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四萬兩銀子

端方在清末的滿洲貴族中, 屬於有才能的革新派。只是他官運不佳,在不知不覺中得罪了好幾個不該得罪的人,所以, 自慈禧太后去世, 他就被罷免了官職。

這次的保路運動剛剛展現苗頭的時候, 端方又被執政者想了起來, 緊急任命爲川漢粵漢鐵路督辦大臣, 領兵駐守湖北。

鑑於湖北革命黨人前科累累,清政府以爲保路羣衆若要鬧事,多半會從湖北開始。但人算不如天算, 趙爾豐新任四川總督後,雷厲風行, 手段激烈, 一場成都血案, 川省的保路運動勢頭大熾,一下子超越了湖北和其它各省。端方也因此接到命令, 趕赴四川支援。

端方走的時候猶豫過,老房子着火,一處燒,另一處也燒,他不去控制眼前的火勢, 卻跑去遠處撲火, 是否會落得個兩頭皆空?但朝廷催得緊, 端方不敢違背聖旨, 只得帶領部分湖北新軍出發。路上經過宜昌, 新任湖北提督兼宜昌鎮總兵侯英廷也接到了命令,帶領他的廷字營加入了端方的新軍。叫端方感動又有點不安的, 是向來不願勞動直屬軍隊的侯提督,這次少見的帶上了他所有的廷字營兵。

這支隊伍入川后,連夜趕路,從夔州到重慶,又從重慶到資州。路上,他們碰到蜂擁向成都的憤怒羣衆。若非兩位主將治軍有方,能屈能伸,他們的部隊又配備了□□大炮,武器精良,怕早已被這些百姓踏平,成了他們向革命軍遞交的投名狀了。

軍隊到資州後,端方又先後收到了兩個壞消息。一個消息說,他一領軍離開湖北,湖北各地便開始大規模鬧事;另一個消息說,趙爾豐聽說他要來,已調來一支五千人的部隊,擋在前方。報告後一個消息的人說,趙爾豐是派兵來迎接他們的,但端方自己不這麼認爲。

他諮詢了幾個手下親信。他們也覺得,事情不簡單。

他又詢問了下侯英廷。

侯英廷反問他:“大人,這一路過來,你有什麼看法?”

端方遲疑了下,說:“這次,鬧得不小。”

“何止不小?看這架勢,成都陷落,也只在早晚。你要是趙爾豐,你會怎麼做?”

端方不說話。

侯英廷說:“無非上中下三策。上策,順應民衆呼聲,助四川獨立,仍由自己掌控;中策,繼續勤王,堅持到底;下策,收拾行李,立即走人。你看趙爾豐,會選哪一種?”

端方苦笑:“他派兵來攔我,看來是做好準備,將四川據爲己有,防我也有此心,去成都與他爭掌控權了。”

端方正因爲有這樣的認識,所以將後一個消息,看作是壞消息。

端方到底有沒有背叛朝廷,順應形勢,順便撈個四川當自己據點的意思,實在不得而知,但從這兩條先後傳來的消息,以及一路上不斷遇到的亢奮人流,也可猜想出當時情勢的危急。

端方離成都已不遠,但前方擋着趙爾豐的軍隊和革命黨煽動的百姓,他不敢冒進,只得暫時駐兵資州,謀定而後動。

端方是很有才能的革新派,且剛剛復職,對自己的仕途也頗有野心,完全符合章太炎所說“愈材則忌漢之心愈深,愈智則制漢之術愈狡”的滿洲聖人。

他在駐兵期間,也不曾放鬆對手下士兵的關心。有人病了,他親來探望喂藥。有人死了,他親自寫了祭文,在葬禮上朗讀。他甚至還到兵營來和大夥兒一起賭骰子聊天,故意輸掉點錢,安慰士兵們空空的口袋;又用不斷的口頭保證,撫慰他們焦灼的心靈。

