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MP3、護手霜、潤脣膏、眼鏡、隱形眼鏡和藥水、皮夾子……
顧熙寧坐在通鋪上,挫敗地嘆了口氣。爲什麼出門前沒有把那條珍珠項鍊戴上?
眼前值錢的東西大概只有她手上的玉鐲子和耳朵上的珍珠耳釘了,聽說古時候的珍珠很值錢,不曉得能值錢到什麼地步?她摸了摸耳朵,又看了看眼前的這堆雜物。
再度嘆了口氣。
扔掉肯定捨不得,算了,還是先包好帶走吧。
她打開皮夾子,對着裡面的照片細細看了一陣子,在眼角泛出淚光的時候,狠狠心合上了,與手機一起被塞入了包裹的最底層。
“呀,差點把你忘了。”顧熙寧從書包外層裡掏出一個毛絨小老虎來。雪白的毛色中相間着黑色的條紋,玻璃珠子做的眼睛泛着藍光。
“小白,你從國內做好被運到新加坡,又從新加坡被老公帶回來,現在又陪我穿越到南宋……你大概是世界上經歷最豐富的一隻小老虎了。”顧熙寧揉了揉小老虎的頭,又在它臉上親了一口,“乖乖在包袱裡躲好噢,掉出來我們就完了。”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顧熙寧條件反射般地把包袱挪到了自己的身後,掃視了一下週圍,穿幫的物品都已經收拾妥當,這才擡眼看了看來人。
“林大娘。”她從通鋪下地,穿上鞋,端端正正地站好。
“苒苒,我來告訴你一聲,我們明天辰時走,這裡只留陳伯他們一家看看院子,別人都要回都城去。你……有何打算呢?”
“林大娘……”顧熙寧絞着手低頭道,“我想過了,我還是想留在這裡一陣子……這一個多月來,真是麻煩你了……”說完顧熙寧便彎下膝對着林大娘深深一福。
“傻孩子,快別這樣。”林大娘趕忙扶起她道,“知道你想等你們家官人,我也不留你。若是再等陣子還等不到,你又沒其他地方可以去,就來錢塘門邊上的蘇府找我吧。”
那一瞬間,顧熙寧幾乎都想跟着這個善心的婦人去了,她強忍住鼻間的酸意,再度對林大娘福了一福。
林大娘也不多說,拍了拍她的肩膀,便離開了。
吃完午飯,在和林大娘、小玫等人依依惜別後,顧熙寧抱着包裹走出了白雲別館。包裹裡除了她自己的一些東西外,還有林大娘硬塞給她的兩套新衣。一直抱着只掃門前雪的信念過日子的她,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年代,卻感受到了一些讓人心頭暖洋洋的東西。
顧熙寧沿着蜿蜒的山路而下,路過廣福院時,仍是停下來,跨進了寺院大門。
正殿裡誦經聲傳出,似乎是有人在做法事。
猶豫間,一名穿着灰色僧袍的小和尚從正殿偏門中邁步而出,見到顧熙寧便樂呵呵地打了個招呼:“顧施主,今天要來打水嗎?”
“虛雲小師傅,我今天只是來看看,不打水。”
“啊……”虛雲瞭然地看着她手中的包裹道,“你們要回城裡了是吧?你放心,如果我們遇到來龍井泉附近尋人的男子,一定會幫你詢問、傳話的。”
“謝謝小師傅。”顧熙寧不想和他費口舌解釋自己並不是跟着回蘇府,有沒有聯繫方式也不重要。她想要找的那個人,在時間的另一頭正等着她,是她自己,找不到回去的方式……
她繞着龍井泉邊走了一圈。
泉邊的一石一草一木她幾乎都已經刻在了心上,除了——泉水下面!
她咬了咬牙,決定最後試驗一次。
包裹在一邊的平石上放好,顧熙寧捲起袖子,蹲在池邊把手臂伸進池水試了試,一股涼意直沁心脾,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她站起來向四周看了看,沒有其他人,便解下裙子與外衫,脫下鞋襪,僅着中衣,一手扶着池壁,慢慢地踩進池水裡。
“你在幹什麼?”
假山後面突然閃出一個身影,向泉池奔來。
顧熙寧被嚇得腳下一滑,整個人“撲通”一聲巨響,沉入了泉中。
一瞬間,只聽得耳邊咕嘟咕嘟的水聲。
這個泉好深好冷啊……她感覺自己不斷地下沉着,泉水的頂部有着微光,一個人影模糊地出現在池邊,似乎是在向她喊着什麼。
是祁均嗎?
