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侯爺所傳來的並非是軍中尋常郎中,而是隨北疆宣撫使團一同而來的幾位大內太醫院的御醫。爲首那老者滿頭稀稀落落的白髮,瘦得皮包骨頭,走路起來搖搖晃晃的,似隨時都有倒斃的可能,但見他來了,連王老侯爺也不敢怠慢,拱手道:“老徐,有勞了,我家錚兒可全靠你了。”
王明泰等人都認得這老者,均尊稱徐老上前見過。此人乃宮內太醫院的老供奉,很少有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大年紀了,只知道僅在這供奉之位上他就已經呆了二十多年了。宮內傳言,先皇最後這幾年都是靠着這徐老太醫秘方保命,而先皇突然駕崩,身爲太醫院供奉的他暗中亦受到不少小人攻訐,一怒之下徐老太醫索『性』上奏摺告老。王老侯爺與徐老太醫相識多年,深知此人醫術是何等了得,盛情邀其長居鎮遠侯府,徐老太醫本是上京城人氏,家中亦無太多牽掛之事,也就答應了下來。
徐老太醫淡淡地與這幾人寒暄數句,來到楚錚身前,旁邊幾個也已鬚髮花白御醫將楚錚扶起。見了楚錚背後的傷痕,徐老太醫不禁咦了一聲,仔細察看了一番,伸手搭向楚錚左手脈搏,閉目不語。
“奇怪,真是奇怪啊。”徐老太醫睜開眼睛,連連搖頭。
王老侯爺心中一沉,忙問道:“老徐,老夫孫兒可有危險?”
“請老侯爺放心,”徐老太醫站了起來,道,“從目前來看,五公子理應並無大礙。”
王老侯爺鬆了口氣,笑罵道:“老小子,那你搖什麼頭,害老夫嚇了一跳。”
“依五公子背上傷痕來看,這等重傷換做常人早已必死無疑。”徐老太醫仍在搖頭,“可從脈象來看,五公子體內仍是生機盎然,五臟內腑亦並無異象,只是因疲勞過度才導致昏睡不醒罷了。”
王明泰卻在一旁問道:“徐老,不知我這外甥因何受的傷?”
徐老太醫答道:“應是受重物撞擊所致,而且最大一塊傷痕幾乎覆蓋了大半個背部,不知是何等重物竟有如此巨力,幸虧五公子所穿是老侯爺的麒麟寶甲,如若不然……”徐老太醫再度搖了搖頭。
“徐老可否看出錚兒這傷是何時所受?”
徐老太醫斷然道:“看此傷痕淤血,至少已是幾天之前的事了。”
王明泰放下心來,至少此事與長公主無關了。
王老侯爺卻在後悔不迭,頓足道:“都怪老夫,不應急着催促錚兒回來。”
王明泰安慰道:“伯父又不知詳情,何必自己責怪自己。唉,錚兒也真是的,既是受了傷,爲何還要強撐呢。”
蘇巧彤此時悄悄地走了進來。成奉之看到楚錚突然暈倒,短暫地慌『亂』之後馬上想起應該速通知自己名義上的侄女,蘇巧彤得到消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印象中楚錚向來小心謹慎算無遺策,怎麼會突然受如此重傷?趕緊穿上衣物匆匆趕到此地。
蘇巧彤看着楚錚躺在地上雙目緊閉,生死不明,頓時感覺呼吸難暢,胸口陣陣發緊,眼淚忍不住就流了下來。
或許……這就是心痛的感覺吧。
成奉之見她來了,輕聲將徐老太醫的診斷說於她聽了。蘇巧彤稍稍寬心些,可不知爲何眼淚還是難以忍住,忙取出手帕輕拭眼角,掩飾着問道:“姨父,長公主知道此事了嗎?”
“還未曾派人稟報。”成奉之答道。
蘇巧彤道:“楚公子受了傷,不應瞞她,應速派人前去稟報。”
成奉之看了王老侯爺一眼,有些遲疑。
蘇巧彤嘆了口氣,自己這便宜姨父無論才華還是能力均屬上上之選,但在緊要關頭的魄力還是差了那麼一點點。此次既然受了楚名棠委派前來北疆,一言一行均是代表了太尉大人,而非僅拘泥於吏部尚書。這裡說話不方便,以後還要找時機提醒他。
蘇巧彤悄悄走到王老侯爺身邊,輕聲叫道:“老侯爺。”
王老侯爺見是她,勉強笑道:“原來是蘇丫頭啊,什麼事?”
