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世間千百萬種人,有那些心氣高, 面兒薄的, 別說受不得重話,便連一個眼神, 都能刺得他跳腳, 恨不得掩面而奔;再有一些,卻是臉皮如同銅澆鐵鑄,水火不侵,扮得小丑忍得胯下之辱,譏諷之言於他不疼不癢,兀自坐那捫蝨以對, 仿若未聞。

齊氏兩者皆非,她自覺滿腔好心盡被辜負, 心脾如同浸了黃蓮,舌尖都透着苦味, 說又說不清,只恨自己不擅言語,不能剖心明跡。

白走了一遭,半點便宜也沒撈到,反讓許氏搶白一頓, 又擔心沈拓迴轉聽了許氏的挑撥要與李家爲難,待要轉家, 心事落空,無顏面對李郎。

齊氏真是眉間心頭盡籠輕愁, 枯坐片刻,對着冷言冷語的許氏,到底無趣,失魂落魄起身道:“日頭歪斜,我先家去,以免媳婦忙碌晚飯。”

何棲忙留她,道:“不過便飯,婆母多留片刻,也見見小郎。”

齊氏不肯,捏了手帕一角沾去眼尾的淚滴:“兒媳與小郎說一聲,讓他念書得空只管來找我,家中好些零嘴消閒。”

許氏坐那吃着果茶,胡桃乾果細碎,滿口的香,笑道:“真是個皮面光的,李傢什麼個情形,可有立腳的地?小郎歲再小,也不去討這個嫌。”

齊氏不敢反脣相譏,只輕鎖了眉頭,悶聲要走。

何棲又另裝了一包蓮子一包蜜棗,連同那一籃雞子等物讓齊氏帶回去,笑道:“院中做着薰魚、肉,還欠着火侯,等大郎歸家讓他與婆母送去,也嚐嚐我的手藝。”

齊氏吃了一驚,忙道:“不不,兒媳留着自吃或裝了送人,家中吃得素淨。”

許氏嗤笑,知她不願沈拓上門,道:“侄媳醃的好味,薰好了我卻要討幾條家去,切蒸了正好就酒。”

何棲笑應了:“大郎言語過,姑祖母家中都是酒客,愛吃醃薰臘物,我多備着呢。”

許氏聽了,真恨不得把她疼到心尖裡去,笑着說道:“大郎可不是這麼周到的脾性,至多帶過一語,你有心才記着。我再不信他會囑咐這些細碎的事,你倒把功記在了他的頭上,我的卦可有錯?”

何棲微有些羞意,兩眼微彎,笑道:“大伯孃明察秋毫。”

齊氏聽他們親密,心中更加酸澀,他們親似一家,獨自己是外人。悲切切離了沈家,拿手帕掩了臉,到了李家門口,羞惱起來,也不理大李氏懷裡啊啊伸手要她抱的囡囡,自顧自回屋,撲在牀上痛哭。

大李氏唾了一口,哄了小囡囡,一捏她的鼻子,道:“你阿孃碰了一頭的灰,自討的沒趣。”

小李氏見齊氏這形狀,知是做了無用功,撇眼唾棄,一扭腰也回了屋,任由齊氏在那嚶嚶低泣。

李貨郎雖沒想着十拿九穩,到底還是失望,勉強哄了齊氏幾句,喝起悶酒來。又聽齊氏撞見了許氏,驚得手一抖,摔了酒杯,結巴道:“曹……曹家……怎知……曉你要上門?他家盡是些閻王客,從來不分青紅皁白。”

齊氏抽噎道:“許是碰巧。”

李貨郎更加哀聲嘆氣,搖頭可惜自己沒有時運,迎頭撞暗鬼,豈能成事?

他在家自怨自艾,偏曹二又要來嚇他。

曹二吃得爛醉,聽齊氏又來叨擾侄兒一家,哈哈大笑,道:“你們無用,不知打蛇要捏七寸。”

他東倒西歪,醉熏熏出了門,紅頭脹臉,鼻腔一噴盡是酒氣,沿街行人躲着他走,險些大冬天摔進河裡。

到了李家衚衕口,見一個毛頭小子在那踢藤球,摸摸袖子,捏捏荷囊,空空如也,便從懷裡摸了塊肉乾出來,誘他將李貨郎騙將出來 。

這小子也是個刁鑽的,得了肉尋了李貨郎:“李阿叔,你家有客人找你呢。”聽李貨郎問他什麼樣的客人,爲何不上門來,頓時將兩眼往上一翻,道,“阿叔問我,我如何得知,又不是我家的客人,拿了禮也不往我家送。”說罷,一矮身溜了。

李貨郎不疑有它,出來見了曹二,只嚇個魂飛魄散,轉身要逃。

曹二提了他,瞪着銅鈴眼,煽着獅子鼻,怒道:“李貨郎,你從哪處借的膽?太歲頭上動起土來,欺我好性,不敢動手?不打得你開了醬料鋪,怕是不知馬王爺有幾隻眼。”

李貨郎被他一身酒氣薰得差點沒暈過去,心裡暗暗叫苦:他本就是閻王跟着的怨鬼,棺材邊生的惡棍,此番又醉成這樣,吃他一頓打,非去了半條的命。沈拓又做了都頭,結識得衙門上下,他們親眷,那些個差役爪牙定要爲他遮掩,便是報官,我也討不得公道,白挨這一趟。

他越想越怕,不等曹二動手,眼見巷口似乎人影走動,張嘴便要呼救。

曹二聽他要叫,大怒,提起拳頭便捶了過去,罵道:“直娘賊,竟要叫人,便來了幫兇,我也先折了你的狗腿。”

衚衕口那幾人聽到動靜,蜂擁而至,將那李貨郎圍了,一人拉手,一人掩嘴,一人摟腰,一人抱了腿,一人出聲道:“這不是李家貨郎,怎生青紫了眼圈?”

