振貝子”、“振大爺”叫得非常親熱。而載振見了他,卻總有股酸溜溜的滋味,因爲王竹軒不但多金,而且儀表俊偉,能言善道,所以八大胡同的紅姑娘,沒有一個不奉承“王四爺”的,那怕是當朝一品,父子煊赫的“振貝子”,亦不能不相形見絀。
這天是在陝西巷的風雲小班,無意邂逅,王竹軒由於剛作了慶王府一筆買賣,格外巴結,迎上前去,陪笑招呼,寒暄地說一句:“衙門封印了?”
載振因爲匯豐的存款,月息只得二釐,心裡認定是王竹軒搗的鬼,因而斜着眼看他,冷冷地問道:“封印怎麼樣?”
王竹軒一聽口風不妙,趕緊又陪笑答說:“封印了,振貝子可以多玩玩了!”
“你管得着嗎?哼!”載振冷笑着,重重將袖子一甩,往裡便走。
他招呼的姑娘,是鳳雲小班的第一紅人,花名萃芳,佔了班子裡最好的三間房子,中間堂屋,東首是臥室,西首是客座,載振每次來都是進東屋。倘或放下門簾,便知有客,在西屋暫坐,等班子裡設法將客人移到別處,騰出空屋來再挪過去。這天東屋也放着門簾,載振氣惱之下,腳步又快,自己一揭門簾,就往裡闖,這在妓院裡是犯了大忌。裡面的客人勃然大怒,正待發作,認出是載振,強自剋制,未出惡聲,但臉色是不會好看的。
載振自知鬧了笑話,掉身退了出來,到西屋落座。班子裡知道出了紕漏,鴇母、老媽子都擁了來獻殷勤,說好話,一面設法騰屋子。載振正在生氣,揚着臉不理,好半天只問得一聲:“人呢?”
這是指萃芳。她跟恩客剛膩過好一會,雲鬢不整,脂粉多殘,必得重新修飾一番,方能見人。而那面的恩客亦在生氣,少不得還要好言撫慰。這一來,耽擱的工夫就大了。
好不容易把她催了來,鴇母、老媽子才得鬆一口氣,使個眼色,相約而退,讓萃芳一個人在屋子裡敷衍。
“幹嗎呀?生這麼大氣!”萃芳一隻手搭在載振肩上,就在大腿上坐了下去。
“東屋的小子是誰?”
“管他是誰?不理他,不就完了。”
“奇怪!”載振問道:“你幹嗎護着他?”
“誰護着他了?我一個人的振大爺,你吃的那門子飛醋?”
“哼!”載振將她的臉扳過來細看,“剛梳的頭,胭脂也是新抹的。你幹什麼來着了?”
萃芳臉一紅,故意虎起臉掩飾窘態,“是怎麼啦?那兒惹了不痛快,到這裡來發作?”她擠一擠眼睛,抽出一條手絹兒擤鼻子。
載振不作聲,只是冷笑。萃芳有點心虛,不敢再做作,但局面僵着,不是回事,想一想,覺得應該有所解釋。
“是王四爺的一個朋友,不能不敷衍……。”
一語未畢,載振打斷他的話問:“那一個王四爺?”
“不就是匯豐銀行的買辦王四爺?”
不說還好,一說讓載振每一個毛孔都冒火,出手就將萃芳推得倒在地上,跺着腳罵:“你這個死不要臉的臭娘們!是那個王八羔子的朋友,你就不能不敷衍,爲什麼?好下賤的東西,白疼了你!”
說完,一把將萃芳抓起來,另一隻手便待刷她一個嘴巴,然而畢竟不忍,一鬆手又讓萃芳摔個跟頭。
出得屋去,餘怒未息,偏偏王竹軒在另一屋子裡張宴作樂,金樽檀板,翠繞竹圍,好不熱鬧,載振看得眼都紅了。
“這個喪盡天良,吃裡扒外的漢奸,王八蛋!”載振吼道:
“給我揍!”
