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涼回來之後,今上愛上了酒。從前他也喜歡喝酒,但喝的不多。但好像是一夜之間,他變得有些酗酒,他似乎在享受着那種微醺的感覺所帶來的愉悅。夏末的時候北齊最後的王爺帶着衆人來到京城朝拜,這代表着北齊真正的臣服。今上捏着一隻酒杯坐在龍椅上看着他們,目光中帶着別人看不透的諷刺意味。而恭王蘇煥站在階下擡頭看他,目光落在了那隻酒杯上,發出一聲輕不可聞的嘆息。
大宴羣臣之後,今上喝的極爲盡興,不得不被人扶着回去乾寧宮。任由趙京帶着人爲他換了衣服,他躺在龍榻上睜着眼睛看那金黃色的紗帳,自始自終都沒有說一句話。他是清醒的,沒有太多醉意。
趙京端着一碗茶來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跟前,輕聲開口:“陛下,喝點兒茶吧!”
今上閉上眼睛,擺了擺手:“朕不想喝,你下去吧!”頓了頓,他又睜開了眼睛:“恭王還在宮裡麼?”
趙京忙道:“恭王正在外面,還帶着恭王世子。”
一聽這話,今上一下子坐起來:“恭王世子也在外面?”
“是,正在外面。”趙京識趣地把今上的軟鞋拿來爲他穿上,“是讓他們進來,還是……”
“讓他們進來吧!”今上起了身,緩緩踱到了窗戶邊上,又重複了一遍剛纔的話:“讓他們進來吧!”
已經是晚上了,四處都上了燈。雖然是夏末,但還是有些燥熱。蘇煥帶着蘇吟進到內殿中來,先一絲不苟地行了禮,然後蘇煥道:“因爲明天一早就要回西涼,所以這個時候帶着阿吟來向陛下辭行,希望陛下不要見怪。”
今上的目光落在一遍的蘇吟身上,目光復雜:“不如……讓阿吟留在京中吧!”
蘇煥看向蘇吟,然後道:“若阿吟願意留下,臣也不會反對的。”頓了頓,他微微一笑:“阿吟你願意留在京中嗎?”
蘇吟遲疑了一下,看了看蘇煥又看向今上,道:“臣還是想與阿爹一道回西涼,望陛下見諒。”
今上沉默了,繼而又笑了一笑,道:“也罷,那就回西涼吧!不過朕希望你能常回來。”
蘇吟道:“謝陛下。若陛下有什麼事情,臣一定會立刻趕回帝都來。”
蘇煥看了蘇吟一眼,然後看向今上,道:“臣這會兒想去拜會太子殿下,讓阿吟在陛下這裡呆一會兒,不知陛下……”
今上只覺是呼吸一滯,忙道:“那就在這裡呆一會兒吧!”他覺得自己是失態了,可又抑制不住想要單獨和蘇吟呆着的衝動,於是在這個時候他什麼都顧不得了。
蘇煥離開了乾寧宮,蘇吟看向了今上,眨了眨眼睛:“陛下想要休息一下嗎?臣到外間去就好了。”
今上倉促地笑了一笑,道:“沒事,就在這裡吧!上次桑先生說起你的學業,以後可有考科舉的想法麼?”
蘇吟笑道:“像臣這種人去考科舉,難免會讓人爲難。所以還是不去了。”
今上點點頭,笑道:“那以後你有什麼打算呢?”
蘇吟乖巧地笑了一笑,道:“若要臣說心裡話,自然是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了。也不求站在高處,能平靜地生活就好了。”
“你這話說得倒是不像個少年。”今上笑了起來,“少年郎應是躊躇滿志的,可你卻似乎有些消極。”
“或許只是臣在陛下面前不敢表露。”蘇吟狡黠地笑了笑。
今上哈哈大笑起來,道:“好吧,你不願表露朕也不再問。”頓了頓,他又問道:“告訴朕,你到底爲什麼不願意留在京中呢?”
蘇吟想了想,道:“阿爹一人,太孤獨了。”說着他看向今上,笑得有些孩子氣:“阿爹除了臣就沒有別人了。如果連臣都不在阿爹身邊的話,阿爹會很孤獨。而且,阿爹也不年輕了。而陛下身邊有太子殿下和安王殿下,臣留在京城也沒有什麼意義,不是麼?”
