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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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還沒到麼?”袁母焦躁難安地再看一眼手錶,裡面的時針近乎頑固而嘲弄地指向八點和九點之間,眼見就要到“9”,卻好像停下,說什麼也不肯再往前邁一步。

袁父不耐煩地扔下菸頭:“哪有這麼快?你半分鐘就看一次表,別把表看漏了。”

袁母使勁剜了老伴一眼:“我不是心裡着急嗎?”

向嘉丞連忙出聲解圍:“快了,就快了,再等一等,也許是正在辦手續吧。”

袁一諾雙臂抱胸靠在借來的深藍色商務車上,右腳搭在左腳上,揚起脣角看父親母親在那邊一面瞎嚷嚷一面目不轉睛地盯着監獄的大門。

向嘉天振振衣領,把本來就不存在的衣角上的褶皺再次捋平,對着倒車鏡抿抿鬢邊的頭髮,嘴裡嘮叨着:“媽第一天出來,我可得給她個好印象。”

袁一諾翻個白眼:“你那點印象早就敗壞完了,還用現在整景兒?”向嘉天回來半個多月,就接站那天算是見個面,再往後再沒登過袁家的門。

當然向嘉天是有苦衷的,比如那個B態,說什麼也不放他,但這些沒法說呀,說出來他還用活嗎?向嘉天是有點沒臉沒皮,可還稍微有那麼點羞恥心,儘管不算太多。不過他在家人和朋友面前,永遠都是光鮮亮麗的,就算痛苦得要死,也絕對不能丟臉。按向嘉天的話說,摔到地上也得姿勢優美。

這一點哥倆倒挺像,真不愧有血緣關係。

忽然,監獄的大鐵門吱呀一聲,雖然離得遠,但周圍荒無人煙,靜得能聽到天上鳥叫,這一聲無異於長空鳴笛,驚得幾個人都是一震,不約而同站直了身子,幾雙眼睛一起緊緊盯住那個一人來高的小門。

一個女人從裡面慢慢走出來,頭髮剪得很短,衣服整潔,顯得乾淨利落,動作卻十分遲緩。她好像有些迷茫,渾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擡頭望望湛藍的天空,下意識用手擋住了刺眼的陽光。

“媽——”向嘉丞再也按捺不住,高喊一聲撲了過去,緊接着是向嘉天,兄弟兩個一起跑到向母面前。

向母上下打量着他們哥倆,早已是淚眼朦朧,哆嗦着嘴脣喃喃地道:“好,好孩子……好孩子……”三人緊緊摟到一起,淚如泉涌。

袁母見他們母子團聚,心潮起伏、感慨萬千,拿出手帕拭淚;袁父別開臉,假裝仰頭瞧着路邊的大葉楊樹;袁一諾靜靜地站着,直到他們哭了一會,才緩緩踱過去,輕聲說:“咱們回家去吧,在這裡說話不方便。”

“啊,對對。”三個人如夢初醒,向嘉丞最先冷靜下來,擦掉臉上的淚水,露出個溫暖而又愉悅的笑容,“媽,咱們回家去。瞧,阿姨和叔叔都來接你了,還有一諾。”

向母目光流轉,在袁一諾、袁父袁母臉上逐一看過去,哽咽着說道:“謝謝,太謝謝你們了……”袁母上前緊緊拉着她的手:“別這麼說,應該的。來,上車吧。”

袁一諾開車,袁父坐在副駕駛上,袁母在中間,向母坐在最後,向嘉丞和向嘉天一左一右跟母親在一起。

初見面時的J動和悲傷已然過去,向嘉天立刻恢復了本色,拉着母親的手,心疼地說:“媽你怎麼瘦成這樣?回去我給你做好吃的,咱好好補一補。媽你在裡面過的好不好?那些犯人有沒有欺負你?聽說獄警很厲害,你沒受虐待吧?”

