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對那木有何影響, 其它還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小姑娘對“韋景煊”和“韋春齡”簡直崇拜得五體投地。韋景煊讓她打發其他人先回王府, 留一輛馬車, 她和小鉤子去車中等着, 她立即照辦無誤。
她一走, 韋景煊便拉着韋春齡到二樓貴賓休息室, 訴說別來情由。
韋春齡對鎮南關一役照舊幾句話帶過。韋景煊對自己如何落入慶王府,卻也說得簡短。
韋春齡見他懨懨的,便點頭說:“我一回來, 就去見了爹。他已經知道我們互換的事了,要我帶你回去。”
韋景煊沒精打采地說:“我知道, 他讓祝嬤嬤送了套男裝給我。”
“我猜你不想回去。”
韋景煊眼淚汪汪地看着他姐姐:“春兒,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現在回去, 爹一定逼我從頭學習,逼我做種種我不喜歡、也不擅長的事, 可我也不是孩子了,我沒法一輩子扮成你,躲在慶王府裡。我真是恨,爲什麼我生成現在這樣,而不是跟你一樣?我若不是這麼廢物, 你也不用和同盟會那幫亡命之徒一起出生入死了。”
韋春齡聽他前面的話, 想到自己身上, 引發了些許共鳴;但聽到後來, 卻又動了氣, 她說:“你願意扮作我,是因爲你喜歡他們強派給我的生活;我願意扮作你, 是因爲我喜歡他們強派給你的生活。我喜歡同盟會的兄弟,喜歡和他們一起出生入死、共建偉業,這可不是爲了幫你。你要不願意,我還頭疼呢。以後不許再說這樣自輕自賤的話了。我的弟弟,聰明、漂亮又特別,這世上誰也比不上。”
韋景煊聽她這麼說,當即破涕爲笑。
韋春齡摸摸他的頭,說:“以後怎樣以後再說,我估摸你再扮我幾日,應該還行吧?”
“這個自然,就是爹那裡……”
“你別擔心。我這次來京,一是聽說你‘嫁’入王府,來查明究竟,必要的話,爲你解圍;二是受了同盟會總理孫先生的託付,來探聽清廷上層動向。我對爹說,你在慶親王府,再好不過,以後我要想知道什麼消息,只管問你就是。他老人家現在揭穿真相,讓你回來,不過叫奕劻丟了次人,於他有什麼實際損害?不如讓我們從他那裡多探聽些消息,把他變成‘匪黨’的間接線人,到時看老佛爺還能怎樣包庇。”
韋景煊聽了亦喜亦憂:“這主意不錯,但你不知道,爹剛被任命爲郵傳部尚書,幹勁十足,你要做對朝廷不利的事,哪怕同時能叫奕劻吃虧,他怕也不會同意。”
“嗯,他若能好好當這個郵傳部尚書的話。”
“什麼意思?”
韋春齡諱莫如深地笑了笑:“我今天來護國寺,你道是爲什麼?”
“對了,我正想問你,怎麼好巧不巧來了這裡?”
“我來是與一位會中兄弟接頭的,我和他分手後,才碰到小郡主,插手管了件閒事。”韋春齡不知想到什麼,忽又笑了,“你怎麼也想不到,我剛見到的人,居然是個和尚。”
“和尚?不會是叫‘重圓’吧?”
“你怎知道!”
韋景煊再次感嘆這同盟會真是無孔不入。他拉拉韋春齡袖子:“碰巧而已。你跟我說說,你剛纔那話什麼意思?爹是不是又出什麼事了?”
“嗯,他老人家恐怕很快又要去外省當總督了。”
“怎麼好好的,又……”
“爹當上郵傳部尚書後,革職查辦了不少人,這些人大多屬奕劻、袁世凱一派。這兩個早就視爹爲眼中釘、肉中刺,只因老佛爺還深念爹當年的保駕之恩,所以不好打發。奕劻讓他兒子娶你過門,就爲了牽制爹的手腳。這次,聽說欽州土豪劉思裕又聚衆劫掠。這本來不是大事,但袁世凱危言聳聽,誇大其詞,叫老佛爺以爲已經鬧得不堪收拾。袁世凱又讓人不斷向老佛爺進言,說爹意在富國強兵,但所列章則,均非一朝一夕能夠完成,他每天除了上朝,私下還向老佛爺奏事,一奏就奏兩個小時,老佛爺年紀大了,怎麼經得起天天如此折騰?不如讓爹重任兩廣總督,去欽州平亂,而讓奕劻根據爹定下的章則,從容整理政務,如此邊境賊亂可以平息,國家可望治理,老佛爺也能夠稍得安逸。老佛爺經不起那些人反覆說反覆說,終於被他們說動了。”
“爹他知道嗎?”
“還不知道,不過估計也快了。我上次和爹說你的事,他沒給我肯定回覆,只說‘從長計議’。等他的調令下來,我再問他一次。我本來打算今天見過了重圓,就去王府找你,問你願不願意留在王府。”
韋景煊激動地說:“我一百個樂意。我要現在回去,爹肯定要我和他一起離開京城,從此跟訓練大哥、二哥和你似地訓練我,我纔不要。再說了,你替同盟會辦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也說了,我留在王府,消息靈通,沒準能幫上你的忙,那我還走什麼?”
“景煊,這可不是玩笑,你仔細想想,你在王府,確實沒有危險,也不會感到不自在?”
“有什麼危險?載振恨我,從不進我的屋。現在我又多了那木這個小盟友,她對同盟會可也有相當好感呢。退一步講,真要身份揭穿,大不了就是我被趕出王府,大家當笑話說個一兩月,此外還能怎樣?你會時時來看我的,對吧?”