曹二正火起要打他們,聽得聲音笑起來,認識,是陳據一夥的兄弟。

原來陳據幾人在沈家外頭守着,見了齊氏上門心裡嘀咕:這婆娘怎得來了哥哥家?哥哥好漢,嫂嫂賢良,只這老孃糟心,竟幹些沒臉的事。

他們幾人一合計,齊氏到底是沈拓生母,又是個婦人,不好動她,倒是可以嚇嚇那個淫人妻子、奪人家財的李貨郎。

可巧撞了曹二來尋事,二撥人合了一夥,望風的望風,動手的動手,將李貨郎拖到暗處打了一頓。

李貨郎還道小命休矣,擡手摸了臉,全是血,半死不活得摸回家中,一頭栽倒在地,直把一家老小嚇得魂飛天外,嚎哭不止。

李貨郎朦朧間,見齊氏坐他身畔,哭得傷心,美人哀泣別有動人之處。他憐惜心起,又生了一絲埋怨。自己幾次受苦,都是因她而起。

嘆口氣,拉了齊氏的手,斷斷續續道:“三娘,大郎那邊,咱們少些往來,我們良善,不比他們狠手。”

齊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迭聲應了,又取了財物爲李貨郎延請良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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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拓哪知家裡這一樁官司,他歸心似箭,歸途雨歇風靜,到了桃溪城外,遠遠見了頗爲破舊的城牆,歸家之心更是急切。

守門的小兵見了他,拱手笑道:“唉喲,都頭應差歸來,可得了賞封?”

沈拓見問,笑道:“我急於見明府,回頭請你吃酒。”

守門小兵盯着他的背影,吐口唾沫,嘖嘖稱奇:“怎多出一匹馬來,可見發了橫財。”

沈拓心如鹿撞,桃溪景物依稀,倒是幾年未見一般,遠望家中方向,一片黑瓦灰牆矮院,又哪裡看得到半分。道上相識之人,見了他,紛紛招呼:“都頭遠行,好些時候未見。”

路過石馬橋,何鬥金從窗前探了頭,扔了他一壺酒,笑道:“大郎可算歸來,明日出來吃酒,食肆來了唱曲的小娘子……”

沈拓接了酒,道:“吃酒便可,聽曲便罷了。”

一路去了衙門,門役見了吃驚,道:“都頭好快的腳程,竟已歸轉。”

沈拓將馬交於他,笑問:“明府可在衙中,我需找他覆命。”

季蔚琇也不曾料到他回來得這般快,親手託了他,道:“都頭遠路風塵,想必此行風餐露宿,櫛風沐雨,當真是辛苦。”

沈拓道:“所幸不負明府所託。”取了懷中的書信交與了季蔚琇。

季蔚琇讓他坐,又讓季長隨倒茶,自己拿竹刀拆了信封細看了一遍,看到最末臉色微變,一息之間,又掩了下去,笑道:“阿兄信中道,你在羨州城外遭了截殺?”

沈拓道:“不知何人所爲,着實令人費解。既能買通驛舍馬伕,可見有過人之處,卻又找了三腳貓行兇。”

季蔚琇笑起來,道:“桃溪前任縣令姓於,出身寒門,苦讀成材,可謂朝爲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他既有學識,又有運道,在京時得了參知青眼,外派來了桃溪富庶之地,三年任滿做了羨州司戶,又提通判,一路平步青雲,錦繡前程唾手可得。

不過,美中不足,娶妻不賢。也是可笑,當初爲娶祭酒之女,休棄了家中糟糠,爲名聲計,又賴前妻不檢,與人有私。他那新婦還罵上門去,聲言不潔之人有何面目苟且於世?險些將人逼得自盡明志。

於通判私德有虧,爲官頗有可取之處,他在桃溪所爲卻是被他娘子所累,那婦人嬌生慣養,吃不得一點的苦,瞞着於通判收了苟家的賄賂。眼下事發,那婦人怕將起來,生怕誤了夫君的官途,又瞞了於通判幹出截殺的蠢事。”

季蔚琇幸災樂禍:“於通判在家怕要吐出一缸的血來。”

沈拓冷笑:“他自家立身不正,便是娘子不賢,做了先手,後手卻是由他來攬,不過狼狽爲奸,蛇鼠一窩。”

季蔚琇聽了,樂出聲來,撫掌道:“可不是一丘之貉,互爲幫手。”笑罷讓季長隨取了賞銀,道,“你離家月餘,心中掛念,早些家去團聚。”

沈拓笑道,卻沒伸手:“不瞞明府,侯府給了好厚的賞封,我先前未知,隨手倒接了。”

季蔚琇笑道:“阿兄阿孃大方,我也不是小氣的,你此行路途遙遠,又遇波折,委實艱辛。”

沈拓揖禮道:“沈拓厚顏,不要賞銀,卻想與明府討了那匹馬去,它與我生死一遭,心中舍不下它。”

季蔚琇喜他重情,當下應允,賞錢也仍舊與他。

沈拓謝過後,出了衙門,牽了馬直奔家門。近鄉情怯,心中忐忑,思索阿圓在傢什麼模樣?可否消瘦?天寒家中炭火可還充備?也不知有沒有宵小生事,擾人安寧。

一時千頭萬緒,繁雜如麻。到了院前,竟如生客一般,舉手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