祁均……
我要回去了嗎?
啊,包裹忘記在泉邊了,小白……小白在裡面……
她本能地閉住了氣,微微向上掙扎着。泉水的浮力慢慢地止住了她的下沉,又慢慢地把她託上了水面。
她摒着一口氣,努力地伸手想抓住池壁,卻又是一滑。
難道……非要昏過去才能回去嗎?
還是說……她將淹死在這口聞名千年的泉水中……
顧熙寧忍不住喝進了一口水,手腳開始沒有規則的亂蹬亂擺起來。
我不要……
她開始絕望起來。
正當胸口窒息難當時,忽覺頭皮劇痛,隨後一隻手伸進水面來抓住了她的臂膀,上半身“譁”地一聲,被拖出了水面,她趁機抱住了池壁上的大石。
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新鮮的空氣,顧熙寧頓覺胸口一暢。
“你在幹什麼?到寺院裡來自殺?”頭頂上一個帶着幾分調笑的聲音響起。
“還不是你!咳、咳……”顧熙寧一邊掙扎着想爬出池壁一邊恨恨地說道,“要不是你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在幹什麼’,我能被你嚇到池子裡面去嗎?
“如果你好好的站在池子邊上,我十句話也不會把你嚇到池子裡去。”那個男人彎下腰,雙手撐着池壁,看着顧熙寧在池邊掙扎,居然一點都沒有伸以援手的打算。
“喂!你再幫我一下啦!”顧熙寧有些生氣地擡頭道,“要吵架也要讓我先到外面……來啊……”
她底氣十足的聲音一下子失去了聲息,整個人也停止了掙扎,呆呆地看着那個在池邊俯視着自己的那個男人。
雖然這樣的身姿算不上瀟灑帥氣,雖然三十公分的距離仍然有些許模糊,雖然冰涼的泉水提醒她,這不是一個欣賞美男的好時機,她還是在看清那男子的長相後,微微失了神。
午後的陽光從他的側面照來,在他的鼻側留下了一個挺拔的陰影,微微吊梢的眼睛泛着點桃花,卻有着讓人嫉妒的黑玉般潤澤的眼珠,粉色的嘴脣微抿,嘴角彎起,顯示着主人此刻的好心情,完美的臉型雖然帶着點棱角,線條卻十分流暢。
那名男子同時也在看她。
全身溼透的半浸在水中的她,有着近乎蒼白的皮膚和一頭烏黑濃密的頭髮,長髮水蛇般盤在她的肩膀和背脊上,還遮着她的一部分臉頰。她的眼睛很大,鼻子有些蹋,嘴巴不夠小,身材麼……倒還算有點料。男人有些曖昧地一笑,伸出雙手,近身把尚在發愣的顧熙寧橫抱了出來。
“我倒是忘了,沒有人會先把外衣脫掉再自殺。你到底想幹嘛?”男人調侃似的問她,毫不在意這樣的姿勢已經弄溼了自己的外衣。
“你先放我下來!”顧熙寧終於認識到眼前的“美色”舉動似乎有些輕薄,掙扎着大聲道。
“你先告訴我你在幹什麼。”他閒閒地和她討價還價,抱着她的手臂還緊了緊。
“我、我有東西掉在裡面,想去撿撿看啦!”拜託,這個男人的力氣還真大,祁均都受不了自己這樣的掙扎。
“什麼東西這麼寶貴呀?”
“是……是我家官人給我的定情信物,你滿意了嗎?”她信口胡謅了一個理由,放棄了掙扎,扭頭向中院大喊,“虛雲……虛雲小師傅!”
那男人卻忽地放下她,低低地說:“啊,你嫁人了?”
顧熙寧擡頭白了他一眼,抱起放在一邊的衣服和包裹防備地護在胸前。
虛雲匆匆忙忙地跑進來,一看後院泉池邊的一地狼藉,和渾身溼透的顧熙寧,驚呼道:“顧施主,你這是怎麼啦?”
