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冬日天寒,歲老之人難捱, 曹家棺材鋪生意興隆。

曹大娘子許氏偷了空, 與隔壁的馬四娘說話。馬四娘卻是接生的,沒活計時家雜就賣些福壽喜餅、白糖方糕。

這邊生, 那邊死, 倒是頭尾相顧。

馬四娘笑道:“這接新送死的,偏上我家門的不見喜慶,上你家門的也不見傷心。”

許氏也笑:“老的總不見死,好不容易去了省出一口飯,可不是要笑?本就大牽着小,小扯着大, 多一個又添口嚼,可不是發愁?”

馬四娘拍着腿:“還是曹家娘子明白人, 可不如此?便如我家那個老虔婆,忒得長壽, 活個沒完。她要嚥了氣,我這眼淚再不費錢也捨不得掉上幾顆的。”

許氏道:“大娘也不過白說嘴,卻不是苛待的人。”

馬四娘苦着臉,頓足抱怨:“你不知, 她不比你家老太太,厲害歸厲害, 從年輕起就是個明白的。我家那老不死,便沒活明白過,年輕時酸刻, 老得骨頭都硬了,還要生事。家中吃的陳米,她嫌沒味,嚼得飯渣吐在桌案上。唉喲,哪來的銀錢吃新米,她當家中藏着金山呢。”

許氏嘆氣道:“大娘也是艱難。”

馬四娘聽屋內柺杖敲窗櫺的聲音,垮了嘴角,道:“也不見耳背。”

許氏直笑得彎了腰,馬四娘自個也笑,又湊過來道:“曹大娘子也不來照顧我的生意。”

許氏還沒回過味,正經道:“兒媳他們還年輕,倒也不急。我做新婦時,家婆不曾催過我,如今我也不做這個惡人。”

馬四娘意味深長地笑,將聲壓得低低的:“誰個說你家兒媳,你家燉的好腰花,味香得都透牆了。”

許氏紅了臉,狠狠啐了一口,指着馬四娘道:“這老奴,竟拿我取笑。”

馬四娘樂道:“老蚌才生得真珠哩。”

許氏笑:“你這婆子真是胡天海地搬舌頭,也不怕被人割了去下酒。”

馬四娘叉了腰:“便是剪了去,泡了酒燉了湯放了幾斤的藥材也不見得滋補。”

他們二人立在門前說笑,許氏眼尖見何秀才牽了沈計,只以爲二人從這路過,上前施一禮:“親家與小郎哪去?擇日不如撞日,千萬進來吃杯茶。”

何秀才還禮笑道:“大娘子客氣。”他頗有些難以開口,面上帶着猶豫,一邊又站着馬四娘立那毫不顧忌地打量他。

沈計道:“侄兒見過大婆娘,卻不是從這路過,是有事相煩大伯孃。”

許氏一把攔了他,笑道:“小郎讀書人斯文,只是忒得多禮。你只說找伯孃何事?”

沈計道:“阿孃來家中,嫂嫂新嫁,怕是有所疏忽,侄兒想着請伯孃家去幫襯描補一番。

這哪是尋幫襯的,分明是搬救兵的。許氏立起了眉毛,心中着實氣惱:真是沒個消停,莫非過不清靜的日子?

又見何秀才站那,臨風修竹般,更覺丟臉,想着自家本就低何家一頭,偏這婦人又跑來出獻眼,讓大郎在泰山跟前如何做人?

許氏不敢耽擱,眼珠一轉,告知家裡一聲,又讓曹大出來強留了何秀才吃酒,偷偷道:“親家是個秀才公,君子模樣,我卻是去吵嘴的,驚着他只以爲我們這些粗胚潑辣,好歹也留層面皮遮點羞。”

曹大爲難,道:“他是讀書的,我是賣棺材的,如何說得上話。”

許氏笑:“不說話便吃酒,不過尋個由頭將親家拘在家中,還有小郎呢。”

曹大笑:“小郎還是個三寸丁,能頂什麼用。”

許氏卻道:“我看小郎是個機靈的,你家表弟一心送他讀書,盼一個蟾宮折桂、光宗耀祖,如今看來說不得有幾分可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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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棲一言堵回了齊氏,齊氏哪肯甘心,問道:“小郎何時歸家?我好些時日沒見他,可有清減?”