他待士兵們溫存體貼,不像長官,倒像家人和朋友。

可即便如此,他有時候依舊擔心他們得不到滿足。

這天,端方和幾個親信及當地的官商界頭面人物開完會,午飯也沒吃,就去兵營看他的兄弟們。

兵營正在放飯,稀粥配包子。辣醬不夠,上來便被一搶而空。

端方和士兵們打招呼,他們也愉快地招呼了回去。

端方命人舀了碗稀粥,配兩個包子給他。第八鎮第十六協第三十一標標統曾福田伶俐地將粥和包子給他,還不知從哪兒變出些辣醬菜供他下粥。一些士兵躲在一旁嘰嘰咕咕,可惜端方沒聽到他們的話。

端方吃着粥和包子,嚼着辣醬菜,和幾個眼熟的士兵愉快地交換了幾句話。他忽然看到曾福田身後有個面生的弁兵,正在舔勺子上的辣醬。這弁兵不會超過二十歲。弁兵舔辣醬的樣子,讓端方莫名想起了他養過的一條小狗喝牛奶的模樣。

端方把那弁兵叫到面前。

弁兵雙頰上各用油彩畫了三條斜槓,俊美之中,帶着股邪氣。

端方問名字出身。弁兵說:“我叫小景,是廣西人,有一年□□,從那邊逃到武漢的。我就一個人,別說父母家人,連姓甚名誰也不知道。”

端方同情了弁兵幾句,又勉勵說要好好爲國效力。

就在端方準備結束談話的時候,冷不防弁兵笑着問了他一句:“大人,我們的軍餉,到底什麼時候發啊?”

這句話像一聲響箭,嘰裡咕嚕的說話聲瞬間消失,衆人豎起耳朵,生怕遺漏一絲音節。

端方雖出乎意料,卻臨危不亂,他說:“近來時局大亂,各地通訊、聯絡都時斷時續,欠你們的軍餉,我已發電催了朝廷幾次,仍無音訊。不過你們放心,我前兩天,已派人去成都向銀行借款。我今早得到消息,他們已經進入城中,借到了足夠的銀子,正想法運送過來,估計,這兩天你們就能收到。”

端方來到後一直不溫不火的氣氛,這下子才熱烈起來。

端方又坐了會兒,就走了。

他前腳走,小景後腳站起,伸了個懶腰,大聲說:“撐死了。這天是不是要打雷了?我趁早出去晃一圈。”

這天天色陰沉,太陽冒了兩三次頭,大多時候躲在扯亂的棉絮般的雲朵後,但怎麼看,也不像要打雷的樣子。大家聽到小景的話,也沒留意。

小景摸了幾下自己的肚子,一個人溜出營帳。小景纔出去,另兩個士兵也搭伴走出。他們一個紅臉膛;另一個瘦高個子,略有些鬥雞眼。他們出來後,就跟着小景。

小景在一座叫“天后宮”的道觀前站住,擡頭看了看匾額,走了進去。

另兩人隨即跟進。鬥雞眼還回了幾次頭,確保沒人跟蹤他們。

小景在一個空無一人的小院迴廊內看牆壁上的題字。紅臉膛和鬥雞眼互相看看,走了過去。

紅臉膛單刀直入:“這位幾次以我會中切口暗示,莫非也是我會中兄弟?”

小景依舊盯着牆壁上的字,搖頭晃腦,似在吟哦,實際上她說:“四川分會會長曹篤派我過來解決端方,拖住他的軍隊。二位是湖北分會的兄弟嗎?”

紅臉膛和鬥雞眼一聽大喜,說他們正是湖北分會的。紅臉膛叫毛旺,鬥雞眼叫張利。毛旺說:“其實一聽你的名字,我們就心存疑惑,又想天下沒這等巧事,想不到,你真是那個‘小景’。”

小景,現在已知其實是韋春齡,說:“我並不是那個‘小景’,我是那個‘小景’的姐姐,不過此事說來話長,恕我不在此說明了。兩位哥哥,你們現下是作何打算?”

