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隨着刺耳的一聲,上好的景德鎮花瓶在長臻手裡化爲碎片,雙目怒視,長臻一臉怨憤地瞪着璟珂。
璟珂倒是竭力平靜,面無表情,淡淡地問了句:“你這是在做什麼?發脾氣給誰看?”
“額娘!爲什麼?爲什麼不是我!”長臻大聲哭喊着,一頭烏黑細長辮子不安地晃動着。
璟珂慢慢俯身,拾起方纔被她一掃落地的書,不緊不慢道:“怎麼,你想嫁給大阿哥嗎?”
“額娘,憑你的身份你的地位,你爲什麼不向皇上舅舅開口?”長臻很不明白母親爲何無動於衷,她是自己的母親,沒理由不明白自己和永璜從小青梅竹馬心有靈犀,可是等來的消息竟是今天皇家傳出喜訊,大阿哥永璜被指婚滿軍旗輕車都尉兼佐領德海之女伊拉里?歡儀,待成年後即迎娶嫡福晉過門。
璟珂輕笑着站直身子,走上前,對着身高已經到自己肩膀的女兒,驚覺時間竟如此之快,女兒也到了芳心暗許的時候。
“有些事情你現在不會明白,嫁給大阿哥是沒未來的。”璟珂嘆氣之餘,不知該如何對長臻解釋,要怎麼告訴她永璜將來有一日會被弘曆逼死?身爲人母,她怎能眼睜睜看着女兒步自己後塵年輕守寡?
“嫁入紫禁城,你這一輩子就得活在勾心鬥角裡面,阿瑪和額娘都不想你這樣的,你明不明白?”
璟珂苦口婆心地勸說着長臻,可是此時此刻的長臻又怎聽得進去璟珂的說話,她狠狠推開了璟珂伸出的手,泣不成聲:“爲什麼?你說你爲我好,可是你又怎麼知道我想要什麼?”
“從小你就把我一個人丟在科爾沁跟額木格(奶奶)一起,你何曾真正關心過我?”長臻一手指着璟珂,一手撫着胸口,滿頭細辮子和帽子上的流蘇隨着她的激動心情晃動不停。
璟珂被她的話傷到,一直剋制着的情緒也難免有些急躁起來,豆大的淚水一顆一顆落下:“我不關心你?我十月懷胎九死一生才生下你,你竟說我不關心你?我和你說過很多次了,那是因爲當時孝敬憲皇后病重,你額木格身體也一直不好,額娘不得不把你留在她身邊讓她有個慰藉。你現在還要舊事重提?”
“如果阿瑪還在,他就不會像你一樣連問都不問我就替我做決定!”長臻狠狠咬着嘴脣,愈發激動,雙肩抖擻得厲害。
璟珂上前緊緊抱住可憐的女兒,母女倆泣不成聲,璟珂撫摸着長臻油光水滑的一頭烏黑細辮,心疼道:“我可憐的女兒,你要體諒額孃的苦心。額娘今日做的,也是當初你阿瑪所希望的。”
“怎麼會,怎麼會?”長臻不相信璟珂的說辭,推開璟珂,一個勁地搖着頭,“阿瑪最疼我,他不會這樣的!”
“你阿瑪從來就沒想要你嫁入紫禁城!當初是爲了成全額孃的一片孝心我們纔會回到京城。”璟珂上前一手捏住長臻的下巴,方纔溫柔愛憐的眼神,此刻盡化作犀利、冷酷、嚴肅,讓長臻深感後怕,“別忘了,你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你身上代表着科爾沁的榮辱!你是滿珠習禮的後代!”
長臻瞪大了雙眼,愣愣地看着額娘,彷彿是頭一回見額娘用這麼凌厲的眼神和語氣同自己說話。
“額娘不求你榮華富貴一生,只想你安安穩穩過完這一生,不辜負你阿瑪的期望。”璟珂嘆了一聲,覺得自己方纔話說的有些重了,鬆開了滿臉淚痕的長臻,怒其不爭,背過身去,努力把自己的眼淚逼回去,可夾雜着哭腔的聲音仍出賣了她。
長臻靜靜看着面前額孃的背影,她寧願傷心哭泣,也不願自己看到她的脆弱。這麼多年來,額娘都是堅強的女人,除了阿瑪大殯,她從未見過額娘這麼傷心,心裡便有了幾絲愧疚。
“額娘,對不起,女兒不是有意要頂撞您。可是,女兒心好疼……”長臻哭着,上前從背後抱住璟珂,嚶嚶不已。
璟珂收了收心情,嘆氣道:“臻兒,額娘這麼做是殘忍了。額娘是過來人,明白不能跟自己心愛之人在一起的痛苦。這些苦痛你承受了,你就長大了。額娘無用,沒能給你阿瑪留下個男丁,還連累你伯父一直未續絃生子。額孃的罪孽就讓額娘去承受吧,只求你斷了嫁進皇宮的念想。”
“額娘……”長臻抱緊了璟珂,璟珂的傷心,讓她心裡更加難受,“你一定讓我嫁給永瑋嗎?可是他比我還小……”
“臻兒,這不是問題。”璟珂回過身來,擦去長臻眼角又滑落的淚水,心疼那雙哭腫了的雙眼,“永瑋雖只是個閒散宗室,自小跟着你舅父學畫習字,性格也好。日後如果他爭氣,謀個職位當差都不成問題。額娘爲你揀這個夫婿,不爲權勢名利,只爲人品。”
“我懂,我懂!可是我好難過……”長臻一手捂着嘴,忍着不讓自己哭出來,“我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我是科爾沁的女兒!”
