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了整他歪掉的冠帽問:“你祖父的身份還不能說嗎?”
本意不是爲逼問他,是對目前形勢想有個全面的分析。但在我提問後阿平的瞳孔就很明顯的一縮,好吧,意爲還不能說。也不想糾結於此,換了個話題:“剛纔你也在門外聽見我和你祖父的對話了,你來分析下我的講話裡可有不對的地方。”
他蹙眉深思了片刻才道:“祖父的態度我也琢磨不透,他一向都如此威嚴,可今天又有些反常。我以爲他會問你更多的問題,也可能會……”
見他欲言又止,腦子微微一轉就知道他那沒說的下文是什麼。在劉寡·婦不遺餘力地彙報下,我的“壞”名聲肯定都傳到他祖父耳朵裡去了,今兒親自過來除了要對阿平起威懾,更是來“解決”我的問題的。
所以阿平在外面擔憂的那種地步,他除了怕我出不去外,還怕他祖父丟給我一紙休書吧。
跟劉寡·婦可以鬧,可以發飆,但是很明顯他對他祖父有着畏懼。我深深看着他,有個疑問在心頭:假如他的祖父當真丟給我一紙休書,他會怎麼做?
我發現這個問題連我自己都不敢開口問,怕答案太沉重,也太傷人。
忽而心情極其沉重,雙手伸出去抱了抱他,貼着他的臉輕聲說:“阿平,咱們私奔吧。”管他什麼身份地位,管他什麼權勢財富,就我和他兩個人離開這裡,找一處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從頭開始,相信一定不會活不下去的。
可是我抱着的這個人卻沒有應聲,微微斂轉眸,看進一雙沉痛而脆弱的黑眸中。心彷彿被鈍刀給狠狠磨了下,生疼生疼的,不是因爲他沒應我這個要求,而是因爲他的爲難,他爲難到連口頭應我一下都不能。
眼睛一閉,酸澀便涌出了眼角,身上的人震了震,立即俯吻來啄我的淚,又難過地說:“蘭,是我不好,讓你哭。”
霎時眼淚決堤,止都止不住。
所有的委屈和驚怕都不及他的一句話,我想告訴他那只是個玩笑的提議,我怎麼可能如此來逼他?放棄家庭,放棄一切,只爲了一個我!這是不現實的,我又怎捨得?
情緒來時擋不住,我埋在他的胸口痛哭流涕,等到終於抽噎着退開時他那胸前衣襟已經是一片溼濡,眼淚鼻涕都沾了他一身。
十二月初五這日,阿平的十八歲生辰,我參加了他的成人禮,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然後還留了眼淚與鼻涕在他身上,也算是叫他印象深刻了。
事情自然不可能到此爲止,過沒多久外面就傳喚晚膳了,本以爲是又一場硬戰,可來到竈房見阿平的祖父率先落座在主位,桌上已經擺了五六個菜餚,已算是十分的豐盛了。
一看這架勢就知是劉寡·婦親自抄刀下廚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識她做的菜。
阿平的祖父見我們進門淡淡丟來兩字:“坐吧。”
四張椅子還剩了三張是空着,我被阿平拉到桌邊,看他的意思是要我坐下,略有些遲疑地朝劉寡·婦看了一眼,但見她只垂眸端身而站。
就在這時對面老人的目光朝我射來,心頭一懾縮,當下也不知到底當不當坐。而阿平就也直挺挺地陪着我僵站在那,眼看情勢又要惡化心裡很着急,又不敢擅自決定。
“你們兩人杵在那作什麼?吃個飯也要請嗎?”
這下主語鮮明,我沒了後顧之憂往椅子裡一屁股坐下,而阿平也似鬆了口氣地坐在了我的左手邊位置。本以爲這頓晚餐又是一場硬仗要打,卻沒想是在沉悶而靜寂裡吃完的。整個屋子裡排排站了五六人,坐了三人,但從頭至尾就只聽到偶爾的夾菜聲,別的就再沒有了。
既然阿平的祖父不發言,那我就更沒必要開口了。
在看見阿平首先放下筷子時我也立即放下了筷子,聽見他恭謙地道:“祖父慢吃,我吃飽了。”眸光一轉便看向我,暗示跟他學着做。
可那聲“祖父”我叫不出,怕貿然叫了反而不好,只得含混:“您慢吃,我也吃飽了。”
見對面老人不動聲色地繼續吃着,心裡想這時離席應該不太尊重人吧,而且看阿平規規矩矩地坐那,我也只能眼觀鼻鼻觀心地端坐着等待。
終於最後一雙筷子放下了,拿起擱在一旁的白色巾帕擦了擦嘴後,才聽見蒼勁的嗓音緩緩道:“今晚我會留宿下來。”
聞言我先是心頭一沉,純粹是下意識的反應,隨即便想及此時天已黑,阿平的祖父應是從遠方過來,不可能連夜再走,留宿是理所當然。
只是家中房間有限,除了後屋兩間房就只有一間佛房和竈房。剛念轉至此就聽見站在一旁的劉寡·婦恭聲而道:“老奴這就將房間整理了,恭請老爺入住。”
我一聽就覺不妥,哪有阿平的祖父睡在阿平的乳母房間的禮,不管是輩份還是尊卑上都是大大不妥。伸手在底下按推了下阿平,這個木頭小子,關鍵時候不知變通的。
他擡眸看了我一眼,見我眨眼暗示總算還有默契,頓了一下後輕聲道:“祖父,您若不覺簡陋,可以睡我們那間屋,窗戶開了空氣比較通透,早上也向陽。”
阿平的祖父視線凜然看向我:“我假如睡了你們屋,那你們打算睡哪?”
