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景煊換好衣服後, 心裡多少還有點不自在,但他想像那木看見他時的樣子,又忍不住心癢, 急急推門走了出去。
韋景煊來到那木房前, 敲了敲門。當地找的一個女傭徐媽來開門, 說小姐剛起牀, 還在梳洗。
他在外面走廊上等了會兒, 努力回憶韋春齡扮他時風姿颯爽的樣子,力圖貼近。
他正等得心急,徐媽又出來了, 笑着讓他進去。
韋景煊不知道第幾次進這間屋子,但這時心跳加速, 血流沸涌, 只要想一想那木含情脈脈地看他, 對着他本人叫“景煊哥哥”,他就渾身發顫, 腿軟難立。
那木在窗旁正襟危坐。她聽到聲響,回頭看了韋景煊一眼,眼神複雜,卻一點沒有韋景煊期待的似水柔情。她冷淡地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韋景煊一愣, 隨即笑着湊上去, 說:“妹妹今天起得真早。”
那木依舊淡淡的:“我想着你昨天跟我說的話, 沒怎麼睡。”
韋景煊一愣:“昨天時間緊迫, 我沒來得及答覆你……”他忽然瞥到徐媽, 不好意思起來,便打發她去外面買早點。
徐媽走了, 韋景煊還沒開口,那木卻奇怪地問他:“你怎麼只讓徐媽媽帶我們兩個人的早飯?大阿嫂的呢?”
韋景煊解釋說:“她有任務,昨天趁夜混出城了。”
“什麼!”那木一下子跳起,把韋景煊也嚇了一跳,“她……她就這麼走了?官兵不是把城門關了,她怎麼出得去?虧你還是她親弟弟,怎麼忍心讓她爲你涉險?”
“她怎麼是爲我涉險?她有她自己的理想……”
“呸,我最瞭解她不過,她有什麼理想?她不過想幫你的忙……唉,也不知她順利出城了沒有?”
那木既擔心“韋春齡”安危,又恨“她”不辭而別,激動得涕淚齊下,語無倫次。韋景煊又好氣又好笑,一時呆呆的,竟也不知該怎麼勸纔好。
徐媽買早點回來,奇怪地看着他們,又告訴韋景煊,下面來了個人找他。韋景煊讓她好好安慰小姐,他趁機脫身。
韋景煊一邊思索着那木神奇的轉變,一邊下樓,在樓梯的盡頭,看到了秦逸民。
韋景煊忙將秦逸民讓入房中。他心下惴惴,不知秦逸民怎麼會出現在成都。
秦逸民自己說了來意,原來京裡關於“成都血案”、川民暴動之事已經流傳開來,洪門也聽說四川總督拘捕了蒲殿俊等保路會人士,在和同盟會溝通後,決定由秦逸民率一衆會中兄弟,前來四川支援。
秦逸民說:“我在城外遇到曹篤和黃明堂,他們說你留在城內,想法搭救蒲殿俊等十三人,我便自告奮勇,進城來幫你。”
秦逸民行色匆匆,飯也沒來得及吃,韋景煊把自己的早點讓給他,看着他狼吞虎嚥,心中不禁犯愁,他想:“曹篤幾次強調救蒲殿俊等人,現在秦逸民也來說這事,但我一介白丁,又不認得總督,怎生救人?若春兒在,她還能飛檐走壁,劫獄搶人;偏她走了,留我下來……哎唷,秦逸民慣來喜歡動武,他來見我,別是建議我和他搭伴劫獄。”
秦逸民不知他心中所慮,他吃着早點,忽又想起一事,問說:“令尊還在上海嗎?”
韋景煊說:“他一直在杭州養病,偶爾回上海住陣子,和友人聚聚。”
“那現在兩廣那邊的事,是誰在管?”
