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北齊的戰爭最後終於還是勝利了。但贏得艱難, 也損失慘重。西涼來的戰報讓李晟文高興無比,但緊接而來的另一個消息卻又讓他感到不知該如何是好:顏東賦戰死沙場。
帶着顏東賦的棺柩回到京城的是顏昉,他一身白袍, 面容慘淡。烏黑的棺木沉沉的, 壓得人快要喘不過氣來。顏昀靜立在城樓上看着, 一身玄色的衣袍, 小山眉, 高髻,妝容精緻。李晟文站在她身邊,擔心地看着她, 沒有說話。之後發生的一切都平靜極了。她跪在靈柩前默默垂淚,連哭泣都沒有聲音。李晟文站在她身旁, 什麼都說不出來。
葬禮過後, 顏昀瘦了一圈, 甚至有些神經質了。每日裡都睡不着,或者剛睡下又驚醒過來。她常常看着鏡子裡面的自己, 怔怔的,不知道在想什麼。終於有一天,她昏倒了,太醫來診治,說是悲傷過度。李晟文守在她的牀榻邊上, 衣不解帶。
“你想吃點什麼呢?”李晟文問。
顏昀看着他, 嘴脣翕動, 卻沒有說話。
“太醫說清淡點兒好, 要不就弄個芙蓉湯吧!”李晟文好脾氣地笑着。
“我想阿爹。”顏昀把頭埋在被子裡面, 聲音悶悶的。
李晟文輕輕拉開被子,看到她默默地掉眼淚, 只是輕嘆了一聲:“我知道。”
“阿爹說要帶東西給我的。”顏昀用力抿着嘴脣。
“你想要什麼,我讓人給你找來。”李晟文握住她的手。
顏昀看着他,淚眼迷濛:“你會不會像我阿爹一樣走了。”
李晟文愣了一愣,旋即安慰道:“不會,你放心,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
“阿爹從前也這樣說。”顏昀反握他的手,“你不會像阿爹那樣騙我的,是不是?”
“當然不會。”李晟文說。
顏昀彷彿安心了一些,閉上了眼睛:“那你在這裡陪我好不好?”
“好。”李晟文微微笑着。
這是少有的。這兩年來,自從阿翹去了以後,她再沒有這樣乖順的時候。好像時時刻刻都帶着刺,只要他些微一靠近,就狠狠地扎他。他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受傷,可他知道自己心中的那種被刺痛的感覺,好像快要無法呼吸。守在牀前握着她的手,一下午就這樣過去。李晟文看着她,想了很多。他知道自己這些年做得不好。他有心去補償。
顏昀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四處都點了燈,很是明亮。看到李晟文坐在牀邊,她彷彿有些意外,只笑了笑,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想出去走走嗎?”李晟文笑着說。
顏昀遲疑了一下,道:“已經很晚了。”
“今天的天氣很好,月亮也很圓。”李晟文依然笑着,“阿昀,出去走走吧!你已經待在長寧宮太久了。”
顏昀看着他,過了許久才點頭:“好。那就出去走走。”
初夏的京城十分熱鬧。有夜市喧囂,人潮涌動。走在喧鬧的大街上,顏昀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羣,卻有些怯意了。李晟文握住了她的手,拉了她擠入人羣中,無視了身後趙京慌亂帶着侍衛追上來。
“你看那些小玩意,你喜歡嗎?”李晟文帶着她遊走在各個攤位上,興致勃勃地帶着她看各種各樣的東西,心情極好。
顏昀卻有些意興闌珊似的,並沒有太多的興致。
“阿昀,你看這些人,他們或許揹負着比你更多的痛苦。”李晟文看着她,微微笑着,“他們或者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或者失去了丈夫,或者失去了整個家庭,但他們仍然努力地活下去。人不可以總看着已經失去了的東西。他們都比你我過得苦。從某些角度來看,無論是我還是你,都沒有悲春傷秋的權利。苦難從來都與我們無關。”
顏昀怔住,好半晌才說出話來:“是……你說得對。”
李晟文又道:“有很多事情,過去了的事情,是我錯了。我願意改正,但阿昀,你願不願意給我一個改正的機會呢?”
