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別莊,劉珩扔刀下馬,只低低地吩咐牽馬的兵士好生飲洗,便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楊柳風被軍中的車馬接回別莊,走進內室,便看見他面沉似水,緘默地獨坐在昏暗中。
沒有多問一句話,她只是回身低聲吩咐蕊兒下去傳飯,輕輕地點起紗燈,又提水泡茶默然奉上。
少時,送來晚膳,楊柳風也只是屏退了蕊兒靜靜地爲他佈菜,劉珩吃了幾口,見她仍只是恭謹地站着侍候,終於低嘆一聲:“坐下一起吃吧。”
楊柳風應聲坐下,依舊不置一辭,整頓飯就在無言中匆匆而過。
撤下殘席,不待吩咐,楊柳風就去命人提水並準備沐浴的器具,只少頃,一切便準備停當,她一言不發地在劉珩面前屈身恭請。
輕嘆一聲,劉珩緩緩起身向內室走去。
水汽蒸騰瀰漫,楊柳風默默地爲他寬衣解帶,動作格外輕柔小心。
褪開中衣,纔看見劉珩的左肩已經高高腫起,不要說擡臂舉刀,只怕略略一動便是疼痛鑽心,只是他自負要強不肯稍着形色罷了。
目觸他的肩頭,楊柳風卻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就繼續專注地侍候他寬衣入浴。
劉珩坐在溫熱的水中,緩緩仰頭靠上木桶的邊緣,倦怠地闔攏雙眸,任由她仔細地掬水爲他擦洗,右手卻不由自主地輕撫上高腫的肩頭:當年險些丟失了這隻左臂,雖然世事幾易,那驚心動魄的雷霆一擊卻仍在心頭歷久彌新。
有多久沒有感受這種深切的恐懼了?即使是面對廣南的如山箭叢,即使是迎戰秦放、楊繼朗的強勁攻勢,都沒有那巨痛中看着鋼槍刺來的一瞬息令他驚駭。
對面的那雙深邃的眸中一閃而過的犀利,讓這顆泰山崩於前而不曾色變的鋼鐵雄心竟然掠過一抹無從抑制的恐慌不安,而這樣的不安竟然久久縈繞心頭驅之不散。
“他的確是長
大了。”劉珩忽然聲音沉悶地低喃道,似是說給身邊的人聽,又似只是自語。
沐浴已畢,楊柳風侍候他穿起中衣坐到鏡前,竟然小心地爲他打開發髻細細梳理。
別莊的內室裡擺放着一面寬大的銅鏡,所以劉珩可以從鏡中看見她專注悉心的神情——發生於首,而首,乃是男人至尊至傲之處,所以通常只有正妻纔有資格爲自己的夫君梳髮——他曾經多次要求過楊柳風替自己散發梳髻,她卻始終都不肯僭越從命。
劉珩靜靜地看着溫婉專注的伊人,寒涼的心終於有了一絲暖意。
忽然,煙眉幾無可察地輕微一蹙,隨即又回覆如初,她手上的動作卻是一刻也不曾凝滯。
“怎麼了?”劉珩低聲問道。
楊柳風幽婉一笑:“沒什麼。”
“是不是本王已經有了白髮?”其實早在幾天前的梳洗中,他就發現自己竟已華髮悄隱。
“只是一兩根而已。”見無法隱瞞,楊柳風只得低聲輕語。
“替本王拔下來。”
“是。”
她垂眸凝視,片刻,已遞過一根銀絲。
劉珩接過道:“還有。”
凝睇一刻,她又遞過一根。
“再來。”
檀脣輕齧,楊柳風低眉一晌,輕聲道:“沒有了。”
盯着手中的銀絲看了一會,劉珩忽然幽涼一笑:“本王是不是老了?”聲音已有些黯澀。
“王爺正當壯年,何出此頹靡之言?不過是近日憂心國事操勞軍務,思慮過度,華髮偶生也是在所難免,等平了這場戰事,旌旗凱旋心寬意滿便不會再有銀絲了。”楊柳風的語聲平和安穩,卻充滿了無比的肯定。
劉珩深嘆一聲:“風兒何必矯揉相勸,本王自知早已不復當初。”——戍邊三載戰功赫赫,笑談沙場揮灑自若,出入金遼大營如同閒庭信步——掃
落盔纓,在他的戎馬生涯之中已算是奇恥大辱,怎能不令他心頭耿耿?
“王爺……”楊柳風沉吟啓脣方欲勸解,卻忽然被他伸出右臂攬上膝頭:“知道本王剛纔在想什麼嗎?”不待她迴應,劉珩望着鏡中懷裡的人兒失神一笑接着道:“本王在想,等到本王滿頭白髮的時候,風兒是否還會這般相伴左右。”
柔順在懷,楊柳風煙眉輕婉:“王爺恩眷如此已是風兒天大的福分。”
答應了?還是沒答應?如此的迴應不是他預料的任何一種。
劉珩正待垂眸再探,她卻起身道:“風兒去拿藥酒來。”盈盈薄暖就這樣翩離他的懷抱。
他笑意闌珊地輕捻着手中的白髮:這樣的等待還需要持續多久?是否,真的要到青絲成雪,才能自那執迷中醒轉?
少頃,楊柳風捧着藥酒迴轉,輕柔地爲他褪去左肩上的衣衫,然後,出乎劉珩的意外,前所未有地主動倚坐上他的膝頭。
這一刻的驚喜瞬間消弭了心頭所有的情緒,劉珩灼灼盯視着呼吸咫尺的容顏,雖然依舊淡然從容,但那春水的深處,卻似蘊着不同往日的溫度,正要細細探究,卻又被羽睫垂掩。
滴藥酒於掌心,她低聲道:“等下風兒若是輕重不當,還請王爺提點。”
無言頷首中,軟若無骨的素手已輕撫肩頭,溫存仔細倍勝往日。
劉珩微微闔眸無聲感受這難得的甜蜜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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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風寄語:
傷痛的時候最脆弱,但對於驕傲的雄性,心疼憐惜的誇張話語和動作反而更容易損傷他們的自尊心。
所以,無聲地溫柔關切就可以,用平常的眼神,平常的語調,和深情的細節,他會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