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總是過得很快。日子過得久了以後, 日復一日都是相同,於是漸漸地變得沒有太多起伏波瀾。太平靜了,於是讓人覺得莫名地慌張。同之前很多次一樣, 宋泓兒跟在顏昀身後緩緩走在御花園的甬道上, 慢慢地走, 閒閒地說話。
“殿下最近身子好些了麼?”宋泓兒問道, “近來殿下的氣色似乎不怎麼好。或者是思慮過度?”
顏昀輕描淡寫地笑了笑, 道:“有什麼值得思慮的呢?一切都不過如此罷了。”
“殿下?”宋泓兒擡眼看向她。
顏昀看了她一眼,彷彿知道她想說什麼:“我知道你是有事情想說,否則你怎麼會跟在我身後這麼久。趁着我現在還是皇后, 還有那麼一星半點的權力,你就說吧!”
宋泓兒踟躕了半晌, 終於還是開了口:“我想見一見顏昉。”
顏昀好像愣了一愣, 過了好半晌才慢慢地開口:“好。下次顏昉進京, 讓他去拜見你。”
宋泓兒若有所思看向遠處,輕不可聞地嘆了一聲, 目光迷濛。
秋天時候顏昉回京來,顏昀安排了他與宋泓兒的見面。
很久以前,當宋家還在的時候,兩家曾經想過把宋泓兒與顏昉湊成一對。但還沒來得及着手做這件事情,顏家就已經去了西南, 而宋家也被連根拔起。有時宋泓兒會覺得諷刺, 那個差點成爲自己丈夫的人, 竟然是宋家倒臺的直接原因。但無論怎麼說, 她都沒有恨過顏家, 也沒有恨過顏昉。
兩人之間一扇屏風隔著,她只看得到他的身影, 如很多年前她看過的一樣挺拔。周圍站滿了耳朵和眼睛,她們虎視眈眈,生怕漏看了什麼,她們也都伸長了耳朵,就怕有哪句話遺漏了。於是她只是帶着官樣的笑,說着漂亮的話。而他也只是矜持地笑笑,每一句話都是那麼的冠冕堂皇。
終於宋泓兒向身邊的侍女說:“你帶着人都下去吧!我與顏將軍是舊識了,有些話想單獨說說。”
侍女還想說什麼,但一看到宋泓兒的目光,卻又嚇得什麼都不敢多說,帶着所有人惶惶然離開。撤去了屏風,宋泓兒這纔看清了他。他和從前相比並沒有太多的變化,只是成熟了,眼角都有了淡淡的皺紋。
“聽說顏大人還沒娶親?”宋泓兒看着他。
顏昉平平常常地笑了笑,道:“家父孝期未滿,哪裡能談什麼娶親。再說也沒有中意的女子。”
聽着這話,宋泓兒沉默了好半晌纔開口:“不知顏大人中意怎樣的女子,本宮也能爲你留意。”
顏昉一愣,擡眼看向她,卻避開了她的目光,只是笑道:“麻煩宋娘子了。臣如今也說不上中意怎樣的女子,就看那女子是不是嫌棄我們顏家罷了。總所周知的……”他沒有把話說下去。
宋泓兒落寞地笑了笑,卻道:“顏昉,你打算同我一直這麼客套下去麼?”
顏昉並不看她,只道:“臣不敢造次。就怕說錯一句話,單單罰臣一人也就罷了,就怕連整個顏家也拖累進去。宋娘子在宮中,應比臣更瞭解這些事情。”
宋泓兒自嘲地大笑起來,道:“好吧,我不爲難你。原本,我也只是要見見你而已。你退下吧!”
顏昉並不流連,很快就起身離開。
看着他的背影,宋泓兒僵硬地坐在那裡,覺得眼眶有些酸澀。但又忽然覺得,他這樣走了纔好。恍惚間她覺得自己已經活不了多久了。當初宋家被抄,她被關在牢房裡面,灌下去那些奇奇怪怪的藥……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啊,常常出現在她的夢裡面,但在夢的最後,她卻總能看到顏昉。
不知什麼時候周靜奴進來了,看到宋泓兒坐在那裡,她輕笑了一聲:“怎麼,見了個顏昉就魂不守舍了?”
宋泓兒回過神來,嗤笑一聲,道:“不錯不錯,連不識字的人也知道魂不守舍的意思了,真是難能可貴。”
一聽這話周靜奴就惱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趙京匆匆忙忙進來了:“陛下召見宋娘子。”
宋泓兒起了身,看也不看周靜奴一眼,隨趙京到乾寧宮去了。
已經是下午了,太陽漸漸西斜,陽光也不那麼刺眼。進到乾寧宮中,宋泓兒行了禮,恭敬地站在一旁。李晟文靠在軟塌上,眉頭微微皺起來,只道:“你見了顏昉?”