向母含笑道:“沒有,沒有,我好着呢。”

向嘉丞不出聲,只默默地握着向母的手。向母看看這邊,再看看那邊,一晃近十年,兩個兒子從青澀衝動蛻變爲如今的成熟沉穩,其中經過多少坎坷多少傷痛,那是想也不敢想的。向母又是心酸又是欣慰,萬千思緒在胸中翻騰輾轉,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向嘉丞柔聲說:“媽,咱們先到一諾家,阿姨和叔叔特地包好餃子給媽接風洗塵。”

向母勾起小手指把鬢髮繞到耳後,有些拘謹地道:“這怎麼好意思,太麻煩了。”她剛剛離開那種強制性的環境,如今重獲自由,又和親人朋友見面,舉止總有些不大自然。

袁母轉過頭來:“向老師你就別客氣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有什麼向老師你就直說,咱們還和從前一樣。”

和從前一樣……嗎?向母勉強笑一笑,望着窗外飛馳而過的景緻,九年了,這個城市變了,人也變了,惦記着的那個,永遠都回不來了,還能和從前一樣嗎?

向嘉天沒理會母親複雜的心思,只忙着說:“媽,S城變漂亮了吧?正建地鐵呢,年底就試運行,如今出門可方便了;喏,這邊是新建的圖書館,市一級的在青年公園;渾南那邊也是重建起來了,哪天有機會帶你去逛逛……”這些都是半個月四處遊蕩的結果,在母親面前現學現賣,竟是如數家珍滔滔不絕。

向母被大兒子攪合得沒了悲愴的心思,只顧着盯着車窗外看。

向嘉丞回過頭來,在後視鏡裡跟袁一諾對視一眼。袁一諾咧嘴一樂,豎起個大拇指,意思是說一切順利。向嘉丞心裡鬆口氣,脣邊現出一抹柔和的笑意。

幾人下車,進了院子,迎面見梧桐樹底下五六個小孩子正在一起玩沙堆。穿粉裙子的小核桃眼睛尖,瞧見了他們,舉着小鏟子顛顛地往這邊跑,嘴裡叫着:“爸爸,爸爸——”

袁一諾大步邁上前,一把抱起小核桃,跟她蹭蹭鼻尖:“跟阿姨玩,乖不乖?”

“乖,核桃乖。”小核桃眨着大眼睛,又向袁母伸手,撒嬌,“奶奶抱。”

“哎,小乖乖。”袁母把小核桃摟在懷裡親了又親,“真是個聽話的好寶寶。”

向母問:“這孩子是——”

“哦,這是一諾的女兒,小名叫核桃。”向嘉丞逗小核桃,“來,讓向奶奶抱抱。”

向母接過核桃,瞧着小女孩圓溜溜的大眼睛和粉嘟嘟的面頰,身子竟微微發抖,眼中又流下淚來:“連孩子都有了,真好……真好……”

小核桃詫異地問:“向奶奶你怎麼哭了?”伸出胖胖的小手給向母擦眼淚,“吹吹不痛,奶奶不要哭。”

“不哭,我不哭。”向母眨着眼睛把淚水忍回去,下意識地問,“她媽媽呢?”

向嘉丞和袁一諾目光一碰,各自別開臉。袁母岔開話題:“走吧快進屋吧,我好下餃子。”

向母見幾個人神色奇異,便知其中定有緣故。她沒多想,認定不是離婚就是故去,倒覺得自己問得太唐突,有些不好意思:“走吧。”

餃子昨天就包好了,有向母最愛吃的三鮮餡,還有向嘉天最愛吃的芹菜豬肉餡,各色一半。另有十來個是特地給小核桃包的,一個個不過嬰孩巴掌大小,玲瓏可愛。

袁一諾又下廚,做了杏仁豆腐、香菇醬拌涼粉、自制皮凍、豬耳朵和牛腱子拼盤佐餐。向母過意不去,連說:“太豐盛了太豐盛了,用不着這麼麻煩。”

向嘉天給每個人倒一杯葡萄酒,紅豔豔的汁液落在剔透的玻璃杯裡,顯得異常甘甜。向嘉天起身,端杯,說道:“這麼多年,咱們一家人終於又聚到一起,這一天來得非常不容易。”他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在這種場合表現,遊刃有餘,嗓音動聽侃侃而談,當真是風度翩翩氣質瀟灑,“我提議,讓我們爲媽媽回家,爲叔叔阿姨準備這麼豐盛的酒菜,爲大家從此不再分離,乾杯!”