載振每次出來,都帶着王府的護衛,多則頭二十,少亦七八個,個個都是喜歡惹是生非的。聽得這一聲,立刻便有人大吼:“姓王的王八蛋,你滾出來!”
這個護衛能“票”黑頭,正官調的嗓子,這一吼聲震房瓦,卻如晴天一個霹靂,房子裡的賓主,相顧失色,姑娘們更有嚇得發抖的,紛紛奪門而逃。
王竹軒見此光景,只得挺身而出,踉蹌而前,傴僂着腰,陪笑說道:“振貝子……。”
“你懂規矩不懂?”仍然是那個護衛暴喝:“跪下!”
王竹軒無奈,只得雙膝一屈,跪倒在地,另有一個戴花翎的護衛,立即大聲叱斥他的同事:“你們還等什麼?要等大爺自己動手嗎?”
於是護衛一擁而上,拳足交加,將王竹軒狠揍了一頓,然後一陣風似的,擁着載振走了。
這時,纔有人敢上來扶起王竹軒,但見眼青鼻腫,滿嘴是血,染得白狐皮袍上一片鮮紅。
“這也太無法無天了!”有個客人頓一頓足說:“到都察院去告他一狀。”
“沒有用!”王竹軒搖搖頭,倒在椅子上閉目不語,淚水卻不斷地往下流。
班子裡自然惶恐萬分。載振與王竹軒今後可能都不會再來了,一下子去了兩大闊客,何能不急?眼前唯有盡力撫慰王竹軒,卻又怕載振萬一去而復回,發現班子裡如此巴結王竹軒,一怒之下會砸窯子。因而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都有些心神不定,盡圍着王竹軒說些安慰解勸的話,卻沒有一個人說是應該讓他躺下來休息,請個傷科大夫來看一看。
就這亂糟糟的當兒,有人在外面喊:“坊裡的老爺來了,坊裡的老爺來了。”
原來京師地面,歸巡城御史管理,共分東、南、西、北、中五城,每年就監察御史中開單奏請簡派,滿漢各一。巡城御史之下,設兵馬司正副指揮及吏目各一人,每城二坊,由副指揮及吏目分管,等於地保頭兒,當地百姓都稱之爲“坊里老爺”。
八大胡同在宣武門外,歸南城御史管轄,來的這個“坊里老爺”,是個未入流的吏目,但南城繁華,五城各有特色,所謂“中城子女玉帛,東城布麻絲粟,南城商賈行旅,西城衣冠文物,北城姦盜邪淫。”南城的“商賈行旅”,都須仰仗“坊里老爺”保護,少不得按月有所孝敬,所以南城的吏目是個肥缺,戴一頂皮暖帽,金光閃亮的一顆頂子,倒也神氣得很。
不過見了王竹軒,卻似矮了一截,那吏目哈着腰驚訝地問:“怎麼回事?王四爺!”
“是振貝子的人?”那吏目原是聽說載振手下在這裡鬧事才趕了來的,不想捱揍的是王竹軒,只好安慰地說:“算了,算了!你老跟振貝子是好朋友,必是多喝了幾杯酒,開玩笑動了真氣。這算不得什麼!”他回身大聲問道:“王四爺的車呢?趕快套車,我送王四爺回府。”
王竹軒家就住在東交民巷,送到了少不得有個紅包作謝禮,王竹軒還有話:“煩你回去給蔣都老爺帶個信,幾時得閒,請他過來一趟。”
這“蔣都老爺”便是巡視南城的廣東道監察御史蔣式瑆。此人字性甫,直隸玉田人,光緒十八年壬辰的翰林,跟王竹軒是好朋友。一得消息,當夜便來探視傷勢。
“下手這麼重!”蔣式瑆很難過的說:“四哥,你在我的地段吃這麼一個虧,我心裡實在不好過。”
“性甫!”王竹軒直呼其字,“我一點都不怪你,你亦無須引咎。現在的商部尚書,又是貝子,又是軍機領班的大少爺,誰能碰得過他?”