顯然這話問的是我,在場的人包括阿平都是懂眼色的人,所以一下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其餘人我也管不着,只用餘光去飄阿平,看他一臉緊張的樣子不由心裡頭嘆氣。這位老先生咋就這麼愛折騰呢?作爲孫輩尊老是理當的,把屋子讓給您睡了何苦還來爲難。
當然這話我不能真沒心沒肺地說出來,只能謹小慎微地答:“前屋有桌椅可拼湊着睡,或者在佛房守夜都行。”
“那就在佛房守夜吧。”
一語斷定,在我呆怔的目光里老人悠然起身,雲淡風輕地越過我們身邊走出了竈房。等一衆人都退出竈房後,阿平很無奈地道:“媳婦,你可真是實在人。”
滿頭黑線,我哪知道會這樣啊,也就是那麼一說沒料他祖父立即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沒一會就有人過來,是那三個玄衣人之一,他站在竈房門口道:“公子,夫人,老爺已經歇下了,命我過來請你們去佛房。”
居然還讓人來監督!我怎麼有種被那老人家故意設計了的感覺。
兩人無奈地走進佛房,發現地上原本只有一個蒲團,如今卻多了一個。阿平將門給關上後就聽見外面腳步聲漸遠,我立即湊到他的耳邊:“咱們等夜深人靜時悄悄從那地洞裡鑽下去,睡書屋去吧。”
結果阿平擡起眸來看我,撲閃了兩下睫毛,緩緩道:“桌案地下的那個洞已經被封了。”
“封了?爲啥啊?”
“上回家裡遭賊,回頭就讓木叔把洞封掉了,以防再有宵小之徒進來。”
我頓了頓,不抱希望地問:“那還能解封嗎?”
阿平答:“坑都填滿了,應該是沒法再解封吧。”
“……”
我不太信,鑽到桌案底下,結果發現那原本的洞口如今已被土填得嚴嚴實實的,這才氣餒之極地接受現實。灰頭土臉地從桌子底下鑽出來,看阿平已經坐在蒲團上,燭光昏暗將他的輪廓也暈染了,線條看起來很柔和。
他一轉眸看我還趴在地上發呆,便抿起脣角了問:“檢查完了?”
我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走過去,哪裡是檢查啊,只是不死心。在他身邊坐下直接就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咱們真要在這坐上一夜嗎?”
“你困了就枕着我的腿睡。”
輕瞥他一眼,不扭捏地往下而躺,他爲了讓我舒服些把腿給伸直了。不知是褪去了“傻子”的標籤不用再僞裝,還是因爲他過了十八歲的成年禮,感覺他瞬間成熟了好多,懂疼人也懂擔當。閉上眼安心入睡,暗暗打算只睡上半夜,下半夜就換我來守。
再睜眼靜寂漆黑,應該是蠟燭燃到底而熄滅了,知覺回來就發覺自己還躺在阿平的腿上,而頭頂的呼吸告訴我他似乎也因睏倦而睡過去了。
小心翼翼地起來,但剛坐起阿平就驚覺過來,“蘭?”
立即去抓他的手應:“我在。”他明顯帶着睡意的嗓音傳來:“怎麼起來了?”
“我睡醒啦,換你躺着休息吧。”
他強打了精神坐直:“不用,你再繼續睡。”
“阿平,明兒可能還有硬仗要打呢,你忍心讓我一個人孤軍奮戰?”
他遲疑了下,“好吧,那我就睡一會,你要叫我。”
我建議把蒲團移到牆角邊,這樣他躺下後我也可以靠在牆上,比他剛纔單靠在一條桌腿上要輕鬆許多。安頓好後腿上承了他的重力,沒過一會就聽見他呼吸清淺了。其實這一天大家折騰的都很累,從一大早的冠禮到後來溫泉池邊,又再經歷驚心動魄的審問,將兩人的心力都耗得差不多了,所以一到夜裡都熬不住這疲累。
很快睏意再度來襲,我靠着牆開始打瞌睡。四下靜寂,再細小的聲音都會被放大,當悉悉索索聲傳來時我就驚醒過來,懷疑自己是在困頓裡幻聽了,可細聽了一會那聲音時斷時續,但確定不是幻聽,問題是每一次出現都捉摸不透究竟是從哪發出的。
越安靜越害怕,各種不好的想法會在腦子裡冒出,就在我準備推醒阿平時忽然一聲悶響很清晰地告知了我方向,是從桌案那邊傳出的!難道又有賊來了?可是那個地洞不是已經被填掉了嗎?如果說光只是聽阿平說說我可能還會有所懷疑,剛我是特地鑽到桌案底下親眼看了的,不是一塊板擋了的那種,是實實在在用土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