“這個自然。”
姐弟二人商量定了,約好下次見面時間,便在月仙窟分手。韋景煊坐上那木的馬車,和她一起回王府。
韋春齡等他們走了十分鐘後,才下樓,從小門離開,回韋守中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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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春齡回到家中,韋守中還沒回來。
莫家姐妹在準備年貨,家裡人進人出,直到亮燈,才稍稍安靜了些。
晚飯端上桌,韋守中還不見人影。
莫靜姝讓人去郵傳部那裡找了韋守中兩次。頭一次回說:大人去了紫禁城面聖。第二次回說:大人正和趙啓霖、瞿鴻機幾人在開會,讓家裡人不必等他吃飯。
韋守中一直到晚上十一點纔回來。他還沒吃晚飯,叫人準備了茶泡飯,順便叫韋春齡去見他。
韋春齡走進父親的接客室。韋守中比她想像中振奮,他握着一雙筷子,稀里嘩啦地往嘴裡扒拉泡飯並醬菜,每吃幾口,就點點頭,滿意地“嗯”一聲。
屋內沒有別人,韋守中讓女兒坐在自己對面。他看她仍作男子打扮,不覺皺了皺眉。“春兒,”他說,“我這尚書,當不下去了。”
“怎麼?”
“老佛爺今天找我過去,說欽州又有土匪作亂,要一個可靠的人去邊疆坐鎮,除我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韋春齡等他的下文,但韋守中只顧扒飯,過了會兒,才突然停箸,問她:“你見過景煊了?”
韋春齡點點頭。
“他還是不肯回來?”
“他因爲爹坐視他‘嫁’給載振,原有些生爹的氣,不過現在已不氣了,爹若要他回來,他隨時可以回來。”
韋守中懷疑地挑挑眉:“他是爲了這個?”
“都怪我不好,因爲我想要上將弁學堂,又想跟秦師父去見識一下同盟會的行事,所以強求他和我互換。景煊本來是很反感的,但他總是第一顧慮我,所以才答應下來,沒想到陰差陽錯,鬧出這種亂子。”
人總是願意相信自己想要信的,韋守中即使心中有過什麼見不得人的猜想,一聽這話,疙瘩也掉了。他笑着搖頭,說了句“胡鬧”,又問女兒:“你那天向我提的建議,也告訴他了?”
“告訴了。”
“他怎麼說?”
“他說我替同盟會辦事,我的事就是他的事,既然這樣,只要爹同意,他留在王府替我打聽消息也行。”
韋守中默默咬着筷子。對奕劻的憎恨、對清廷的不滿、對小兒子安危的擔心,以及對未來的重新安排佈局,種種感情和心思在他心中縱橫爭鬥,不可開交。
韋春齡說:“爹要是想他馬上回來,那我就去和他交換。”
韋守中瞪了她一眼:“胡說八道!你一個姑娘家,萬一被載振那廝欺負了怎麼辦?我之前不知情,才任由你去鎮南關胡作非爲,以後這種事,決不可再有!”
韋春齡心想:“我去鎮南關,怎麼成‘胡作非爲’了?”她微微一笑,不去和她爹做無用的爭論。
韋守中拿筷子敲着桌面,想了會兒,說:“我馬上要離開京城,同盟會既然想要人接近清廷上層權力機關,那留景煊在慶王府,確實是一個辦法。只是,你們幫同盟會的忙,也不可太過,該拒絕時拒絕,該退出時退出,千萬別陷自己於危境。”
他把能關照的話都講了,韋春齡在旁點頭應和。
韋守中點點頭,將最後幾口飯扒入嘴中。
韋春齡正要問他打算幾時走,他突然把筷子一扔,雙手捂臉,哭了起來。
韋春齡一時驚慌,說不出話來。韋守中自己哭了陣,停下了,繼續扒飯。他說:“老佛爺真的老了,以前八國聯軍入京,她在逃亡路上尚對我表明決心,定要重整朝綱,一雪前恥。這次我回來,她幾次在我面前露怯,我看她的意思,只要國家能維持現狀,禍不及她自身就滿足了。唉,我這一去,朝政又將落入奕劻、袁世凱那幫小人手中。可惜我和趙啓霖幾個辛辛苦苦爲郵傳部擬定的章則,全部付諸東流。”
韋春齡看了看他:“爹,你不會再去剿匪了吧?”
韋守中一驚:“怎麼說?”
韋春齡搖搖頭:“上次慶親王他們攛掇老佛爺任命爹爲雲貴總督,爹不願去。現在他們故技重施,女兒覺得,爹更不會去了。”
韋守中心想:“倒不可小瞧了這丫頭。”他放下筷子,說:“沒錯。這回,他們讓我重新去當兩廣總督,以爲兩廣之地,油水充足,我就能妥協。嘿嘿,朝政敗壞若斯,我即便把天下的匪都剿光了,又能保國家幾年太平?”
“那爹打算怎樣?”
韋守中衝女兒狡黠地眨眨眼:“我歷年剿匪,留下了幾處大傷,現在舊傷復發,須得告假去上海看病。人的身體最是要緊,其它事情,只好等病癒後再說。”
“爹去上海後住在哪裡?我們怎麼聯絡?”
“你梁啓超叔叔邀請過我多次,我此去,就借住在他的別墅裡。”
“就是那個主張君主立憲、被老佛爺視爲仇寇的梁啓超?”
“就是那個梁啓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