“話雖如此……。”
“不,不!”王竹軒搖着手說:“咱們別提這一段兒了。性甫,這個年過得去吧?”
一提到這話,蔣式瑆就上了心事,再想了想老實答說:
“總得二百兩銀子,才能把要帳的敷衍過去。”
“這個數目好辦。”王竹軒說:“我們行裡存款多了,‘呆帳’也水漲船高了,我再放筆款給你,不要你自己出面,將來也不必還。我打在‘呆帳’裡好了。”
“那可是,四哥,”蔣式瑆喜逐顏開地搓搓手,“你真算是救了我一命。”
“我知道你的情形。沒有上萬銀子,在嫂夫人面前擡不起頭來。”王竹軒說:“性甫,你最好求上天保佑,日本跟俄國快打起來!”
“這是怎麼說?”蔣式瑆問:“四哥,你這話可透着太玄了。”
“不錯!很玄的一檔子事,天機不可泄漏,你先擱在肚子裡,一個字也別吐露。千萬!千萬!”
看他說得如此鄭重,蔣式瑆自是謹志不忘,只天天從宮門抄及新聞紙上去注意日俄的戰事。原來俄國對中國所提的七條要求,自從由聯芳透露給內田康哉,內田賄託奕劻堅拒以來,局勢的發展,對俄國非常不利,美國首先提出抗議,日英兩國亦採取了同樣的步驟。同時聯名照會中國,以“勿爲俄國所脅”相勸。奕劻認爲有三國撐腰,對俄不妨強硬。拒絕七要求的照會送交俄國公使館,內田隨即派人將正金銀行“慶記”存戶的印鑑送了來。
其實俄國的對華政策,有緩進急進兩派。主張緩進的一派包括威德、拉姆斯杜夫,以及陸軍大臣克魯巴特金等人,都曾公開表示意見,說明不宜急進的緣故,所以這一派稱爲公開派。
相對的一派即是主張急進的秘密派,由俄皇尼古拉二世親自領導,在七條要求被拒之後,突然頒發詔敕,任命遠東軍司令阿萊克塞夫爲“遠東大總督”,職權與“高加索大總督”相仿。這等於明白宣告,中國的東三省,已成俄國屬地。
這種狂妄蠻橫的態度,當然會激起各國公憤。日本則以利害關係重大,徑自向俄國提出所謂“滿洲事件”的交涉,希望“劃定兩國於遠東各自之特殊利益”。
日俄交涉自盛夏至初冬,幾度提出對案,彼此都未能爲對方所接受。中國亦曾照會俄國撤兵,等於無形中給了日本助力。因此,日本政府的態度,更爲強硬。十二月二十日,日本外務大臣小村,電令駐俄公使,向俄國提出最後通牒,東鄉平八郎所率領的聯合艦隊,隨即開始行動,在韓國仁川、東三省的旅順對俄艦有所攻擊。到了十二月二十五,兩國同日下詔宣戰。
消息傳佈,各國紛紛宣告中立,中國亦復如此。不過日俄打仗,而以中國領土爲戰場,連頭腦比較清楚的瞿鴻璣,都不知如何保持中立?至於奕劻,則是暗自慶幸,虧得見機得早,將存款轉入英國匯豐銀行,不管日俄孰勝孰敗,這筆財產是必可保全的了。
一過了年,光緒三十年正月初六,俄國任命陸軍大臣克魯巴特金爲滿洲軍機總司令,這表示綴進派支持急進派,兩國要大打了。正月初九,日本在旅順口鑿沉了幾條船,作爲封鎖旅順港的手段,真所謂“破釜沉舟”,已非決一死戰不可!
