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臺前,背身而立的身影……
第一感官是很高大,身着沉黑錦袍,袍擺上繡着祥雲圖案,光那麼背站着就有股威猛的氣勢。無需阿平說,我也知道定是他祖父那邊來人了,也不知是來的哪位,看這架勢應該身份不凡。
往前走出幾步不由渾身一震,剛纔站得遠而佛房內昏暗看不太清,此時近距離下才發現那人黑紗帽下的頭髮竟都已經花白了。立即腦中反射出一個可能,心下頓時沒了底,某種直覺在強烈排斥我再向前邁步。
但,箭已在弦上,豈能是我想退縮就退縮的。
更何況阿平會選擇走回來帶我進去,就意味着我必須面對這個人。
佛房的門檻很高,需要擡起腳跨進去,當左腳邁入的一霎我有種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的感覺。從沒有過這種感覺,光是對着一個背影就產生了懼意,乃至進門的一瞬懾懾顫慄了下。
就在這時,蒼勁有力的嗓音幽幽傳來:“平兒,你在外面。”
明顯感覺到握着我的手驚顫了下,側轉頭也見阿平臉上驚慌之極,他張了張口沒出來聲音,目光朝我快速飄了一眼,“祖父,阿蘭她……”
“平兒,”他的話沒有說完就被打斷了,而那道身影也緩緩迴轉過身來,“你着急了。”
一句話就讓阿平狠狠震了震,隨後慢慢低下了頭,輕顫着說:“孫兒知道了。”握着我的掌很緊,很不甘願,可最終還是放開了,人也往後退了一步。
我整個還處在驚怔中,眼前這人方面大耳,顴骨突出,額頭與太陽穴都高高隆起,眉毛很濃,鬍子已經白了,黑黑的臉上留了滄桑的刻印。但看過來的眼神卻凌厲無比,就像一把刀在我身上生刮似的。
剛阿平已經喚他祖父,身份是鐵定的了,這氣勢也是威懾之極,弄得全屋上下都快跪在那了。可我驚愣的不是這些,而是……阿平的祖父有些醜,就是很難把脣紅齒白的阿平與眼前這位面露兇相的老人聯繫在一塊,基因這東西似乎就沒在他們身上遺傳。可能是阿平的父親長得好,也或者是他的母親是個美人吧。
另外也不知怎的,看着眼前這個氣勢十足的老人我會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還不單單是覺得面善,是這整體給我的觀感像是某個瞬間曾見過。這感覺很詭異,我怎麼可能見過阿平的祖父呢?
我現在最不確定的就是自己的記憶,早就發覺到了,原來異世的人和事在隨着時間變長而變得模糊。那晚阿平跟我提起說在婚前曾見過我,而我卻對此毫無印象。我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腦子在褪化?有些東西在改變?兩個世界的聯繫要被斬斷?可假如是這樣,那爲什麼偏偏還要出現一個與陸鋒長得極其相似讓我無法辯駁真假的人,又爲什麼要再一次給我出“似曾相識”這道題?
“把門關上。”命令式的斷句拉回我偏離的神識,驚覺自己居然不合時宜地在感慨,額頭頓時冒出了冷汗。也沒多想就回過頭去關門,看見阿平驚惶不安又滿目憂心地看着我,對他扯了扯嘴角以示安撫,然後闔上了門。
既然是該面對的總還是要面對,雖然我也很緊張和害怕,但反正也不是什麼猛虎野獸,不就是他祖父嘛,最多是像劉寡·婦一樣不喜歡我了。
這是我給自己做的心理建設,要不然初次會晤就被單獨拎到佛房談話,用腳指頭想想都不可能是什麼好事,沒經歷過這種情境,但怎麼着也算是有過閱歷的人,不至於還沒談就先慫了要撤退吧。
咬咬牙回過身去,略有些拘謹地開口:“你好。”
“祖父”兩字我不敢妄自稱呼,因爲他不見得就認可我這個孫媳婦。
只聽他威嚴而問:“你叫什麼名字?”
“許蘭。”
“家中還有何人?”
“還有阿爹與阿孃,和一胞弟。”
“你爹有官品嗎?”
被問到此我默了一下,心緒平復之後如實坦白:“我爹是農村人,以前就在地裡種莊稼,今年纔開始學着出海打漁的。”這些訊息只要有心去壩頭村一問就知,我沒必要在家人身份上杜撰,相信這位威嚴的老人也不是真不知道。
正念轉中老人突然又問了句:“阿平給你提過自己身份嗎?”
很明顯他在問這個問題時目光寒厲而冷酷,我沒有避閃,哪怕在強氣壓籠蓋下也直直迎視,並且語調平靜地回:“他沒有。”
“哦?那我怎麼看你的狀態像是知道了呢?”
