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陳據的老孃被油燈薰壞了眼睛, 看人只有模模糊糊一個影子, 成日無事便摸索着將桌案凳條擦了又擦, 她看不見, 總疑心家中積灰,兼帶罵陳據不孝無禮。

聽得陳據歸來, 拿起探路的竹棍便抽了過去,罵道:“生你是個腳朝天的, 成日介摸不着衣角, 流流湯湯,只比乞兒強些。也不知去了哪裡混賴着過度, 還拿話來矇騙老孃。”

陳據忙躲開竹棍, 討好笑道:“誰個騙你,真個有事。”

陳老孃還是不信,揮着竹棍道:“在外騙老騙少,家轉還騙瞎眼婆, 我怎生得你這無賴種?”

陳據直跳腳, 唉喲亂叫,邊跳邊嚷道:“抽到臉,壞了相,誰敢請我活計?”

陳老孃更是怒不可遏, 竹棍揮舞得呼嘯有風, 拿陳據當賊偷歹徒來打, 道:“可露了尾巴出來,還道是爲大郎辦事, 又改口風,可見不知躲在哪個牆角樹底吃酒挺屍。”

陳據抱了頭道:“阿孃饒命,再不敢說謊。您老眼花,仔細打了米缸。”

陳老孃丟了竹棍摸着桌案坐下,厲聲道:“你過來跪下。”

陳據無法,老實過來跪下,苦着臉道:“不過與阿孃逗笑幾句,倒生這麼大的氣。”

陳老孃道:“你離家十天半月,全無半點消息,誰個知你在外做的什麼勾當?許是好許是壞。若是生事壞了性命,他日官府擡具屍首回來,我眼瞎,連個屍體都認不來。到時,我與誰去喊冤?”

陳據兩眼微紅,老實認錯,又嘻皮笑臉道:“太平年日,哪會好端端壞了性命?”

陳老孃又拿竹棍敲他:“桃溪水底那些沉屍幾時丟的性命?埋在亂葬崗,黑鴉都還守着樹梢呢。還有那侯郎中,夜裡吃酒不知被哪個惡人綁在老槐一夜,留下病根,現在都不見大好。”

陳據笑道:“阿孃看不見,別隻聽他們亂嚼舌頭。侯郎中不是個好的,定是與人爭花娘得罪人。”

陳老孃冷笑:“他不是好的,你便是好的?又沒個正經事,又不着家,東家欺西家訛,自己也是個萬人嫌,倒說別個不好。”

陳據趨前幾步與她捶腿:“阿孃,這次真個不是蒙你,確實是爲大郎辦事,大郎連船都買下來了。”

陳老孃讓他詳說,聽了之後,又道:“大狗再說一遍,我再聽仔細。”

陳據無法,只得又說了一遍,抱怨道:“我說得口乾。”

陳老孃笑起來,拿手摸他的臉,道:“告訴我兒,你娘眼瞎,心裡卻有數着呢。你說上兩遍,兩遍說得差了大離,那你定是說了謊話;兩遍說得一句不差,那也是拿話蒙我。”

陳據又氣又笑,道:“鬧個半日,阿孃只是不信。”

“信了,信了……”陳老孃乾枯的手細細描他眉眼,嘆道,“大狗大了,眉眼不似小時模樣,阿孃開眼也認不出你了。大狗,你不小的歲數,沒着沒落,大郎好心拉拔你,你當記他恩情,用心與他做活,拿他家的活計當自家的來做。也收了性子,不與別個動氣,焉知吃虧不是福呢?他日你走遠路,過橋過道,別丟良心,待你好的你記在心裡,欺你辱你的,你也記心裡,你日後出息,誰個小瞧?”

陳據磕頭應道:“阿孃我記下,日後給阿孃起大屋,娶兒媳,生孫子。”

陳老孃拍腿笑:“好好好,算卦早與我說過,我家大狗是個有前程的。”起身要做湯餅與陳據吃,又嘟囔道,“大狗爭氣,爲阿孃討個臉面,誰個笑我生得無賴閒漢,自打嘴。”

陳據幫着燒火,哄道:“是是是,打他們嘴,街尾長舌婦。”

吃了飯陳據翻箱倒櫃搜起雀酢,問陳老孃:“阿孃醃得雀酢藏在哪個鼠洞裡?明日要去大郎家吃酒,我應了施小郎要帶下酒的菜去。”

陳老孃氣得打他:“怎的是鼠洞?生了口舌放不出好屁。”自己摸到米缸處彎下腰抱了三個醃壇出來。

陳據拿了一罈,道:“一罈儘夠了,留着家吃。”

陳老孃怒道:“好生小氣,都與大郎家送去。”又無奈道,“你阿孃沒用,走不了遠道,不然親上門備禮道謝。”

陳據道:“我與大郎兄弟,再不講究這些。”

陳老孃又生氣了:“便是親兄弟也要分出你我,只進不出慳吝鬼,誰個與你常來?你捉了黃雀,阿孃再與你醃。”

陳據抱着不肯鬆手,道:“哪再得空捉黃雀,大郎他們又不是大肚漢,哪吃得了這些雀酢。”

第二日,陳據沒能犟過陳老孃,滿臉不捨地拎三個小醃壇前去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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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據鮮少與何棲正交道,這般正兒八經上門拜訪,遠遠見了沈家院門,牆外可見院中花木青蔥,心裡不知怎麼緊張起來。平了平衣襟,放下雀酢,對着手心呸呸幾口唾沫,抿平了髮鬢。

施翎等在院門,見他侷促,笑道:“陳家哥哥怎得靦腆起來?”