※※※
傷勢痊癒,王竹軒在元宵那天第一次出門,第一家要到的,就是慶王府。向奕劻父子磕頭拜年,重賞下人。
過了兩天,專誠發貼子,請載振吃春酒,快啖豪飲,盡釋前嫌,反倒是載振,不無歉然之意。只是略一提到那個“誤會”,便爲王竹軒亂以他語。看起來竟是真的一小芥蒂。
王竹軒看看時機成熟了,將蔣式瑆請了來,置酒密談:
“性甫,”他問:“你記得我去年說過的話?”
“當然記得!”蔣式瑆說,“昨兒我看報紙,俄國已經佔了奉天,日本在旅順口又沉了好幾條船,越打越熱鬧了。”
“是的!”王竹軒說,“‘慶記’有筆款子,本來分存正金跟道勝,就爲日俄開戰,提出來轉存匯豐。那時候我不敢告訴你,爲的是第一,不知道慶記會不會變主意。照現在看,存在匯豐不會動了。”
蔣式瑆不知道他說這話是何用意,只點點頭問:“第二呢?”
“第二,那時候我跟載振剛有‘過節’,不便動他的手。現在,”王竹軒說:“可以了!”
“可以什麼?”
“你想不想弄二、三十萬銀子花花?”
“四哥……。”蔣式瑆只覺得心跳氣喘,一再在心裡對自己說:把心定下來,把心定下來!
“我知道你的情形,以前愛莫能助,如今可確定有把握,能讓尊閫對閣下另眼相看了。”
這話卻真的說到了蔣式瑆心坎深處,原來他有一段難言之隱。續絃娶了王家的一位老小姐,陪嫁的首飾與現款,約莫有一萬兩銀子。這個數目,在豪富之家算不了什麼,而在窮京官眼中,就很了不起了。蔣式瑆自覺是發了一筆財,散漫花錢,毫不在乎。曾幾何時,現款消竭,便變賣太太的首飾,不上三年工夫,搞得捉襟見肘,而已擺出來的場面,一下子又收不回攏。爲此,夫婦反目,很大吵了幾場。當然,說起來是蔣式瑆理屈,只好隨太太又哭又罵,悄沒聲地避之大吉。
現在聽王竹軒的話,決非開玩笑,心裡在想,別說二、三十萬,只要有三、五萬銀子,那怕把官丟了都值。因而站起身來,一躬到地,口中說道:“四哥,我知道你是財神爺,必能挽救我的窮!想來其中總還有個說法,若有所命,無不遵辦。”
“言重!言重!你請坐了,我們從長計議。”
“是!”蔣式瑆拉一拉椅子,靠近了王竹軒。
“性甫,我不知道你膽夠不夠大,若是夠大,事情就好辦了。”
“當然!只要事情好辦,我的膽子就夠大。”
“膽子大得如何地步?敢不敢參慶記?”王竹軒逼視着他問。
“敢!”蔣式瑆毫不遲疑的回答,接着又問:“是誰想參他?”
“是你自己,你參了慶記,就有二三十萬銀子進帳。”
“有這樣的事?”蔣式瑆說:“果真如此,莫說參慶記,就參老太后我也幹。”
“好了,好了!莫說題外之話。性甫,你過來,聽我說。”
兩人腦袋並在一起,王竹軒用低得僅僅只有對方聽得見的聲音,授以奇計,蔣式瑆心領神會,連連點頭,臉上的笑容,濃得化不開了。
聽完,蔣式瑆不作聲,收斂笑容,凝神細思,好一會纔開口,“四哥,”他說:“這件事措詞要巧,不然,就會‘淹’
掉!那一來,白費心機。”
“也不能算白費心機。事情不成,你的名氣響了。所謂‘直聲振天下’以後怕不扶搖直上?”