蘇巧彤低聲道,“啓稟老侯爺,方纔聽了徐老太醫所言,小女子覺得受如此重傷仍『性』命無憂,唯有公子這等習武之人方有可能,而據聞長公主武功與公子相差不多,小女子認爲應將此事及早告知於她,或許有助於公子康復。”
王老侯爺想了想,亦覺得有理:“來人,速去長公主帳前稟報。”
蘇巧彤心裡盤算下,道:“老侯爺,還是讓小女子親自前去爲好。”
王老侯爺嗯了一聲,道:“你去也好。”
趙敏在帳中,聽說蘇巧彤這麼晚了還來求見,心中有些奇怪,忙將楚錚所寫的稿子藏好,起身前去相迎。
蘇巧彤無心與她寒暄,將楚錚的情形加重幾分說了。趙敏聽了愣愣地站在那兒,喃喃說道:“怎麼會呢?方纔我與他過招時還好好的,不似受傷的模樣啊。”
蘇巧彤反被嚇了一跳:“你……長公主,你還與他動手了?”
趙敏低下頭來,此時才覺得當時佔得上風太過容易了,以楚錚的武功,那一刻轉身的確略顯澀滯,原來……他是有傷在身,自己爲什麼就沒看出來呢。
蘇巧彤一時懶得問其中細節,拉起趙敏的手道:“長公主這邊可有傷『藥』,取了些快點走吧。”
趙敏手忙腳『亂』地從一紫檀盒中取出幾個瓷瓶,跟着蘇巧彤出帳。
待見到楚錚這副模樣,趙敏淚水也忍不住流了下來,忙將幾個瓷瓶中丹『藥』全都倒了出來,略加分理了下就準備讓楚錚服下。一旁徐老太醫忍不住說道:“長公主,太平宮的『藥』雖然神奇,但也不是這麼用的。”
趙敏這才發現徐老太醫亦在此地,起身含淚施禮:“原來是老太醫,本宮年少,還請老太醫多加指點。”
徐老太醫也不推辭,從趙敏手中接過丹『藥』。太醫院的人都知道,四方進貢來的奇花異草多數被太平宮收颳了去,徐老太醫爲趙王配『藥』亦是與趙茗一同商量才配製的。他此番隨身雖也帶了一些『藥』,但終不如太平宮的丹『藥』靈驗。
徐老太醫將丹『藥』置於案上,聞息辯味據其『藥』理『藥』『性』一一分開,從中各取了數粒,搖頭道:“長公主,五公子受的只是些外傷,用些固本培元的丹『藥』就夠了,另外的就不必了。”
趙敏抽咽着道:“老太醫,他沒有內傷麼,那怎會暈厥倒地?”
徐老太醫亦是看着趙敏長大的,笑道:“長公主放心,五公子只是過於勞累,從脈象來看,似乎還有些心神俱疲,休息幾日就好了。”
趙敏放心了些,道:“如此就好,還請老太醫多多費心了。”
…………
…………
不知過了多久,楚錚從昏睡中醒來,發現自己正俯臥在榻上,只是從背上傳來一股火辣辣地感覺。楚錚稍稍動了一下,並未感到疼痛,看來是有人給自己敷過『藥』了。
只聽外邊傳來一個大嗓門,正在喋喋不休地說着:
“長公主您是不知道啊,當初情形萬分緊急,我近三萬大軍被困在山谷中,唯一出口被秦軍用『亂』石阻斷。他『奶』『奶』的,誰也沒有想到薛方仲那傢伙居然親身誘敵……呸呸呸,是誘我大趙軍入伏,還帶着二千人。賀蘭山道路九曲十八彎的,這兩千人跟三千人看起來差不多少,而且薛方仲跑在最前面,我等還以爲這下總算逮到他們了,就一路追殺下去。薛方仲這廝可真是狠哪,這兩千人硬是被我等殺得只剩幾百人了,纔將我們引到一峽谷內,當時誰也沒曾細想,就跟着進去了。沒想到突然間『亂』石滾滾,把我們退路給斷絕了,再往前看,竟是一條絕路,只見薛方仲和那幾百秦軍順着山藤就這麼爬上去了,而後再將山藤斬斷拋落。末將一看心都涼了,當時只有一個念頭,我馮遠今日定是斃命於此了。”
一個女聲急切問道:“後來呢?”自然就是趙敏了。
楚錚苦笑了下。是馮遠許唯義他們都率禁衛軍回來了,看來自己至少已昏睡一天一夜了。這也難怪,自從暗中謀劃兵變奪權起,自己就沒睡過一個安穩覺,總在不停想着有沒有遺漏之處,特別是大戰將起之時千頭萬緒,哪一細小環節出錯都可能導致萬劫不復,時時刻刻緊張憂心,在郭懷身邊還要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真可謂心思俱竭。之後又與華長風千里追殺薛方仲殘軍,神經亦是時刻緊繃着,即便如此,還是中了薛方仲之計,差一點就是全軍覆沒。
看來以後還是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做事的好啊。楚錚暗暗感嘆,再也不幹這種提心吊膽的事了,再回想那段時日,簡直根本不是人過的日子。
帳外馮遠仍在口沫橫飛地說道:“後來自然是我們楚將軍橫空出世。那山谷前方左側均是峭壁聳立,根本沒有可着手之處,後面則爲『亂』石所封,唯有右面有一段可以勉強攀登。但有五百秦軍嚴防此地,不停砸下『亂』石,我軍將士只能四下躲避。關鍵時刻還得看我楚將軍,只聽他一聲巨吼,跳下馬來,手持青龍偃月刀,孤身一人攀爬着向上衝去。秦軍扔下的石頭,他或躲或用刀擋開,轉眼就到了半山間,末將等人都在下面看呆了。”
趙敏直觀聽得氣都喘不過來,蘇巧彤雖稍顯鎮定些,但手心亦全是冷汗,問道:“你們將軍衝上山頂了?”