陳據將雀酢一股腦塞給施翎,搓手道:“今時不同往日,好似佔了大郎好些便宜。”又拉住他,道,“阿翎與我說說,嫂嫂有甚得忌諱之處?”

施翎道:“嫂嫂再好不過,又和善又好說話。”

陳據見他榆木腦袋,道:“嫂嫂秀才公養大的,不比尋常小娘子,我卻是個街頭混賴的,雲泥之別,自個先小了聲氣。”

施翎道:“陳家哥哥只管寬心,嫂嫂最通情達理。”

陳據仍是不安,心道:哥哥心疼嫂嫂,字字句句都聽嫂嫂的吩咐,婦道人家大都心思細膩,見枝想着葉,見了葉想着花,我粗人一個,一個不察開罪了她,惹她記在心裡,豈非不美。

何棲正讓沈拓卸了堂屋的門透風,見陳據上前叉手一禮,笑道:“陳家叔叔上門,卻不曾相迎,原諒則個。”

陳據心裡吃驚,何棲出落得越發好了,行止更顯大方,從前新嫁還有絲羞怯,眼下卻是從容隨和,穩重有禮。

陳據扎手還了一禮,驚覺自己兩手空空,又將施翎懷裡的雀酢抱回來遞給何棲:“嫂嫂多禮,家中清貧,沒甚體面的出手之物,只我老孃親手醃的雀酢勉強見人,一點心意,嫂嫂切勿嫌棄寒酸。”

何棲接過,又看他幾分不安、幾分難堪、幾分忐忑,幾分討好,笑道:“陳家叔叔不是外人,這般客氣倒不知讓我如何是好。雀酢難得,宜州客舍食肆都賣得高價。”

沈拓抱胸將他掃了一眼,笑起來:“這般正經,倒是讓我不敢認人,來我家中緣何這般裝樣?沒有半分往日的爽快。”

陳據笑道:“我一個閒幫粗漢,實怕在嫂嫂面前失了禮數,回家又少不得挨老孃一通責打。”

何棲展眉輕笑,又道:“阿翎昨日起就念叨雀酢,陳家叔叔今日 一氣倒拿了三罈子來。”心裡打定主意要還回兩壇去,又開口道,“大郎與阿翎陪叔叔稍坐說話,我與阿娣爲你們整治一桌下酒來。”

她一走,陳據提捏着的筋都鬆了下來,狠出一口氣,見沈拓與施翎看他,道:“不瞞哥哥,我見嫂嫂心裡發怵。”

施翎瞪眼,追問:“陳家哥哥說得可真?”

陳據氣道:“說這話莫非我臉上好看?”心道:怕個婦人好生長臉。

沈拓嘆氣,道:“陳據,我擔着差役一職,開渠挖河用人,自是要去村中鄉間徵青壯役夫,僱請船工一事,少不得要落在我娘子身上。”

陳據呆了呆,好懸沒問出口:這等大事竟要交給一個婦道人家打理?咬了舌頭道:“哥哥竟不管這事?”

沈拓笑道:“一來我脫不開身,二來你嫂嫂心有成算,看人相面亦有過人之處。”

陳據面露難色,遲疑道:“這……來應工的都是些粗夫莽漢,行動粗魯,說話也沒個輕重,萬一衝撞了嫂嫂……”

施翎冷笑:“既是上門應工,十分的脾氣也給我收了八分,誰敢得罪,先問我的拳頭答不答應。”

陳據忙道:“存心生事無禮的,自不與他好顏色,只他們天生粗胚,素來葷腥不忌,懂得甚個進退。”

沈拓道:“你只管放心,你嫂嫂不是這種斤斤計較,小雞肚腸的人,言語粗疏她必不放在心上。你我兄弟,有一說一,有二說二,藏頭露尾不是我的脾氣,你們待娘子只當待我一般,若是心存了不滿,故意輕視挑事,我是不肯干休的。”

陳據道:“我豈是不分親疏的,只怕嫂嫂委屈。”

沈拓笑:“料他們也不敢應着活計,反上門來與我娘子難堪。”

陳據只覺得肩頭擔有千重,壓得擡不起肩來,暗想:嫂嫂生得美貌,那些個人平素不知肉味,猛得見了這等秀美奪目的娘子,不定多少失態。

宴中何棲見他坐立難安,識不知味,心裡好笑,道:“陳家叔叔放心,外頭的人叔叔過篩一遍,想來那些心性不佳,內裡藏奸之輩叔叔也不會領了家來。”又親手爲陳據斟酒道,“我也不與他們親見,拿素面屏風隔開便是。”

與那幫莽漢面面相對,迂腐如何秀才第一個便不肯答應。

陳據聽罷放心不少,只是心中仍舊無措,辭了沈拓,又跑去盧繼家中討主意。

盧繼笑道:“你們別看她是靦腆娘子,性子和緩,便當她好欺;也別當她內宅婦人,不在外間走動,便認她短視計較。世間女子,即便困在方寸間,說不得還比我們這些所謂大丈夫強出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