“對!非利即名,兩樣總要佔一樣,我回去就辦。”
※※※
機會很巧,恰有一個極好的題目,可以做那篇參劾慶王奕劻的文章。
戶部在籌設銀行,官商合辦,資本定爲四百萬兩銀子,由戶部籌一半,另一半招商入股,月給利息六釐,已經奉旨覈准。但商人的反應甚爲冷淡,因爲咸豐年間發行過鈔票,戊戌政變以前又辦過昭信股票,結果信用並不昭著。白花花,沉甸甸的現銀,換幾張花花綠綠的廢紙,未免太冤!所以“招商入股”,困難萬分。戶部尚書鹿傳霖,爲了號召起見,表示自己首先要入股,以爲倡導,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至今還沒有人入股。
蔣式瑆就以此事發凡,道是“中國曆來情形,官商本相隔閡。自咸豐年間舉行鈔票,近年舉辦昭信股票,鮮克有終,未能取信於天下,商民愈涉疑懼,一聞官辦,動輒蹙額,視爲畏途。戶部堂官尚能悉心籌劃,尚書鹿傳霖向衆宣言,擬首先入股,以爲之倡。而外間票號議論,仍復徘徊觀望,不肯踊躍爭先。鹿傳霖平日於操守二字,尚知講求,即令將廉俸所入,悉以充公,爲數亦復有限。”
對鹿傳霖略捧數語,作爲轉折的張本,接下來,筆鋒立刻就掃到奕劻:“臣風聞上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俄、日宣戰消息已通,慶親王奕劻知華俄銀行與日本正金銀行之不足恃,乃將私產一百十二萬金,送往東交民巷英商匯豐銀行存放。該銀行明其來意,多方刁難,數回往返,始允收存,月息僅給二釐。鬼鬼祟祟,情殊可憫。”
第三段便是對奕劻的大張撻伐:“該親王自簡授軍機大臣以來,細大不捐,門庭如市。上年九月間經臣具摺奏參在案,無如該親王曾不自返,但囑外官來謁,一律免見,聊以掩一時之耳目,而仍不改其故常。是以伊子起居飲食,車馬衣服,異常揮霍不計外,尚能儲此鉅款。萬一我皇上赫然震怒,嚴詰其何所自來?臣固知該親王必浹背汗流,莫能置對。準諸聖天子刑賞之大權,責以報效贖罪,或沒入贓罰庫,以懲貪墨,亦不爲過。”
果然是如此要求,就要慈禧太后爲難了!不是徹查嚴辦,就是留中不發,即所謂“淹”掉。而以目前奕劻的簾眷來說,慈禧太后多半會將奕劻召來罵一頓了事。因此,蔣式瑆必須爲奕劻作一開脫,亦即是自我轉圜,這篇文章做出來纔有用。這就見得機會巧,措詞才能妙了。他說:“聖朝寬仁厚澤,誼篤懿親,若必爲此已甚之舉,亦非臣子所願聞也。應請於召見該親王時,命將此款由匯豐銀行提出,撥交官立銀行入股,俾成本易集,可迅速開辦。而月息二釐之款,遽增爲六釐,於該親王私產,亦大有利益,將使天下商民聞之,必衆口一辭曰‘慶親王尚肯入此鉅款,吾儕小人,何所疑懼?’行見爭先恐後,踊躍從事,可以不日觀其成矣!”
御史上折,名爲“封奏”,直達御前,皇帝看過,不作任何表示,原件用黃匣子裝了,送呈慈禧太后。
由於蔣式瑆聽了王竹軒的教導,有意將存款數字加了一倍,慈禧太后不覺動容,特意將皇帝找來,問他的意見。
“這蔣式瑆說話,好象很在情理上頭。不過,要不要辦,還是請皇額娘作主。”
“當然要辦!不辦,豈不是認定奕劻貪污,而我是包庇他了。”慈禧太后又說:“奕劻如果真的有那麼多現款,存在洋人的銀行裡,那可太不對了!”
於是召見軍機時,當面將摺子交了下去,慶王一看,臉都嚇黃了,趴下來碰了兩個響頭,口說:“請皇太后、皇上徹查。”
“奕劻!”慈禧太后問道:“你到底有款子存在匯豐沒有?”
“沒有!”奕劻斬釘截鐵地說。
“沒有最好!”慈禧太后欣慰地,“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我要派人查。”
“是!”奕劻又碰個頭,“奴才請旨,暫且迴避。”
“也好!”