“我……我……”顧熙寧撥了撥垂在臉頰旁的溼發,勉強笑了笑道:“我……不小心落水了……有沒有地方可以讓我換……阿嚏!阿嚏!”話沒說完,她就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這時才覺得全身上下冷得有些發抖了。
一件帶着些薄荷香味的外衣披在了她的肩上,身邊的男人開口道:“虛雲,給間房間讓這位娘子(①)換身衣服再說吧。”
“哦,好的,好的,顧施主,請隨我這邊來。”虛雲急忙在前帶路,將顧熙寧引到了客房。
虛雲在客房中間放置了一個暖爐,炭火燒得正旺,讓微微發抖的顧熙寧慢慢地平靜下來。
先絞去頭髮裡的水,然後再換上乾爽的內衣,套上細布麻裙和短衫,就着暖爐慢慢地梳理起有些糾結的頭髮。
顧熙寧望着暖爐內隱約跳動的火焰,有些自嘲的想,這算不算做過一個純天然泉水SPA?
等到頭髮半乾的時候,虛雲敲響了客房的大門。
“顧施主,你沒事吧?”
“小師傅,我沒事。”顧熙寧掠了掠頭髮,打開了房門。意外地看到那個把她從水中撈起來的男人換了件外套,倚在門廊的柱子上,正挑着眉梢看着她。
顧熙寧扭過臉,跟虛雲又客氣了幾句,關上房門繼續烘乾她的衣服。
約摸一個時辰後,估摸着再不走就要摸黑下山了。她收拾好差不多幹了的衣服和行李,打算去和虛雲道個謝就出發。
推開房門,那個男子依然沒骨頭似的倚在柱子上,不過把站變成了坐,手裡拿着把摺扇玩耍。看到她出來,咧開嘴笑了笑。
顧熙寧蹙了蹙眉,決定無視。卻在走過他身邊時,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
“你想幹嘛?”她惡狠狠地問道。光棍一條誰怕誰。
那男子挑了挑眉,眼裡多了幾分笑意,又把她拉近了幾分。
“你就是這麼對待救命恩人的嗎?”他問道。
“……好吧,那我們談談。”顧熙寧索性一屁股坐在他的身邊,連珠炮似地說道:“雖然這位公子對我有救命之恩,但我身無長物,實在無以爲報。公子不妨告知姓名,也讓我以後爲您立個長生排位,以感恩德。”
那男子聽罷愣了愣,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顧娘子也知道大恩不言謝的道理,我又怎會把剛纔的事情掛在心上?”他側首看着顧熙寧擠出一臉的莫名奇妙,不由地再笑了幾聲才道,“方纔與虛雲聊了幾句,才知道顧娘子最近常來此地,也知道……娘子原是白雲別館的人呢。”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我與官人南下時走散,被林大娘收留,在別館住了一陣子,不算是蘇家的下人。”顧熙寧對他的形容有些反感,“不過也就到今天爲止了,林大娘要回城裡,我便沒有再住下去的理由了。”
“哦?那你一個弱女子,打算接下來去哪裡?”
“先……到處逛逛。”顧熙寧看着對方越挑越高的眉毛,不耐煩道,“好吧,其實我也沒有想好,只是覺得在這樣麻煩人家也不是辦法。車到山前必有路嘛!”
“啊,我想起來了。”那男子用摺扇“啪”地敲了一下手心,恍然大悟道,“你大概就是那個欺負瑋兒的兇女人吧?近來別館也就收留了這麼一個不知規矩方圓的女子了。”
顧熙寧呆了呆,“噌”的一下站起來,後退了幾步,再度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子,似乎確實和前幾日見到的小正太有幾分相像。
她乾笑道:“呵呵,原來是蘇大少爺啊……呵呵……真是久仰大名啊……”要命,家長找上門了。
“小可正是蘇府晗之,表字子晰。”蘇晗之笑眯眯地在那裡握扇一揖,“還沒問娘子芳名?”
“呃……顧氏苒苒……”
“聽說你會寫字?”
“呃……字寫得不好,認字還行。”
“那你可願意到蘇府裡來陪着犬子讀書?”
“……嘎?”
顧熙寧有些反應不過來:“您在開玩笑吧?”
蘇晗之站起身來,一臉真誠道:“不瞞你說,犬子頑劣,除我之外,沒人管束得了他。而我又事務繁多,不可能天天守着他。難得你又識字又能拿得住他……”
那是因爲……我知道自己可以隨時走人啊,欺負一下又不用買單!
“不行不行,我四書五經都不會,哪有資格陪令公子唸書。”顧熙寧的頭搖得像撥浪鼓。
“四書五經?你只需陪着他上課,督促他的功課即可。他學業的教授、生活起居有另外的人服侍。”
……好像不是很難的樣子。
還是不行!失去母愛的聰明小孩最是刁鑽!
