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六,進城。
抄經有功的我得到獎勵帶薪年假一天,我在八月初四纔跟明珠說了自己進城的打算,八月初五上午明珠就爲我安排好搭順風車的便利,讓我跟隨買辦的馬車進城,她一再叮囑我務必跟牢買辦的,約好回園的時辰,地點,萬萬不可大意,我點頭不迭,暗中對她的協調能力表示佩服。
由於洛京的政治地位和文化地位的不斷提高,所以城中愈發繁華擁擠,老城區已然無法滿足發展的需要,新城區不斷往外延伸,沁園到城中心的五六里路早已不像幾年前那樣空曠,荒蕪,甚至有不少空地已經被圈了起來,大有大興土木了的陣勢,如果這時買入地皮,將來一定會賺錢的,無奈我空有溫州炒房團的理念,卻無人家的物質基礎,唯有空嘆息矣。。
一進城門,我立刻跳下馬車,謝過駕車的老趙,即興沖沖地趕往素質書齋。那裡有我三年來精心經營的人際關係網絡,爲的就是有一天,我離開沁園能有一個落腳的去處。
書齋的老闆孫靜林很喜歡我的書法,他已經地替我闢開一塊小小的市場:他將我包裝成隱身的書法大匠,給我編造了一段離奇詭異可歌可泣的身世,說我本是世家子,長安大儒孔懷禮的門生,家族在幾年前的長安浩劫中毀於一旦,我因其時在洛京禮佛而逃過一劫,但畢竟家破人亡,物是人非,幸得洛京承天寺高僧點化:雲我此生唯有繼續孔先生的事業,即彙編天下諸子百家經典方可贖去苟且偷生的罪過,爲死去的家族亡靈積功德,渡其早日脫離苦海。
所以剛開始時,我整理的類似簡易版的經典是免費贈送給買書的客人的,但是在書齋的賬房旁邊安置一個功德箱,用來接納捐給某世家子的捐錢。免費書籍派送多了,我的名聲也漸漸地響起來,喜歡我書法的人,會在孫靜林那裡下訂單,我即在後臺悄悄地幹活,三年來,我已經爲十多位客戶提供了不同的經卷,雖然一枚銅板也沒有進我口袋,可落霞公子的名聲已經在洛京城的善男子善女人小圈中留下不錯的口碑。也許不用太久,我就可象我的楷書偶像趙鬆雪一樣,閉門坐等有人送錢來,而我只要耍耍大牌,按期交出成品即可。
孫靜林給我的訂單中居然有要《盤陀涅盤經》的,一卷無比冷僻的經文,我很好奇,不禁打聽是怎樣一位客人?孫靜林說是來交的單是一位十多歲的書童,那書童只說若是成品能令其主人滿意,定重金酬謝。
《盤陀涅盤經》講的是生生死死的虛無,內容極其晦澀難懂,幾乎沒人能完整地一下子讀完,包括我在內,真不知這個人要這個東西幹什麼?難道是有錢的公子哥錢多的沒地兒花了?我搖搖頭,小心翼翼地將訂單收好藏在懷裡,喝了一杯茶,這才告別了孫靜林,離開書齋。
我的下一個目的地是微音閣,城中心的一座茶樓,離素質書齋約有一里遠。走了沒一會兒就到了,才邁進茶樓大門,便有人迎上來,引我上二樓的雅間,我在門口稍稍安撫心跳,這才擡手叩門,聽到一聲:“請進”,這才緩緩推門,走進去。
只見一個身穿綠色衣裳的人坐在臨街的窗前,背對房門,聽到我進來,他緩緩轉過頭來,朝我微微一笑:“你來了,你可好?”
人卻沒有站起來,也沒叫我坐下什麼的,我那點小驚喜登時了無蹤影,原來不是約會啊!忙低頭行禮,輕聲一句:“見過吳公子。”
他伸出手來,往他旁邊的椅子指指,柔聲道:“坐下吧。”說完給我倒了一杯茶,我不卑不亢地道謝,兩手穩穩地端了起來,慢慢呷了一口,小聲問:“這是白茶?”