六隻酒杯輕輕碰到一起,發出叮叮的清脆的聲音。向母一仰頭,將杯中酒喝得乾淨,突然悲從中來,低低說道:“要是,要是治平還在……”話沒說完,眼淚已是簌簌而下。

她提到向父,大家沉默下來,神色黯然,只聽到向母隱約的強自抑制的啜泣聲。向嘉丞攬住母親肩頭,輕輕拍着。

小核桃不明白大人的意思,自顧自玩一會手指,眼睛轉向盤子裡熱氣騰騰的餃子,忍不住奶聲奶氣地說:“爸爸,我要吃肉肉。”

一句話說得大家都忍俊不禁,向母嗤地笑出聲來,忙用手帕擦擦臉,說:“好孩子,到向奶奶這裡來,讓我來餵你。”

沉悶壓抑的氣氛一掃而空,向嘉天故意說些有趣的笑話,裝傻充愣逗母親開心;向嘉丞溜邊CHA縫,語氣平和寧定;袁一諾和父母也不停安慰,再加上小核桃稚嫩可愛的童言童語,這頓飯吃得笑聲不斷,其樂融融。

轉眼間,月升西邊華燈初上,幾個人酒足飯飽,向母說:“大家也累了,都早點休息吧。”

向嘉天搶先道:“媽,住的地方都給你弄好了,就在這隔壁,你過去看看?”向母拍拍大兒子的手,笑道:“好好。”

袁一諾瞅了向嘉丞一眼,對着向嘉天的後背做出一個重拳擊打的姿勢。向嘉丞一笑,無奈地搖搖頭。袁一諾有時候就跟小孩子一樣,遇事非得爭個明白不可。明明是他們倆購買裝修的房子,偏讓向嘉天上杆子做好人,難怪一諾心裡不舒服。

向嘉天扶着母親走到對門,這是一處一百平米左右的房子,照向家以前的住所當然有差距,但也不算小了。南北通向,兩室兩廳,鋪着淺褐色的複合地板,水藍色的窗簾,在炎熱的夏季裡顯得清透涼爽。

向母連連點頭:“不錯,真不錯。”

向嘉丞及時地遞過話來:“都是一諾忙活的。”

“是嗎?”向母滿懷感激地望着袁一諾,“可把你累壞了吧?”

袁一諾呵呵笑着撓撓後腦勺:“沒事,應該的。”扭頭衝着向嘉丞睒睒眼。向嘉丞對他使了個眼色,兩人藉故來到走廊裡。

向嘉丞低聲說:“今晚我就不回去了,你是回家,還是在咱爸咱媽那裡住?”

向母還不知道他倆的關係,如今她從監獄裡出來,向嘉丞當然不能繼續跟袁一諾住在一起,一是不放心母親,二是也說不過去。這件事倆人早就商量好了,可一到臨頭,袁一諾還是老大不樂意,擰着粗眉毛:“真不回去了?”

“嗯。”向嘉丞點點頭。

袁一諾一臉幽怨:“那我咋辦吶?”

向嘉丞笑道:“該咋辦咋辦唄。”

袁一諾拿出特種兵的本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樓上樓下左邊右邊一點聲息也無。趁機一低頭在向嘉丞肩窩處一頓亂拱:“分居了分居了。”

向嘉丞被他的短硬的頭髮扎得直髮癢,一個勁地向後躲,擺了個噤聲的手勢:“你小聲點。”側耳傾聽,還好屋裡沒動靜。

袁一諾扁着嘴:“那我想你咋辦?”

“幾天,就幾天。”向嘉丞好聲好氣安撫滿腹怨念的大獅子。

大獅子撲棱撲棱腦袋,兇巴巴地稅:“下星期二,下星期二你必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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