我深吸一口氣,口齒清晰地回道:“事實上我並不知道,阿平沒有一點要告訴我關於身份的事,他隱藏的很好,甚至不惜裝傻。是我無意中撞進了地窖,發現裡頭有很多藏書才隱約感到懷疑,後又見劉……清姑與木叔又都跪在他跟前,我便猜測他可能來自一個大家族。”
頓了頓,調整了下呼吸後再道:“今日得見您的威儀,又聽他喚您祖父,當下就倍感敬仰。是故在見您時雖然很緊張,但也因早前而有了心理準備,不至於太過失態。”
老人輕哼了聲:“倒是生的伶牙俐齒,就是這樣給平兒灌了迷魂湯讓他樂不思蜀吧。”
此話我想接但不能接,假若他有心試探倒還好,假若他在心中已經這般認定,那麼我說什麼都是狡辯。見我默不作聲又低着頭,老人沉了聲喝:“讓你低頭應話了嗎?”
等我擡起臉時他端詳了幾眼後便道:“雖有些姿色但不至於傾城,平兒剛及冠,日後自會眼界開闊,到時你當如何?”
內心的答案自然是:他若負我我便休。可深知這答案於這時代不符,也不會被任何一個有權或者有富貴的男人所容忍,我不可能去改變這個時代的思想,能改變的只有自己抓得住的人。而在這之前,必須是我還有能力抓得住,所以假若眼前的老人是有權力裁決的,那我就必須得好好回答這個問題,而不是由心而述。
想了又想才緩緩道:“娶妻當娶賢,不一定要能輔佐,但一定是要能懂他的。”
霎時死一般的沉寂。
老人不再開口,而是用一種難懂的眼神盯着我,說不忐忑是假的,我的心臟猶如脫繮的野馬飛速跳躍。怕自己可能說錯話了,想要再說些什麼來補救,可在那雙如刀般寒厲的眼神下壓抑的氣都有些喘不過來。
不知過去了多久,我早已不敢再迎視那雙眼了,突然門外傳來阿平剋制而緊繃的喚:“祖父?”沉滯的空氣驀然間就鬆了,擡起頭來發現老人眉眼間已經變得沉淡,輕描淡寫地對我說了句:“出去吧。”
我如獲大赦,但還記得低首躬身迴應:“是。”
等我直起身時看見老人已經背轉過身去了,連忙回身去拉開佛房的門,阿平想要上前一步來扶我但被我用眼神制止了。邁過門檻,走出一步、兩步,等了等,沒聽到身後老人要留阿平說話之類的命令,這才伸手向他。
他一個箭步過來就抓住了我的手,朝佛房內看了一眼就攬着我往後屋而走。
當避過衆人的視線時我的腿就軟了下去,是阿平用力摟住纔沒跌倒。他往後後頸一摸,滿手都是冷汗,事實上我背後的內衫都已經溼透了,在那麼強的氣勢下我那冷汗直往外冒。而剛纔走出來全憑一股氣支撐着,到這會兒那股氣就全沒了,渾身也就軟了。
阿平索性把我橫抱而起,大步走進房中關上門後便把我放到了牀上,直接俯壓下來額頭抵着額頭。他整個人都在顫抖,很心疼,剛剛我去關門時看他無助的樣子就心疼了。
我說:“沒事,阿平,我很好。剛纔和你祖父聊得……”
脣被他堵住,但也沒深吻,只摩挲了下後他就退開,語氣急促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在外面聽見了。”
也是,離門那麼近,恐怕如果不是院中有那麼多人,他都能把耳朵貼門板上去聽。
他將身體的重量壓下來,緊緊抱着我,“蘭,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出不來。”
我被逗笑了,“傻瓜,怎能出不來呢?那是你祖父,又不是猛獸,還能吃了我不成。”可他卻默聲不語,漸漸我臉上的笑也僵了,他是真那般擔心?我出不來代表什麼?被關在裡面?不對,若只是被關起來阿平大可以不必如此驚怕,剛纔我摸了摸他的後背,發覺他出的汗比我都還多。所以他其實怕的是另一種可能?
腦中閃過他祖父的身影,那般高大威武,難到是個征戰沙場的將軍?如果是,殺戮就是他的本能,一言不合恐怕真有可能將我……“留下”。
光是想想這可能就覺後怕,也難怪阿平會如此反應了。
等兩人心緒都平復下來後我推了推壓在身上的阿平,實在是沉,壓得我透不過氣來。他慢慢起身,額頭上冒着汗,黑眸裡還有驚濤駭浪過後的殘餘惶恐,我不由心疼之極。
拿袖子去擦去他額頭的汗,輕嘆了口氣,也實在是爲難他了,今天剛過十八歲生辰就要經歷這種驚憂,主要是爲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