毛旺讓張利監看周圍,他一手撫摸着牆壁上的文字,說:“我們本來想在武漢起事,想不到被四川的兄弟們搶先一步。端方這廝帶了精銳部隊入川,雖說其中有一半,已是我們自家兄弟……”韋春齡一驚:“這麼多?”毛旺笑說,“這還算少的哩。他留在湖北的隊伍,除了旗人,其他基本全加入了我會。我們這次跟他入川,是爲了就近監視他,只要他真心聯合趙爾豐,我們就立刻做了他。”

“原來大夥兒想的一樣。那他到底有沒有意思聯合趙爾豐?”

“從今早的會議來看,他們現在懷疑趙爾豐有意背叛清廷,投靠我們,條件是我們仍把四川交給他掌管。端方的朋友們勸他進軍成都,取代趙爾豐充當這一角色,但端方不肯,執意爲清廷效勞。我覺得只要趙爾豐不先背叛,他遲早還是會選擇聯手。”

“那沒辦法了。他既然決定繼續勤王,我只好執行任務了。”

毛旺皺皺眉:“其實我們之前也派人刺殺過他,但這人會功夫,且功夫不弱,我們幾次都失敗了。我們人多,他們人卻也不少,羣起攻之,又怕有甚意外。你打算怎麼動手呢?”

韋春齡想了想,說:“我知道他會功夫,但沒想到他功夫很深。我要是也一個人跑去刺殺他,難保不重蹈覆轍。”從這番話可以看出,韋春齡已不是當初好勝心強、一味意氣用事的小孩子了,她接着說,“所以我有個提議。”

“你說。”

“他不是派人去成都銀行借軍餉了嗎?”

“四萬兩銀子。”

“他自己說,這筆錢馬上能到,可若是途中出了變卦,錢遲遲不到呢?”

毛旺笑了:“我說你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當着他面提‘軍餉’呢。不錯,他拖欠了我們幾個月的軍餉,大夥兒已經怨聲載道。他今天自己保證我們能馬上收到錢,一旦諾言不能實現,大夥兒的怨氣可不更大了哩。”

“正是要大夥兒怒氣沖天呢。”

……

在以上談話發生後三天又九個小時,毛旺、張利和百餘名士兵衝進端方書房,翻箱倒櫃,尋找金銀。

他們沒翻到多少值錢的東西,怒火更熾。

毛旺喊說:“這賊廝鳥定是將銀行的錢換作銀票,自己私吞了。都說各地起義,北京已經陷落,皇帝都捲鋪蓋跑了,沒人發我們軍餉,我們白給人服役搏命不成?兄弟們,走,去抓了端方來,讓他有錢給錢,沒錢就給我們一條命。我們拿了他的人頭,去交給革命黨人,還能換個地方領糧!”

一衆混跡軍中的同盟會人士和他一起嚷嚷,其他人受他們煽動,越聽越怒,很快和他們站在一條線上。

這羣人衝進端方臥室。這時,端方聽到曾福田的報告,已知不好,但仍沒太當回事。

毛旺他們衝進屋的時候,端方外套還沒穿上。

毛旺吼了一聲,張利帶頭撲上。端方本可以輕而易舉地甩開張利,但他猶豫了一下,生怕自己此舉引起誤會,斷了雙方通情達理交涉的路子。就這麼一耽擱,張利已抱住他的腰身,餘下撲過來的人,熟練地抱住他的雙腿和雙臂,毛旺快手快腳,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繩索,將他捆成了一隻只能小步挪動的糉子。