等奕劻退出殿去,君臣商議派誰徹查。瞿鴻璣回奏:“向例查覈此類案子,應請旨特簡親貴辦理。不過,匯豐銀行是洋商所辦,以天滿貴胄,跟洋商去打交道,倘或禮數不周,語言不和,有傷國體,臣以爲此案應屬例外,請旨派大臣徹查好了。”
“說得是!”慈禧太后略想一想,“清銳是少不了的,再要一個,我想,就是鹿傳霖去吧!”
“是!”鹿傳霖答應着。
於是,即刻擬旨,在照錄蔣式瑆的原奏以後,“上諭軍機大臣等,蔣式瑆奏,官立銀行請飭親貴大臣入股,以資表率一折,據稱匯豐銀行慶親王奕劻有存放私款等語,着派清銳、鹿傳霖帶同該御史,即日前往該行確查具奏。”
這清銳是左都御史,接到上諭,立刻去拜會鹿傳霖,商量確查的步驟。
“上諭上說即日,自然今天就去,又說‘帶同該御史’,這蔣都老爺是貴屬,請老兄傳諭,等他一來,馬上就走。”
“是,是!”
清銳答應着,立刻派人將蔣式瑆找了來,少不得先有幾句話問。
王公大臣對翰詹科道,向來很客氣,清銳雖然是督察院的堂官,亦不敢以部屬視蔣式瑆,相對而坐,口稱“性翁”。
“性翁這個摺子中所敘的情節,不知道何所據而云然?”
“自然有根的,這一層,請大人放心好了。”
“是的,請教性翁,”清銳又問,“不知是聽誰所說?”
“這,”蔣式瑆歉意地笑笑,“可就不必奉告了。”
“好!你不肯說,我亦無法。想來性翁總已經查證確實,內情如何,不妨談談,也省了我們許多事。”
“內情即如摺子中所敘,所知如此,據實奏聞。至於真相究竟如何,我輩聞風言事,無從細究。”蔣式瑆說,“這正也是兩位大人所要費心的!”
最後一句話是個軟釘子,清銳被堵得啞口無言,於是鹿傳霖接下去盤詰。
“性翁的風骨,欽佩之至。不過慶邸到底在當國,中外觀瞻所繫,未可造次。性翁如果確知有其事,我們自然要查,倘或模糊影響,冒昧行事,涉於張皇,新聞紙上一登,也是件有傷朝廷尊嚴的事!”
鹿傳霖賦性剛愎,但這幾句話卻說得在情理上,蔣式瑆想了一下答道:“是的!據悉,確有其事。”
“好!”鹿傳霖對清銳說道:“那就無須再問了。請蔣都老爺陪我們去一趟!”他又轉臉問蔣式瑆:“如何?”
上諭上明白指示,“帶領該御史前往”,蔣式瑆自然毫不遲疑回答:“理當追隨。”
於是,兩乘轎子一輛車,到了東交民巷,其時不過下午兩點鐘,但匯豐銀行的鐵門已經拉起來了。由玻璃窗中望進去,只有兩名工役在擦洗吊燈,再無第三個人了。
“這是怎麼回事?”鹿傳霖大聲問說。
一問才知道這天是禮拜。不獨匯豐銀行,所有洋人經營的行號,一律休息。撲個空自然掃興,但也無法,打道回府,明天再來。
其實慶王奕劻,已派人在暗中窺探,見此光景,飛報到府。愁眉不展的奕劻,爲之精神一振。他當然知道這天禮拜,匯豐銀行不開門,但怕清銳、鹿傳霖兩人,皇命在身,不敢延誤,非要見行中司事不可,則一品大員之尊,洋人亦會另眼相看,特爲破例接待。如今看清、鹿二人,乘興而去,敗興而歸,不覺大喜,一迭連聲地:“快找大爺!”