宋泓兒從容一笑,道:“回陛下,剛剛召見了顏昉。”
“顏家人,你少去招惹!”李晟文似乎有些惱火。
宋泓兒卻只是狡黠地笑道:“那皇后呢?”
李晟文眉頭一緊,道:“你不要與朕玩這些文字上的遊戲。”
宋泓兒上前兩步來到他面前,屈身跪在軟塌上,柔柔地笑着:“那是不是可以玩一些別的遊戲呢?”她俯身輕輕舔着李晟文的耳垂,聲音柔媚,臉上笑容甜美,可眼中卻沒有太多的情感注入,似乎都沒有太多的溫度。
李晟文倒是愣了一愣,隨即抱了她在懷中。
宋泓兒心中暗自嗤笑一聲,卻又含着他的下巴,爾後格格笑起來,頗有些浪蕩。可她又推開了他,若有若無地笑着:“陛下,如今您身邊嬌花美眷如雲,您想得最多的是什麼?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陛下會不會想我呢?”
“你又在胡說什麼?”李晟文的眉頭擰在了一起。
宋泓兒伸出手去撫上了他的眉頭,卻被他避開了,於是她只是笑道:“說我該說的話而已。陛下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嗎?赫赫宋家一夜之間土崩瓦解,那種恨意你不會理解。但陛下您儘管放心,我不會報仇。因爲——太不值得了。我希望能活得長久,看着您痛苦一輩子。”說着她便放聲大笑。
李晟文臉色不愉,擡眼看向趙京:“送宋美人回宮去!”
宋泓兒卻又道:“陛下您看您是多麼膽小又窩囊。如此衝撞聖顏,理該受罰纔是。您看您總沒有半點氣勢,也沒有用您那顆寶貴的腦袋去想一想該如何,不該如何。或許這就是爲什麼事情到了現在無法收場的原因。陛下啊陛下,是不是隻有等您身邊什麼人都沒有了,什麼倚靠都沒有了,您纔會真正地開始權衡利弊審時度勢呢?”
“你到底想說什麼?”李晟文的眉頭幾乎要打結了。
“其實應該是我來問您,您爲什麼找我來呢?”宋泓兒看着他,不疾不緩地說着,“今天我見了顏昉,想來想去如今的局勢都是您一手造成的,所以心裡面正恨得厲害,您找我來,我自然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不過想來陛下您已經聽過太多好聽的話,也沒必要從我這裡再聽什麼了,是不是?”
李晟文沉默了下來,好半晌都沒有說出話來。
宋泓兒道:“如果陛下沒有別的事情,臣妾就告退了。”說着她娉娉婷婷轉了身,頭也不回就出去了。
李晟文皺着眉頭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閃過些許陰狠。
這一天晚上,宋泓兒住的宮殿一場大火燒起來,所有人驚慌失措,救出了周靜奴卻沒能救出宋泓兒。李晟文悲痛萬分,追封了她爲妃,賜諡號爲敏。讓人意外的是,敏妃的葬禮上皇帝和皇后同時出現,錦衣華服,真讓人羨慕這份死後才得來的殊榮。
“他們都說你愛慘了她,所以纔給瞭如此殊榮。”看着包裹着黃鍛的棺柩,顏昀輕輕地笑着,看向了站在身側的李晟文。
李晟文面上淡淡的,並不看她,只道:“朕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場大火。”
“欲蓋彌彰。”顏昀淡淡地吐出這四個字來,然後又笑了笑,道:“不過,她這樣走了也好,一家人團聚,再無煩惱。她從小就被嬌慣,從來沒有吃過苦。”
“是物傷其類麼?”李晟文嗤笑一聲。
“或許吧!”顏昀並不否認。
李晟文沉默下來,只是看着前面,不再多說什麼了。
晚上回到長寧宮,顏昀疲倦地躺在鳳榻上,卻沒有太多的睡意。秦瓏伺候她換了衣服,又端了一碗補湯來伺候她喝下。秦瓏道:“殿下今天累了一天,還是早些休息吧!”
顏昀道:“不知爲什麼總也睡不着。再等等吧!”
“奴婢以爲,敏妃的事情……”秦瓏試探着開口。
“不必多說了。這其中利害我自有分寸。”顏昀打斷了她的話。
“可是……”秦瓏抿了抿嘴脣。
顏昀起了身,看着窗外森森樹影,突然笑了一笑,道:“有些事情做到如今,是無法放手,更無法後悔的。比如我和他之間,已經離得那麼遠,不可能回到從前了。”
這時,從寢殿門口傳來一聲冷笑,卻是李晟文的聲音:“你就如此篤定,我們回不到從前了嗎?”
顏昀微微一怔,回頭看向他,道:“或者陛下您覺得,臣妾與您還能和從前一樣麼?”
“或者,還有機會也說不定。”李晟文慢慢地走近她。
靜夜,沒有風。熏籠中燃着的是玫瑰的香,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