吳允節輕瞄了我一眼,說:“正是吉溪白茶,你倒懂得多,從來都沒說錯過。”我知道他這個人雖然這般說,但也不會繼續盤查,於是我只是笑笑,沒有往下搭腔。
就這樣不吭聲地喝茶,靜靜坐着,我倒也不覺得悶,也沒覺得這房內的氣氛尷尬,以前到他那裡學畫就是這樣的,他可以很久都不說一句話,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或者是站在那裡,彷彿在思考什麼,而我也從不貿然打斷他的遐思,刻意地去扮演所謂解語花的角色,可能這個原因,導致我們的關係始終無法再進一步。
又過良久,他淡淡說道:“這陣子事情多,沒有緊盯着你學丹青,你是否生氣了?聽若霧說,你已經半個多月沒進園子來了。”
我不敢擡頭:“沒有的事,這陣子,我也挺忙的,畢竟要過節了,大家都很忙。”
他看了看我,見我心平氣和的,也許感到滿意?所以柔聲問我:“那你可曾學那手札上的畫?”
要死了,當然沒有!我這些日子一有空盡在琢磨被人暗訪的事情了,哪還有閒情去跟不會說話的本子去學畫什麼蘭草?手札講解得再詳細,也不如他老人家的隻言片語啊!
我頓時感到心虛,說:“還沒有。”跟老師還是說實話的好。
擡頭看他,竟然沒有生氣?反倒像鬆了一口氣似的:“那就算了,反正也不急在一時。今天不說這個了,你難得出來,我帶你去個地方,那裡的物事你見了保準喜歡。”
見他面露喜色,我忍不住問:“到底是什麼地方?有什麼神奇的事物?”
他不做聲,有點“就不告訴你”的樣子,只是站起來,讓我跟在他後面,我們兩人一前一後的走出了微音閣,我看得出來,微音閣的人對吳允節甚是恭敬。
吳允節帶我去的地方是一處露天的戲臺,他帶我在一個“貴賓席”坐下來,還叫來茶點,然後示意我稍安勿躁,我覺得奇怪,難道我的不耐煩表現得很明顯嗎?
不過,萬幸的是今天戲臺上表演的不是依依呀呀一個字要唱半天辰光的戲曲,而是-------從南越國來的民間雜藝大薈萃!
首先表演的是魔術,是那種傳統原始的魔術,第一個魔術是百寶袋,明明是一個空空如也的袋子,在魔術師裝模作樣地抓了幾把空氣進去以後,紮緊了袋口,放進了一個空箱子裡,過了一會拿出來,那口袋裡的東西就像泉水一樣取之不盡了,取出來的東西品種很豐富,有鮮花,有鴿子,還有各種各樣的手帕。
第二個魔術師帽子裡飛出白鴿,一如我們現代人所看到的那樣。在看第一個魔術時,我見周圍的人都十分驚訝,眼睛都睜得大大的,伸長了脖子,樣子相當滑稽可笑,於是我也忍不住偷偷地笑,旁邊的吳允節微笑着看了我一眼,眼神殷殷,眸中水波瀲灩。
魔術結束以後,接着是極具代表性的孔雀舞。戲臺上,一個頭戴鋼盔,腰間圍着鮮豔孔雀羽毛的男子健步從臺後走了出來,伴隨着一陣熱烈的鼓聲有節奏地響起,那男子踩着鼓點,模擬着孔雀的動作,將孔雀在樹林中高傲漫步,在溪水前攬像自憐,在清晨的陽光下整理羽毛,甚至在引頸高歌吸引雌鳥等情形惟妙惟肖地表現了出來,那男演員的身材高挑,體格健美,舉手投足間有一種陽剛的魅力,特別是配合熱烈的鼓點,整個舞蹈極具視覺衝擊力,感染力,我一動不動地看着舞臺上的孔雀王,情不自禁地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吳允節,只見他坐姿端正,身姿修長,可不正像一棵雪中的青松?。
我的臉微微一熱,練忙扭頭看臺上的那隻模擬孔雀,此時的“孔雀”在做完一系列的模擬動作以後,開始喚來同伴,一起在森林中起舞,這就是南越國的集體孔雀舞了,據說這舞蹈是那裡的人們爲慶祝豐收圍着火堆在月光下跳的,看點不是演員的模擬性動作,而是那種歡樂的氣勢。試想一羣年輕力壯的男子跳着原生態的孔雀舞,場面確實令人血脈噴張。
後來的節目還有不少,有雜技,有歌舞,不過都沒有比孔雀舞更令我着迷。見我興趣不再,吳允節也沒有表現出失望,在演出結束後,再次將我帶回到微音閣。
見那些人對他還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我很懷疑這茶樓是他的產業。
纔剛跨進雅間,便有人重新泡好茶端過來,這回我可不想逞能了,人家可能是開茶樓的,我何必在魯班面前掄大斧呢?