“但是朕很希望你能留在朕身邊。”今上看着他,輕嘆了一聲,“不過你說得也有理,朕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所以朕也不會強留了你。”頓了頓,他若有所思看向外面,其實心裡有很多話想說,可終究還是嚥了下去什麼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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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蘇煥帶着蘇吟回了西涼,京城裡面也還是一如既往,沒有太多的變化。太子李鶴一天天長大,今上也願意把手中的權力一點點交給他。他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了,很久以前他還在擔心自己手中的權力會被人奪走,所以他對所有人都防備着。這個時候了,他卻什麼都想開了,有些東西抓住了又如何,所有的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
秋來了,天氣轉涼,今上穿着一件玄色的長袍坐在乾寧宮中看書。太子李鶴前來彙報了各種各樣的事情之後,便在一遍站下了。今上放下手中的書,和藹地笑着:“這些事情都處理得很好,以後若有拿不穩的地方,還可以問問裴甫。你要記住,朕既然把這些事情交給你,自然是放了權讓你做好,不會太多幹預。所以以後能自己作主便自己作主了吧!”
太子李鶴惶惶然點頭,正想開口,只聽今上又道:“鶴兒,你覺得阿吟如何?和翎兒相比如何?”
李鶴從來沒有想過他會這樣問,於是想了好一會兒纔開口道:“兒臣以爲,阿吟將來定有大出息。雖然翎兒是兒臣的親弟弟,但阿吟或者會比翎兒取得更大的成就也未可知也。”
今上卻起了身,走到茶几邊上拿起了那上面一隻酒杯,然後看向了趙京。趙京忙拿了一壺酒過來小心地爲他斟上一杯。喝下那杯酒,今上看向李鶴,微微笑着:“以後若朕不在了,你也要對他好纔是。”
李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問爲什麼,只是點頭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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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時候今上照例是去華林宮去看容琬。或許是因爲見得多了,容琬也沒有從前那份拘謹了,放開了許多。陪着今上喝了一些酒,她支着腦袋靠在茶几上,頭腦頗有些迷糊了。
“陛下還要再喝一些麼?臣妾這就着人去拿一些來。”晃着拿空空的酒壺,容琬吃吃地笑着,“陛下是想喝梨花白還是珍珠紅?”
今上喝完杯子裡面的酒,笑着看向她,道:“梨花白吧!叫下人去拿就好,看你這樣子還走得穩麼!”
容琬格格笑起來,道:“怎麼會走不穩?臣妾走給陛下看看吧!”一邊說着,她果真晃晃悠悠地起了身,便向外走。
看着她的背影,今上笑了一笑,道:“還是交給下人去坐吧!瞧你這樣子也走不穩,還怕把酒都灑了呢!”容琬卻是固執了,硬是不願意把酒壺交給身邊的侍女。侍女們無奈了,只好跟着她一道去。今上也不阻攔,只是挑着笑看着,越笑,卻越悽傷了。等到容琬拎着酒壺來了,今上又喝了兩杯,他倒是沒什麼醉意,反而是容琬醉倒了。
喝醉了的人總是肆無忌憚,於是容琬拉着他的袖子不停地問一些雜七雜八的問題。今上耐心極好地回答着,也不管她到底聽進去沒有,都認真地把前因後果都說得明明白白。然後,容琬聽着聽着就睡着了。躺在今上懷裡,安靜得像個孩子。
月亮升起來了,明亮地懸在空中。
今上靠在窗邊的軟靠上坐着,懷裡躺着的是容琬,他不知不覺地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個時候他還不是皇帝,還只是東宮的太子。他被派到西涼去在顏將軍身邊學習兵法順便磨練性子。也是秋天,白天與將士們一起對陣弄得筋疲力盡,到了晚上就只想趴在牀上休息。一擡頭卻看到了帳外的月亮,明亮地掛在空中,好看極了。
而那個時候,她還是顏將軍的女兒,從小就跟在顏將軍身邊,性子豁達一點也不扭捏。她拿着一罈酒進到他的軍帳裡面來,像個男孩子一樣坐下,衝着他笑:“陪我出去看月亮,你願不願意?”
他嘲笑道:“月亮有什麼好看的?真是女孩子,彆扭得很。”
她卻不惱,只道:“喏,這壇酒。你一半我一半,若你醉了你就得陪我去看月亮。”
“要是你醉了呢?”他拍開壇口的封泥,酒香撲鼻而來。
她眨了眨眼睛,道:“我醉了,你送我回去呀!要不你想做什麼?”
他哈哈笑起來,沒想到她會這樣說,於是道:“好吧,我陪你喝酒。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孩子,豁達起來像個男孩子,可有時候又小女人得很。”
她只是挑挑眉,笑道:“怎麼,難道你不喜歡?”
他也挑眉,卻沒有給她答案。
後來,還是她喝醉了,喝完最後一口酒便什麼都不管不顧地往後倒,把他給唬了一大跳。慌忙上前去抱了她在懷裡才發現是醉死過去,他這才鬆了口氣。
於是揹着她出了軍帳,一路向顏將軍的軍帳去,走在安靜的軍營中他擡頭看天,月亮明亮極了。彷彿是鬼使神差一般,他叫醒了她,讓她去看月亮。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卻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口,又格格地笑起來:“雖然你是太子,可我喜歡你。你喜不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