等把載振找了來,父子倆閉門密談,奕劻認爲有此半天,盡來得及彌縫,囑咐載振趕緊去找王竹軒,提款銷帳,要做得不落痕跡。
“這當然要他大大出一番力。”奕劻說道:“你告訴他,這幾個月的利息,不要了,送他作爲酬勞。事情辦妥了,我以後自然照應他。”
載振應着匆匆而去,心裡想到年前的一個“過節”,怕王竹軒乘機報復,有意刁難,那便怎麼處?
爲此,載振去找王竹軒以前,先去請教那桐。他是所謂“慶記公司”的主要人物,休慼相關,自然要象辦自己的事那樣盡心。定神想了一會,他毅然決然地:“不要緊,大不了多花幾吊銀子。你把他約到我這裡來,我來跟他說。”
那桐亦是匯豐銀行的大客戶,由他出面,王竹軒必可就範,所以載振興沖沖地親自登門去訪王竹軒。
“回振貝子的話,”門上請個安說,“敝上昨天禮拜六,上天津看朋友去了。”
“上天津了?”載振大吃一驚:“什麼時候回來?”
“這可沒有準兒了。”門上賠着笑說:“後天是‘外國清明’,銀行封關,敝上又請了一天假,大概總得後天晚上纔會到家。”
“那可不行!”等說出來,載振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才發覺話不應該這麼說,便把焦急的神色收一收問道:“你家主人,天津住在那兒?”
“本來有一處小公館,去年年底收了。大概是住在朋友家。”
“叫什麼?”
“不是鹽院吳老爺家,就是紫竹林楊家。”
“你把兩家的地址都寫下來。”
“是!”門上如言照辦。
載振更不怠慢,一面派得力家人到天津按址去找王竹軒,一面發電報給袁世凱,略言其事,特別叮囑,務必將王竹軒找到,連夜用專車送回京來。
到得晚飯以後,袁世凱就來了覆電,說吳、楊兩家均未見王竹軒的蹤跡,目前已派出多人分頭尋訪,一有消息立即電知。
於是載振告知奕劻,父子兩人,繞室徬徨,派專人守在電報局等信。午夜時分,袁世凱來了第二個電報,說王竹軒的行蹤已經訪查到了。
電報上說,本來王竹軒是到天津去訪友的,只爲在火車上遇見兩個來自上海的外國朋友堅邀同遊北戴河,所以在天津一下車,便轉往北戴河。刻已派人追了下去,儘快接送進京。
算一算路程,再快也得第二天下午才能見着面。奕劻父子倆將那桐請了來,出示電報,提出一條綴兵之計。
“琴軒,”奕劻說道:“只爭一天!想法子能讓清秋圃、鹿滋軒晚天去查,事情就不要緊!”
“就是這一天不容易!”那桐答說:“王爺請想,奉旨查辦事件,聞命即行,去了,人家禮拜關門,及至禮拜一開了門,卻又不去,簡直就是孔子拜陽貨,不透着邪嗎?再說,清秋圃、鹿滋軒也不是有擔當的人,倘或駁了回來,王爺的面子往那擱?”
話是有理,但奕劻卻不肯死心。“照你這麼說,就讓他們給全抖了出來?”他問。
“那倒也不盡然,照我看,他們去怕也不會有結果,洋人的規矩,公家不能干預私事,未見得肯把帳拿出來。”
“果真如此,倒也無所謂了。”
“多半會如此!”那桐又放低聲音說:“王爺別自己亂了步驟,一動不如一靜。聽說蔣某人跟王竹軒走得很近,說不定就是姓王的口不緊,無意中泄漏了底細,纔給王爺惹的麻煩。如今只有等姓王的回來再說。至於清、鹿二人那裡,等他們去了再說,反正就查明白了,也不會馬上覆奏,還有法子好想。就怕自己沉不住氣,一着走錯,把局面弄擰了,可難挽回。”
“說得也是!”奕劻深深點頭,“果然是姓王的闖的禍,他更得想法子,把這個漏子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