何棲答道:“時辰還早,平素都是晚邊到家,婆母略等等,也在家用個便飯。”

齊氏又擰着手帕:“大郎幾時歸來?”

何棲只笑:“這卻不知,想來年前應能歸來。”

齊氏訥訥點了頭,沒了言語,半晌問:“兒媳在家中都做些什麼?”

“不過一些針線活計,洗洗涮涮。”

齊氏道:“家中人少,過得清淨,不似李郎家裡挨挨擠擠一屋的人,牙齒咬着舌頭,腳尖踩了後跟腳的。”

何棲長睫眨了幾下,面上帶着笑,只喝着寬煎葉茶不接她的話。齊氏咬着脣,訴起苦來:“李郎前頭還有三個孩兒,一日比一日大,我做了繼母,不敢說拿他們當心肝,卻也不能不聞不問。他們不比大郎有出息,只在家中廝混,也沒個活計,性子又靦腆,去食肆跑堂都撒不開臉。想着也只能學他們阿爹擔了貨擔走街躥巷當個貨郎,風來雨往,圖個餬口……”

何棲聽得惱怒:“婆母倒是慈母。”她輕笑,柔聲道,“只是,我是沈家婦,李家與我卻不相干。”

齊氏驚得睜大了美目,拉了何棲的手道:“兒媳卻是誤會了,我並非不識好歹的人,我只想着李郎爲他大兒計,我亦要爲大郎與你思量幾分,這才攬了商鋪的事來,實是爲你分憂。兒媳家中的商鋪,租與他人,也不知個底細,若是粗魯的,糟踐了好好的房屋,那些個腌臢的,半月也不見得動掃帚。”

何棲輕輕奪回手,道:“這倒是不怕,有王牙郎的擔保。”

齊氏見她軟硬不吃,又氣又恨又急,伏在桌案上哭了起來:“兒媳好硬的腰桿,我一個做婆母的,好話說盡,兒媳只不肯鬆口,半分臉面也不留。可見眼中心中無我。我是命苦之人,操累得半世的心,也不得一點的好。兒媳以爲家婆是好說話之人?她只以爲我拐了大郎與你,拿我當賊,回去免不了一場淘氣。這讓我如何做人?”

何棲無動於衷,眉毛都沒擡一下,只叫阿娣打了水,親手替她擦了臉,又笑道:“可不是偏了我與大郎,好好的又帶了一籃子的禮來。婆母家去時將雞子帶了回去,不讓李家阿婆說你的嘴。”

齊氏氣苦,推了何棲的手,坐那低泣,一副梨花帶雨、弱不勝衣的模樣。

許氏匆匆趕過來,進得沈家,一見齊氏那作派,氣得笑起來:“真是有臉,好歹也是做人的長輩,卻在兒媳面前裝個西施的模樣,可是惹得人心疼。”又一把攜了何棲的手,道,“侄媳擔待,她是個糊塗了的人。外頭看着好模樣,內裡卻是黴壞的,長日年間不知好賴。別人扔的,她要撿着當寶,旁個捧着的,她要踩了鞋底。嘴裡的話,更是入不得耳朵,從哪頭說起都理不清呢,你只休理她,當她犯了癔症。”

何棲笑:“大伯孃言重了,婆母不過得閒來家,只是不巧,大郎與小郎都不在家中。”

許氏見她不似受了欺負的模樣,於是道:“侄媳歲小,與你婆母如何說得到一塊?便是說起妝容衣樣都是兩種模樣呢。我們這些老菜梆子,不如你們鮮靈。你自去忙你的,我來陪你婆母。”