“哪能啊。”馮遠好死不死地停了下來,端起面前茶盞吹了數下,趙敏與蘇巧彤頓時均有一種暴打此人的衝動。還好馮遠只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如果就這麼簡單怎能顯現我們楚將軍英勇之處,只見山上秦軍一位小白臉,力氣可不小,搬起一塊小山大的石頭,狠狠砸向楚將軍。楚將軍身處半山間難以躲閃,於是雙手持刀劈去,硬生生地將那塊大石劈成兩半,但將軍的青龍偃月刀也彎曲得不成樣子了。說時遲那時快,將軍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一塊大石又到了身前……”
趙敏與蘇巧彤忍不住驚呼出聲。
馮遠『摸』了『摸』胸口,顯然他此刻也是仍心有餘悸,聲音亦有些發顫:“當時楚將軍已經來不及躲了,只有轉過身用背部硬生生捱了一下,末將離得遠,看不太清,似見將軍噴出口鮮血。後來聽小許說,他看得很分明,那塊石頭是薛方仲那老王八蛋砸的。”
許唯義臉『色』沉重,點了點頭道:“的確是薛方仲,出手時機選擇極爲準狠。但將軍真可謂是神人也,捱了這麼一下亦若無其事一般,把已經彎折的青龍偃月刀隨手一丟,兩掌在山壁上連拍,如飛一般,轉眼就到了山頂。秦軍好象也被楚將軍神勇所震驚,那一刻居然無人再扔石頭了,待將軍到了山頂才如夢初醒,一窩蜂撲了上去。只見將軍拳打腳踢,無人可近他身,不一會兒又搶到把佩刀,如虎入羊羣,殺得秦軍慘叫聲連連。華長風將軍見機不可失,率數百精銳,身先士卒爬上山頂,與楚將軍並肩而戰。隨着攀上山頂的我軍將士越來越多,秦軍逐漸開始撤退,只可惜當時我軍戰馬尚都在谷底,終究還是讓薛方仲逃了。”
一旁馮遠叫道:“長公主和蘇姑娘還不知道吧,從賀蘭山這戰後,不管我們禁衛軍還黑騎軍,見了我家將軍都不叫楚參將了,都喊他楚神將……”
趙敏含淚噗哧一笑:“楚神將?”
馮遠得意洋洋:“是啊,還是從末將第一個叫起的,後來傳到華將軍那裡,他聽了也是連連點頭……”
“馮遠!”內帳傳來楚錚怒喝聲,“給老子滾出去,到外邊繞營地跑五十圈!”
趙敏與蘇巧彤又驚又喜,相互看了眼,也不與禁衛軍衆將說一聲就向內帳跑去。
聽見楚錚醒了,禁衛軍衆將亦是欣喜無比。唯有馮遠苦着一張臉,哀嘆道:“這一路上都沒歇息過,哪來精神再跑上五十圈啊?”