見我喝了茶卻久久沒有說話,完全沒有看完熱鬧之後該有的興奮,估計他也挺納悶:“你以前看過此類表演?”
我說:“並沒有,頭一次。”我沒有撒謊,在這個時空,的確是頭一回。
他似笑非笑:“你樣子並不像。”
被人懷疑這個那個,是我最忌諱的,我是穿越人士麼?可不能表現得和別人不一樣。所以我很不高興地反駁他:“那是因爲我看到的不止是幻術和歌舞,而是想到,這些人討生活的不容易,他們千里迢迢的來洛京賣藝,賣盡氣,看人臉色,不知道他們在臺上笑的時候,心裡是否在哭。”
關大人物心老百姓永遠都不會錯,可惜我是小人物啊!太突兀了,很多年後我都在後悔自己的輕率失言。
他果然沒有接着盤問什麼,而是稍稍停滯半響,似是有些失望:“我原以爲你會喜歡這般熱鬧,看來是我錯了。不過,剛纔你說的話,不該由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說出來。”
那麼,在這個時代,年紀輕輕的女子該說神馬呢?我一時無語了,突然覺得他的語氣雖然淡淡的,可似乎他內心深處有種說不出的優越感,喜歡高高在上,嘲笑我的無端感慨。
自尊心向來強到不行的我一臉不悅:“讓吳公子見笑了,我只是從他們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罷了。”
說完我挑釁般看着他的臉,想看看他會不會有特殊的反應。
結果,我什麼也沒有等到,他的臉上沒有任何特別的表情,既然我說什麼都不能令他異常,說明他對我毫不在意了?原來是我錯了,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瓜葛,他和我的距離何止是一張桌子,簡直是相隔着千山萬水,這樣也好,我再也不用猜測他每一行爲背後的用意,就當他只是我的美術老師好了。
就像和什麼東西較勁一般,我故意十分客氣地說:“吳公子,謝謝你帶我看今天的演出。其實表演挺精彩的,我很喜歡,只是時辰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說完還表現得很着急的樣子,站起來規規矩矩地行禮,準備轉身告辭。
他慢吞吞的站起來,臉上古井無波,好像很隨意似的問:“要我送你過去麼?”
我皮笑肉不笑:“不用了,馬車就在不遠,我一個人走過去沒問題。”這小子明顯沒誠心啊,如果真要送,幹嘛要問呢?
他說了聲:“好!”就再沒話,我衝他微微一笑,飛一般衝出雅間。
走出微音閣,我擡頭看看天空,嗯天色尚早,不如在城裡再逛一逛。
我在大街小巷晃了一圈,給伊春德她們三個買了一些女孩子喜歡的小玩意,又給百花洲裡的女孩買了一些好吃的,身上的錢都花光了,這才大包小包的,心滿意足地,篤定地往約好的地方走去。
我一邊走一邊嘲笑自己:咦!這算不算是購物減壓?我幹嘛要對人家小年輕心存非分之想啊?砸可是千年老妖的年齡了呢。還真把自己當小蘿莉了?呵呵,還是回百花洲繼續當好差吧,也許那裡纔有我想要的東西:獲取自由的資源和道路。
作者有話要說: 不作死就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