何棲眨眨眼,暗道:真是天降奇兵。笑道:“伯孃與婆母說話,難得家來,雖不得新奇的吃食,好歹也吃一盞八寶茶湯。”

許氏道:“侄媳有心,只少放些松子,我不愛吃它。”

何棲笑着應了,見齊氏也不哭了,惴惴坐那,白白的臉,目光閃爍,倒似吃了不下驚嚇。

她一走,許氏將臉一掛,一掌拍在桌案上,把那齊氏驚得險些跳起來。

“說你糊塗,莫非你是真的妝瘋不成?大郎不在家,你倒肥了膽,上門欺負他媳婦?你自沈家搜刮多少的財物,若不是念着那點骨血情,你蔫能安穩坐着,報了官,脫了衣裳一頓板子,便是躲地縫都擡不起臉來。你倒是說說你,成日盡是沒夠,拿了針,又要線,得了鹽,又要糖。”許氏拿指尖直指到齊氏的鼻子上去,“樑間的燕,辛苦扒拉了條蟲子,還知道餵了乳燕,你倒好,眼裡見點好的就要扒拉進自己的懷裡。我勸你醒醒,只以爲同牀同被一枕兒睡的便可靠,自來夫妻不過同林鳥,有難臨頭各自飛。你倒一心爲他謀算,就怕哪日竹籃打水一場空,猴子可撈不來水裡的月,巧手也摘不來鏡中的花。”

齊氏辯解道:“我也是爲大郎打算。”她咬了咬脣道,“兒媳家中的商鋪,一年也值得好幾十兩銀,租與別家是租,租與李郎也是租。回頭我將租賃的錢給了大郎……”

“呸。”許氏一口唾沫過去,厭棄道,“你是個不要臉的?莫非天底下都跟你一般沒臉沒皮?你是窮瘋了還是眼窩兒淺?也穿得好衣,戴得好花,卻是幾百年沒摸過銅子不成?老天憐見,歹竹出得好筍,大郎不與你一樣心腸。”

齊氏縮在一邊,嘴硬道:“大郎媳婦帶夫出嫁,養老送終多少的拋費,他家那商鋪莫非不是陪嫁?她又是個不會過日子的,十指尖尖不沾水,家中多少的事?她便要買來丫頭使。秀才公家的小娘子便是這般嬌貴。”

“與你屁的相干。”許氏怒道,“你端着誰家的碗,操着誰家的心,手長也別伸到沈家來。秀才公家的小娘子,就是比你嬌貴,別說她買一個丫頭,買得護院、打手、小廝、門家,與你又有何干?”

齊氏垂淚:“我雖不是體面的人,卻也是大郎的阿孃,表嫂如何說不與我相干。”

“你既知自己沒臉,便不要指手劃腳得惹人生氣。”許氏噴齊氏一臉的唾沫星子,緩了口氣,“你自安生生過你的日子,侄兒與侄媳的事,你一星也莫要沾,賣些好,也爲自個留些退步。大郎不是薄情寡義的,你雖無情無義,傷透人心,他卻是個大度的。他日你若是遭了難,骨肉血親,總有片瓦爲你遮頭擋風;你若是個蠢的,將那點情份給生生得折騰沒了,他日墳前草比人高,連碗涼漿都無。”

齊氏只咬着嘴脣不吭氣,許氏便知她沒記進心裡,冷笑一聲:“我也不過白費一些口舌,你也不止大郎和小郎這一對兒郎,那頭還生養着好兒女,想必他日成人,讓你住得大屋,睡得高牀,蓋着錦病,嚥着珍饈呢。”

許氏懶怠多說,只撂了狠話:“你雖上不得檯面,卻是個長輩,侄媳不好言語。我卻是無所顧忌的,你今日來家胡鬧,大郎歸轉,我一字一言都學與他,惹得他生氣,怕李家過不得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