一直在旁邊謹守而坐的禁衛軍副將鄧世方過來拍拍馮遠肩膀,道:“將軍只是一時氣話。放心吧,若是再問起來,我等一同幫你求情。”
禁衛軍這次經過血與火的洗禮,彼此之間關係更顯融洽。聽鄧世方如此說,另幾人亦紛紛稱是。
“楚錚。”
見楚錚半『裸』着上身坐在榻上,趙敏幾乎是撲到近前,語帶埋怨地說道:“快些躺下,徐老太醫說過,你身上傷勢雖不重,但急需注重調理,否則容易落下病根子。”
蘇巧彤雖亦是關心楚錚,但見趙敏這般急切模樣,覺得再上前有些不方便,只好站在帳門口微笑不語。
楚錚見趙敏雙目通紅,容顏憔悴,不由有些感動,可見蘇巧彤站在那邊,又覺得有些尷尬,隨口胡扯道:“盡信醫不如無醫,長公主應知小臣所習是何武功,不必擔心。”
趙敏將被褥疊在一處墊在楚錚身後,口中說道:“都與你說過了,不要再叫什麼長公主了……徐老太醫乃當朝杏林聖手,連姑姑都對他十分欽佩,說論醫理之道,當世無人可出其左右,南齊的什麼白如民西秦的萬子壽,比徐老差遠了……嗯,徐老說了,你若不好好休養啊,以後可能導致每逢陰雨天便會脊背痠痛,這等慢『性』病症與武功高低無關,切不可大意。”
趙敏嘮叨了一會兒,忽似想起了什麼,回首道:“巧彤姐,你站在那作甚?過來啊。楚錚,你還不知,這兩天巧彤姐也暗中哭過好幾次了,之前我還從未見她流過淚呢。”
蘇巧彤默默地走了過來,端起放在旁邊桶中正溫着的早已熬好的『藥』汁,舀了一勺遞到楚錚嘴邊。
趙敏見了,有些不好意思:“我真是糊塗了,還是巧彤姐心細。”
楚錚兒時喝了數月平原城那位蔡神醫的所配的奇苦『藥』汁,已經留下了心理陰影,從那以後滴『藥』不沾。此時又聞到那股催人慾嘔的味道,正想拒絕,可看着蘇巧彤平靜的目光,沒來由的有些心虛,乖乖地張口把『藥』喝了下去。
趙敏亦不再說話,就這在安靜的氛圍裡,一大碗『藥』汁很快喝完了。
楚錚吧噠了下嘴,有些哀求的說道:“給點水吧,好漱漱口。”
見楚錚一副可憐樣,兩女均笑了起來。趙敏起身倒了碗水,楚錚接過咕嘟咕嘟喝得乾乾淨淨。
水喝完了,帳內又陷入了沉寂。趙敏和蘇巧彤就這麼坐着,楚錚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心中哀嘆:這咋辦啊。
又過了一會兒,楚錚實在忍不住,索『性』豁出去了。
“敏兒,”楚錚對趙敏道,“你再打我一掌吧。”
趙敏一驚:“幹什麼?”
楚錚手指從她倆臉前一個個點過去:“你們兩個到底想怎樣,往後日子還長着呢,就這麼一直僵持下去了?輕如在信中一直說你們親如姐妹,可在我面前怎麼就拉不下臉了?如果真是樣,還是把我打暈過去吧,我不待見你倆人。”
說完,楚錚將被褥往頭上一蒙,重重向後躺下。只聽哎唷唷一聲,楚錚一下子又蹦了起來,直着背痛得滿頭大汗。
兩女大驚,忙齊上前安慰。雖說帳內只有三人,但一時間亦是熱鬧非凡。
帳外禁衛軍衆軍官本還想過會兒再求見,許唯義側耳聽了片刻,打了個寒顫,對鄧世方等人道:“既是長公主和蘇巧彤陪着我家將軍,我等還是快些走吧,免得聽到些將軍不高興之事,讓我等全體受罰,到時沒人再可求情了。”
“小許說得是。”
“還是小許想得周到。”
衆軍官也已聽到了,都心生去意皆表贊同,於是貓着腰輕手輕腳得離開帳蓬。走了老長一段馮遠才直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對許唯義道:“小許,你還記得嗎,敏公主那兩年到我禁衛十一營來,我等可說吃盡苦頭,反正我是至今難忘。嘖嘖,楚將軍在沙場上再勇猛亦不足爲奇,最讓人佩服是他居然有了敏公主,竟還敢將蘇姑娘一同納入房中,嘖嘖,好膽量,好膽量啊。”
許唯義聽了一怔,看了看另幾人,只見他們亦是臉『色』一變,不由苦笑着對馮遠拱手道:“我許唯義對誰都不佩服,就佩服小馮你,居然連這種話都敢說出口。”
許唯義回頭對鄧世方道:“老鄧,別再提爲他求情的事了,我等還是一起在此督促這小子跑完這五十圈吧。”
鄧世方深有同感:“小許此言有理。馮遠聽令,卸下盔甲,繞此大營快跑五十圈。”
另兩人抽出馬鞭,對着馮遠屁股狠狠抽去:“快跑,你想死就死去,別連累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