聽着這話,顏昀只看着他,並不開口。
“我並不想失去你。”李晟文道,“從前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不可能重新來過。但我能承諾以後,以後的事情,我不會再讓你感到後悔。你要相信,我是愛你的。”
顏昀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點了頭,道:“好,我相信你。”她握住他的手,感到溫暖,但心上仍然有不安。她不能確定,這一次會不會真的不會後悔。但她仍然願意去相信,這一次一定不會後悔。
這或許是一次轉機,他們的關係漸漸回暖。但之前的所發生過的事情,對於現在來說,卻是隱患,誰也不知道從前所發生的那些事情會不會突然再來過一次。於是夏天過去,秋天也過去,冬天又一次到來。曹昭容懷孕了。
下過一場大雪,顏昀與宋泓兒走在御花園中。一前一後,卻並沒有太多的話。
“周靜奴與曹氏的關係一向都好。”宋泓兒笑着說,“殿下當初看錯了人。”
顏昀只是一笑,道:“不可能每個人都是你。”
“若我也背叛了你?”宋泓兒擡眼看向她。
顏昀垂眸:“我不知道該如何去回答一個假設性的問題。”
宋泓兒吃吃地笑,道:“殿下近來與陛下的關係漸漸好起來,可有些人卻是不願意見到的。有些人母憑子貴,是什麼都不怕的。”
“她翻不了天,也就隨她吧!”顏昀寬容地笑了笑。
“若再生個兒子,那就離翻天不遠了。”宋泓兒看着她。
顏昀從容地笑着,道:“皇家還是多子多福好。”
宋泓兒挑眉:“看來這次殿下對陛下的信任可多了很多。不過殿下想過從前的事情嗎?如果從前的事情再重頭來一次呢?”
顏昀靜默了半晌,只是笑了笑,道:“你看今年的雪下得真好。都說瑞雪兆豐年,想來明年定是豐收的大年。”
宋泓兒只是一笑,沒有把她的話接下去。
這一天晚上李晟文到長寧宮來看她,兩人下了棋,卻沒有多說什麼。在圍棋上,向來都是顏昀勝過李晟文,這次也不例外,顏昀贏了李晟文半子。一邊撿棋子,李晟文一邊笑道:“也只有你如今還不怕我,還敢贏我。”
顏昀笑道:“也只有我不怕死,所以纔敢贏你。”
“聽說今天你與宋泓兒兩人在雪地裡走了很久,可別受了涼。”李晟文笑着說。
顏昀道:“哪裡這麼容易受涼,人都快裹成一個棉球了,動彈都難,還指望受涼麼?”
李晟文道:“你現在可沒穿得像個棉球,我哪裡敢放心。”
“這殿中有好幾個火盆,暖和得很。”顏昀笑道,“要是陛下嫌冷,叫人再加一個火盆好了。”
李晟文笑道:“你這裡已經足夠暖和,就這會兒我都想把外套給脫了。”
“我想有個孩子。”顏昀突然道。
李晟文先是一愣,然後笑眯了眼睛:“真的?”
顏昀的臉微微一紅,不去看他:“你不願意?”
“怎麼可能!”李晟文飛快地否認,小心翼翼地湊上前去,“阿昀,我願意。我早就想了,就怕你不願意才罷了。”
顏昀看着他,道:“可我還記着阿翹。”
李晟文沉默了半晌,擡眼看向她:“同一個錯誤,我不會犯兩次。”
這雖然是冬夜,可長寧宮中春意融融。第二天一早,李晟文早早地就醒來,看着顏昀躺在自己懷中,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他看着她很久很久,心想自己與她的未來,一定會十分美滿。
冬天一晃眼就過去,春天到來。雖然李晟文幾乎夜夜都在長寧宮,但顏昀並沒有懷孕。他們似乎都不在意,但又似乎都耿耿於懷。曹昭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顏昀看在眼裡,事實上心中還是有那麼一星半點的不愉。但這一切她都能容忍下來,她想,李晟文是愛她的,所以,別的事情,她似乎也不應該多追究了。
這一個春天,無論是李晟文還是顏昀都覺得好生光明,似乎幸福的未來正在對他們微笑。他們又一次被自己的愛情矇蔽了眼睛,遮住了現實,也衝昏了頭腦。
海棠花開得正盛,顏昀與宋泓兒在御花園漫步,依舊是一前一後,仍然沒有太多的話來說。
“顏昉顏大人如今是顏家的家主了吧?”宋泓兒看着顏昀。
顏昀點頭:“的確。”
宋泓兒順手掐了一片葉子在指間揉捻着:“殿下,您覺得呢?”
“覺得什麼?”顏昀的眉頭緊了緊。
宋泓兒似笑非笑:“覺得,陛下會如何?”
顏昀沉默了許久,道:“我阿爹已經走了。”
“殿下。”宋泓兒擡眼看她,“從前我問陛下,有沒有半分喜歡我,陛下說,我與殿下您有幾分相似,但宋家已經沒了,而顏家還屹立着。如今還是如此。宋家灰飛煙滅了,都沒有人記得。但顏家軍功赫赫,萬人景仰。”
顏昀不由得自嘲地笑起來,道:“所以,從前的事情還會再重複一次嗎?”她並不想知道答案,只是若有所思看着枝頭盛放的海棠,腦子裡面轉來轉去的都是一句詩:當此際,意偏長,萋萋芳草傍池塘。千鍾尚欲偕春醉,幸有荼蘼與海棠。她並不知道爲什麼會想起這首詞來,只是覺得突然之間,腦子中有些混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