“爹名義上還是兩廣總督,實際事務,由我兩個哥哥代管。師父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我聽到說,這次趙爾豐將事情鬧大,朝廷很不滿意,新內閣似乎有意把被攝政王彈劾的袁世凱重新請出山,攝政王那邊則打算調派令尊來管這攤子爛事。”
韋景煊聽到這裡,腦中瞬間劃過一道流星,他按捺下興奮,將一個新冒出的念頭暗中反覆打磨成型。
秦逸民一吃完飯,果然向徒弟提出劫獄救人的建議。
韋景煊說:“劫獄不難,但我留在城內,除了搭救蒲殿俊他們外,還有一項任務,便是監視趙爾豐,隨時將他的舉動報給給篤哥他們,所以,我想先試試混入總督府。”
韋景煊將自己剛想出的計劃跟秦逸民一說,秦逸民立即表示贊同。
韋景煊這就和秦逸民一起去總督府。出門之前,他本來還想和那木道別,但想起她今晨的反應,不禁心情複雜,放棄了去找她。
韋景煊騎了韋春齡留下的馬,秦逸民借了客棧的騾子,二人一前一後,直奔總督府。
韋景煊對上次經過總督府時的所見所聞,仍舊心有餘悸,好在府門前屍體俱已搬走,那可怕的燃燒艾葉中夾雜的血腥味似也了無蹤跡。
韋景煊下馬,對門公表示要見總督。
門公見他衣着雖不是特別奢華,但氣質矜貴,談吐溫雅,倒也不敢小覷,問他是哪位。韋景煊說:“你就說,兩廣總督韋守中之子,前來拜見趙伯伯。”
門公進去後不大會兒功夫,就有人出來,領韋景煊他們進去。
韋景煊像確認隨身錢袋似地回頭看了眼秦逸民,秦逸民衝他眨眨眼。韋景煊心想:“有他跟着,即使不幸被趙爾豐窺破真相,我應當也能全身而退吧。”
趙爾豐正忙着處理公務,他聽說韋守中的兒子要見他,很是詫異,然而見面時,他已經熟稔地露出笑容:“這位是韋大人的公子嗎?瞧我這記性,只記得韋大人有兩位公子……”
“不,他有三位。”
“哦哦,你想必是第三位了。”
“不才景煊,正是第三位。”
趙爾豐讓人上茶。韋景煊毫不拘束地坐下喝茶,秦逸民垂手站在他身後。
韋景煊一臉天真純樸,先恭維了一番趙爾豐,說他處理前些日子的紛亂真可謂當機立斷,把趙爾豐捧得有幾分飄飄然了,他又感嘆自己時運不濟,偏撿了這種時候來到成都。
趙爾豐說:“說起來,賢侄現任什麼職務?”
“慚愧,我還沒有任何官職。”
趙爾豐一下子又疑心起來:“我沒記錯的話,兩位兄長各有職務,怎麼大人不替賢侄也謀個一官半職?”
“唉,別提了。這一來,我爹雖得老佛爺恩寵,官復原職,但也成了驚弓之鳥,近年隱居江浙一帶,關門養病,極少參與政務。二來,他爲了一些事,和我生氣,把我趕出家門,至今也未原諒我。”
趙爾豐聽他說的韋守中近況,和他所知相近,又多信了他一分:“賢侄怎麼得罪老大人了,被他趕出家門?”
韋景煊臉一紅,有些扭捏。趙爾豐心裡不由得一動,莫名覺得眼前人有點女兒之態。韋景煊說:“實不相瞞,小侄爲了慶親王府的小郡主,不聽父言,在京中逗留數年。伯伯或許知道,我爹和慶親王間有些誤會,兩人都固執己見,我爹固是不同意我娶這位小郡主,慶王爺卻也絕不肯將女兒下嫁於我。小侄不願再在京裡蹉跎年華,也怕慶王爺將女兒另嫁他人,所以不久前帶了小郡主,逃出京師,來到此地。”
趙爾豐心說:“這倒想不到。”
韋景煊繼續說:“我們進城之日,正巧遇到伯伯懲戒刁民,小侄聽落腳的客棧夥計誇讚伯伯所爲,不由得又是敬慕又是感動,心中便想來投奔伯伯。小侄從小在將弁學堂上課,也算小有所成,只是怕伯伯嫌小侄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不肯收容,所以猶豫不決。近日,小侄聞知許多愚民受匪黨煽動,齊齊聚集城外,欲待攻城。小侄擔心朝廷援兵未至,伯伯孤掌難鳴,這才老了臉皮,前來求見伯伯,希望能爲伯伯稍盡綿薄之力。”
趙爾豐笑說:“難得賢侄肯在這個時候趕來助我。待賊黨平復,我一定將賢侄的功勞申報朝廷。”
韋景煊連連搖手:“小侄不敢奢望上達天聽,若果真能爲伯伯效力一二,伯伯只要肯在我爹和慶親王面前美言幾句,小侄便感激不盡。”他說着站起身,向趙爾豐連連鞠躬。