“大少爺還是另請高明吧。”
蘇晗之顯然不習慣一直被人拒絕,蹙着眉打量了她幾眼,忽而一臉了悟地道:“月俸你不必擔心,一個月五貫錢如何?或者你還有什麼要求?”
聽這口氣五貫錢也算不錯的收入了,顧熙寧嚥了咽口水,動心地說道:“月俸我倒不介意……主要是想要個單人間……”她看到蘇晗之臉上閃現出“金錢萬能”的得意笑容。
“我還想每月都要幾天休假,讓我可以來這裡……等我家官人。”談完薪水談休假。
“還有!我不籤賣身契的。”以便隨時走人。
蘇晗之展開摺扇扇了扇,雙眼晶亮地笑道:“既然已經達成了協議,顧娘子不妨就隨我回別館小憩吧,我們明天回城。”
“等一下!”顧熙寧緊了緊胸前的包裹,懷疑地看着蘇晗之,“沒有天上掉下的餡餅,我怎麼總覺太順利了點?”
“哦?”蘇晗之優雅地把扇子點在了脣邊,瞟過黑玉似的眼珠,淡淡一笑道,“那顧娘子覺得怎樣纔好?”
“口說無憑,當然是要立個契約。”她利落地從客房的書桌內翻出紙筆,遞給蘇晗之,“我說,你寫吧!”
半個時辰後,顧熙寧心滿意足地背上包袱,跟着他走出了寺院。
隨行的兩個小廝,有些驚奇地看到主人僵硬着臉從寺院裡領出了個女人來。
寂寂無聲地走了半程路,蘇晗之漸漸恢復了之前顧盼飛揚的神態,再度與顧熙寧搭起話來。
“還沒請教,娘子是何方人氏?”
“上……呃,松江人氏。”
“松江?那是哪裡?”
嘎?難道這個時代連松江都沒有出現嗎?
“就是……就是……在臨安的東面偏北處,是長江的入海口……”汗,不要問她長江是什麼。
“哦,那是華亭吧。”
她只知道華亭賓館……不管了,顧熙寧大力地點頭:“對對,就是華亭,松江是我們家族裡的別稱。”
“我只聽說過華亭的別稱是雲間。”他想了想,又低頭對着她一笑,“看來是我孤陋寡聞了。”
“呵呵……呵呵……”
沒來由地一陣寒意襲來,顧熙寧縮了縮肩膀,很沒形象地打了好幾個噴嚏。
“娘子大概是受了風寒,一會兒問廚房要些薑茶吧。”
“不勞大少爺費心了……我自己理會得。”
她低頭下頭無視這位隨時隨地能放射桃花笑容的主子,向前走了幾步,忽覺蘇晗之腳步一滯。
“伯文?這麼快便從棋盤山回來了?”蘇晗之欣喜道。
“子晰,我正打算去找你。龍井茶葉的生意很難搞嗎?”小徑上出現一個略略消瘦的男子身影,聲音清朗圓潤,讓顧熙寧不由得朝他多看了兩眼。
“生意早就談妥了,順便幫瑋兒找了個伴兒。”蘇晗之側首示意。
安雅焱隨意掃了他身後一眼,轉而向蘇晗之認真道:“我剛纔在到棋盤山看了看,那裡確實是上佳的種茶之處,可先安排經驗豐富的茶農試種一二,如果有所小成,就不必一直看着廣福院的臉色了。”
“這些事情交給你辦就好。”蘇晗之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對了,這位顧娘子可巧和你是同鄉。”
安雅焱再度回首看了一眼,卻只看到顧熙寧的滿頭秀髮。
“瑋兒的伴兒?”他笑着低聲揶揄道,“恐怕是你要找的伴兒吧。”
“伯文……你看事情可不可以不要這麼犀利?”蘇晗之打開扇子,掩着嘴低低笑道,“你沒見她和我討價還價的樣子,與你還真有幾分相像。”
顧熙寧沒有聽到他們兩人的對話。
頭髮遮掩下的臉頰已經一片緋紅。
天哪,子晰……伯文……
那不是今天早上桃色壁角的主角嗎?……
原來,就是她的頂頭上司……
註釋:
①娘子:宋朝時,男子和女子打招呼,不管是否相識,一律可以稱爲“娘子”,年輕一點的可以稱呼爲“小娘子”。這裡“娘子”並非老婆含義,而“小姐”的含義在當時就是“□□”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