端方這才意識到情況不妙。

毛旺這邊,則沒有耽誤一分鐘時間,趁着羣情激奮,就將端方拉出去示衆。

他們吵吵鬧鬧地穿行過端方的行轅時,住在這裡的另一位軍隊將領自然察覺了異常,然而不爲所動。

甘熊眼睜睜看着端方被人又推又拉地帶走。端方仍試圖和士兵說理。他那位心腹標統則哭哭啼啼跟着士兵們跑,企圖勸他們放了端方。

甘熊回頭來找侯英廷。

侯英廷正坐在一張搖椅裡,邊喝茶邊看《三國志》。他從甘熊的一通比劃中瞭解了過程後,說:“那是他們新軍內部紛亂,與我們無關。你派個人去看看,瞭解下情況,回頭來報告我一聲就好。”

可憐的端方,這時已經被帶到韋春齡幾個上次碰頭的道觀門前。

大概是預感到有什麼不可挽回的重大事情將要發生,幾百個士兵,突然安靜下來。

端方愣了愣,馬上抓住這個機會,大聲說:“我向銀行借的錢,我真沒有收到,不信,你們可以查我的房間……”

毛旺冷冷地打斷他:“你以爲我們要殺你,只爲了錢嗎?”

端方打了個哆嗦:“那還爲什麼?”

毛旺往他臉上啐了一口:“滿狗,你們入關以來,欠下多少血債未償?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這些賬且不去說它。單說你們的政府荒淫無道,不思進取,和洋鬼子打仗,打一次,敗一次,把我們好好的國土,交割到洋人手上;把我們好好的民衆,逼迫到生不如死。這次我們民衆自己投錢修路,你們說收回就收回,非但不給我們補償,還誘導我們去買洋債,從我們身上榨血,去討好你們的洋主人。我呸。我們爲什麼遲遲收不到軍餉?還不是因爲你們惡貫滿盈,惹得全國處處揭竿起義,清廷已快被推翻了嗎?兄弟們,北京早已落入革命黨之手,皇帝逃了,我們再領不到軍餉啦!我們的家鄉湖北,也快被革命黨佔領啦。這狗官可惡,故意隱瞞我們實情,騙我們仍爲他在四川拼命。要我說,我們就在這裡,要了這狗官的命,然後馬上返回武漢,投靠革命黨。你們說好不好?”

圍觀人越來越多,大多不明白事情因何而起,但毛旺的話,戳中了他們兩大痛處——一是擔心軍餉無着落;二是懷疑湖北已落入革命黨之手,擔心家人安危。所以一聽完這番話,絕大多數人都大聲嚷嚷着“好”。

端方還要爭辯,不知被誰一刀砍在右肩上。他慘叫了一聲。

衆人見了血,知道無法挽回,各各眼睛發紅,紛紛爭先向前,有兵刃的,兵刃齊施;沒兵刃的,手爪來上。

毛旺好不容易砍下端方的頭,抓了頭,逃離人羣。至於端方的身體,卻是顧不得了。曾福田到現在,也不敢再與這羣陷入瘋狂的士兵爭辯了,他呆了一陣,便大叫着跑開。

張利也逃了出來,他的手臂上被人誤砍了一刀,汩汩流血。他咒罵了幾句,也沒時間理會,問毛旺怎麼處理端方的腦袋。

毛旺說:“我們離開的時候,大夥兒已經準備在武昌起事,大幹一場,說好了無論成敗,他們都會給我們送信。我們到如今也沒收到信,我有點擔心。端方的腦袋,我想用煤油浸了,封在木桶裡,找人帶回武昌,也算給大夥兒打針強心劑,你看怎樣?”

“我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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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熊將端方的下場一五一十比劃給了主人。侯英廷看完,打了個哈欠,衝他點了點頭。

甘熊覺得任務完成,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侯英廷感到倦了,合上書放在桌上,也去洗漱睡覺。

風從未關嚴的窗中吹進來,素簾飄起,月光灑入,正好落到侯英廷放在桌上的《三國志》上面。風把書頁吹開,一張白棉紙書籤飄落到地上。仔細看,上面寫着幾行字:“英廷哥哥:今夜新軍無論有何動靜,請勿插手,原因我日後親自向你解釋。”

書籤上的落款是——“景煊姊春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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