趙爾豐捻鬚微笑,要他不用客氣。
兩人心裡都十分得意。韋景煊得意於自己幾句話,就成功贏得趙爾豐的信任。趙爾豐則得意於自己的好運氣——他武力鎮壓請願羣衆,反惹得四川人齊來圍攻成都、反抗朝廷,他對未來仕途本已不抱希望,誰知韋守中和奕劻的兩個孩子竟會在這時候前來投奔他。趙爾豐想,這種公子哥兒般的人,幫忙是指望不上的,但對他略施恩惠,就相當於賣了那二位一個人情,怎麼也是有利無害。
想到這裡,趙爾豐更加親熱了,他問韋景煊他和小郡主現住何處,這就要他們搬入總督府居住。
韋景煊說:“多謝伯伯厚愛。只是那一日,我和小郡主曾驅車經過總督府門前,她被嚇着了,接連幾天身體不適。我今天也是瞞着她過來的。等我回去,好好開導她一番,明天親自帶她過來給伯伯請安。”
趙爾豐想了想,說:“也好,你先回去,把東西收拾好了,明天我派人來接你們。我這兒正在用人之際,你能想着我,我十分感激。你告訴小郡主,不必拘束,把這裡當你們自己家就好。”
韋景煊又謝了幾句,告辭離去。他心裡想:“可是你自己讓我住進總督府的。我每日在你身邊,還怕不能叫你乖乖地聽我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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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春齡趁夜和曹篤、朱元慎幾個混到城外,在一家農宅中草草睡了幾個小時,天一亮,便被曹篤派人叫去開會。
韋春齡圖方便,仍是一身男裝,但爲了區別現在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她稍稍畫了下眉毛。
昨晚伸手不見五指,她到時也沒怎麼注意周圍,現藉着朦朧天光,她看到密密麻麻的身影,歪七歪八地倒在地上,真正以天爲被,以地爲席。這一片身影,沿着城牆蔓延開,像人肉堆積的護城河。
曹篤他們昨晚也在野外露宿,今天找了個高地開會。曹篤見到韋春齡,便問她:“春齡,晚上睡得還好嗎?”
韋春齡點點頭。她平時出任務,都是和大夥兒同起同臥,昨晚竟一人霸佔一屋,未免有點不好意思。
與會之人,除了曹篤、朱元慎等剛從城內出來的,還有黃明堂等在外組織的。黃明堂看到韋春齡,便要撲過來抱她,被曹篤伸手擋住。黃明堂招呼說:“小景,你過來!”
韋春齡微微一笑,並不過去。
曹篤說:“你叫人傢什麼?”
黃明堂這才覺得不對勁。他仔細看了看韋春齡,又不確定地看看曹篤。
曹篤笑說:“你又看我做什麼?”
朱元慎說:“好了,你別逗他了。明堂,這不是小景,是小景的姐姐春齡,現在也是我們會中人了。”
黃明堂“啊”了一聲,想起是聽韋景煊說過這麼個人。他稀奇地上上下下打量韋春齡,不敢再問她,轉頭問曹篤:“小景怎麼不和你們一起出來?”
曹篤說:“小景留在城內,另有任務。”
黃明堂一皺眉:“已經確定端方帶了鄂軍,從武漢過來了。”
曹篤點點頭,不說話。
韋春齡插口說:“侯英廷也來了嗎?”
黃明堂說:“來了。”
曹篤依舊不說話。
黃明堂急了:“不是說好了,找人去刺殺端方,給我們爭取時間攻克成都的嗎?”
曹篤這纔看了他一眼:“你的話,我都轉告小景了,只是小景在城內還有重要任務,不能輕易離開,所以他建議我們,由他姐姐代他去行刺端方。”
與會之人無不訝異非常。黃明堂張着嘴,嘴裡好像含了一隻大鴨蛋。曹篤苦笑:“你沒聽錯,這是小景的建議。”
黃明堂收斂了下驚訝,維護說:“小景不是異想天開、不切實際的人。他這麼建議,必有用意。”
曹篤忙說:“我當然知道,所以我聽取他的建議,把他姐姐帶出城來了。”
黃明堂再次看看韋春齡,爲難地說:“你……你弟弟真讓你去代他刺殺端方?”
韋春齡見他對着自己全不是往常肆無忌憚的模樣,不由得心裡好笑。她一本正經地點頭:“他是這麼說的。”
黃明堂說:“你知道端方是誰嗎?”
韋春齡暗中撇了撇嘴:“這有什麼不知道的?”
“他手握重兵,人在軍營之中,你要怎麼接近他?”
“我還沒想好,等我找到他後再說吧。”
黃明堂頓了頓,大着膽子說:“你……不是打算捨身成仁吧?我們雖想阻止端方的軍隊,但……”
韋春齡忍笑,朝他勾勾手指:“你過來。”
黃明堂一愣,還是走了過去,心中卻忍不住想:“小景說他和他姐姐不是雙胞胎,只是長得有些像。這哪是‘有些像’,根本是一模一樣了。”
他因面對長得和他信任的同伴“一模一樣”的人,失於防備,腳下被韋春齡絆了一下,仰面跌倒。
韋春齡等他跳起來,說:“這次可站穩了。”
“開什麼玩……啊!”
韋春齡右手“雙龍戲珠”,作勢要挖黃明堂雙眼,趁他閃避分心,一個掃堂腿,又將他踢倒。
黃明堂又站起來三次,然後被放倒了三次。
大家知道黃明堂是洪門出身,手底下有些功夫,見他被個姑娘家不費吹灰之力地連着絆倒五次,不禁詫異。黃明堂自己也覺察到不對,略微示弱。
韋春齡馬上往後退了半步,向他抱了抱拳,按江湖規矩行了禮,她說:“小景跟着洪門的西閣大爺秦逸民師父學功夫,我跟小景學功夫,我的身手,可不在他之下。更何況,殺人,也未必定要動武。我在慶王府潛伏四年,探聽得情報無數,最後全身而退。這位哥哥,還要懷疑我的本事嗎?”
她說自己功夫源自洪門,打消了黃明堂心中的不快;又借打擊黃明堂,解了其他人心中的疑慮。
黃明堂紅了臉,笑說:“是我多慮了。小景厲害,想不到他姐姐比他還來得。”
曹篤說:“小景放心讓春齡去刺殺端方,肯定是對他姐姐有相當信心了,倒是我們狹隘了。”
其他人也來圓場,並要求大家談談今後的作戰計劃,揭過這一篇。
黃明堂展開一幅隨身攜帶的地圖,詳述起如何組織民衆,進攻成都來。
諸人各抒己見,唯有曹篤默默不語。他等衆人告一段落了,才說:“我在城內見過趙爾豐調兵遣將,他也是個狠角色,既然一手造成了血案,怕是不會輕易妥協。我們若不能給他致命一擊,也許反而壞事。”
有人說,十幾萬人一齊攻城,嚇也嚇死了他。衆人大笑。
曹篤搖搖頭,忽瞥見一旁韋春齡欲言又止的模樣,便說:“春齡,你也可談談你的看法。”
韋春齡聽他主動邀請,便不客氣,說:“趙爾豐手下駐兵不多,可也不少,他們又有□□和大炮,居高臨下,以逸待勞;反觀我們這邊,人數雖多,但臨時成軍,又沒武器,所謂攻城,不過是送去給人當炮灰。”衆人發出反對的聲音,韋春齡只作沒聽見,繼續說,“依我看來,與其這麼多人衝上去供人屠殺,不如分流,先去將周圍其它州縣佔了,孤立省城。這麼做的好處有三。第一,我們人多,瞧這趨勢,這兩天還會更多,分流後更便於組織和領導;第二,其它州縣不若省城牢固難攻,我們可以發揮優勢,用人海戰術拿下;第三,川省大片州縣獨立,勢必對清政府和趙爾豐造成巨大打擊,若清軍援兵跟不上,趙爾豐沒準會主動開城投降。”
對她這番話,曹篤暗暗點頭。但黃明堂和朱元慎對即刻攻克成都信心十足,仍舊主張集所有人之力,大舉攻城。其他人有贊同韋春齡的,有猶豫不決的。
會開了一個多小時,最後投票決定。六比三,還是按原定計劃,攻打成都。
這時,原先躺在地上的人紛紛醒來。
會議結束。韋春齡和大夥兒一起啃了幾個包子,又聽曹篤一番囑咐,就準備上路。
黃明堂啃包子時,不時偷看韋春齡一眼,待她目光轉過來,又忙轉向別人,扯幾句無關緊要的話。
韋春齡覺得好笑。她用墨水筆在掌心上寫了“王八蛋”三個字,在經過黃明堂身後時,裝着絆了一跤,手在他背上撐了撐。黃明堂完全沒有以往的警覺,一臉真誠地關心她:“你沒事吧?”韋春齡擺擺手,飛速離去。
韋春齡成功完成了一樁惡作劇,心情極好。她拿着曹篤寫的條子,去領了匹健壯的好馬。她騎馬離開時,正好與秦逸民他們交錯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