一下子要她承受這麼重的擔子,確實是太辛苦了。璟珂再一次抱住女兒,任由她哭着,發泄着,“孩子,額娘知道你一時間難以接受。額娘今年三十二歲了,不知道還能替你阿瑪守着科爾沁多久。你是姐姐,妹妹還小,你日後一定要照顧她。”
長臻窩在璟珂懷裡,哭着點點頭。
安撫完大女兒,璟珂精疲力竭地走出來大堂裡,費揚古和方柔分外擔心長臻的情緒,追問着璟珂,璟珂只一直點頭,答不上話來。
費揚古知她疲累,便讓方柔帶着長嘉先去後院玩,坐近點,輕輕皺眉,“你沒事吧?”
“我是不是做錯了?”許久,璟珂揉揉太陽穴,語氣虛無力氣。方纔長臻哭得像個淚人兒,讓她一度懷疑自己的做法是不是錯的,如果她當初答應太后和弘曆,把女兒送進宮和永璜一起,那麼現在是否就能皆大歡喜?永璜有了依靠,長臻和青梅竹馬的人在一塊兒,她離權力更近了一步,科爾沁不怕失去靠山。
可是哪有那麼多如果呢?所以,璟珂不知道自己這麼做,到底是對了錯了。
費揚古知她心裡也難受,就沒想說些什麼添堵,只道:“別想那些了。臻兒以後會明白的。”
“當年聖祖指婚,拆散你我,如今卻是我親手拆散了臻兒和永璜。我真可惡!”璟珂苦笑着搖搖頭。
費揚古心中一顫,時隔多年,璟珂竟再次提起當年的情分,這是否就意味着他們還有希望?不過費揚古畢竟是多慮了,因爲璟珂接下來說:“觀音保的心願也是不讓女兒嫁入內廷。我愛我的丈夫,我不能讓他失望。”
“那很好啊。”費揚古尷尬笑着,心裡堵得慌,“弟弟九泉之下定會安慰的。”
十歲的長嘉只知道今天姐姐和額娘吵得太厲害,她很害怕,不懂她們爲什麼吵架。方柔帶着長嘉在後院走着,賞荷花,餵養鯉魚,聽見長嘉問着:“柔姨,姐姐爲什麼哭?”
“因爲姐姐不開心呢。”方柔寵溺地摸摸長嘉的腦袋,笑道,“嘉兒真乖,以後可別爲了夫婿傷害額娘哦。”
長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道:“我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我不哭!”
“乖!”方柔抱起單純天真的長嘉,見她已有些許倦意,便往她房裡走去。
長臻本想找最疼她的柔姨說說話,見柔姨正在哄妹妹,只靜靜站在門口,待柔姨哄完妹妹入睡,才一把撲進方柔懷裡。
方柔怕吵醒長嘉,忙帶着長臻回自己房裡,小心給她擦着眼淚,笑道:“傻孩子,哭什麼呢?你額娘也是爲你好呀。”
“柔姨,我心裡好難過。”長臻靠在方柔懷裡,像只受了驚的小兔子,哭得好可憐,好無助。
方柔也只能暗自嘆氣,輕聲安慰着長臻,讓她心裡好過一些。
“格格,你是科爾沁尊貴的珍珠,你額娘怎麼捨得把你投進深宮暗海里?你要明白你額孃的苦心。”方柔給長臻擦着眼淚和汗,她哭得激動,也滿身是汗,小臉通紅。
方柔今年也不年輕了,她深知一個女子的未來有多重要,大好年華不應該在硃紅宮牆裡虛度。她甚至不敢想,璟珂是經歷了多少,才走到今天,一步步登上高處不勝寒的公主寶座,換來今日的地位。
方柔的善解人意,柔情解語,讓在門外看着的費揚古甚是感動。這麼多年來,她將自己的年華奉獻給公主府,把自己的心血都傾注在璟珂的兩個女兒身上,不曾要求過什麼。
費揚古卻不敢遂了方柔的心願,他不能害了方柔。這麼多年與其說方柔守着璟珂母女,還不如說是守着費揚古。
長臻在方柔的安撫下,躺在方柔的牀上睡了過去,方柔掩上門出來,才發現一直站在門外的費揚古,不禁一愣,笑道:“你怎麼在這?臻格格睡了。”
“辛苦你了。”費揚古輕輕一笑,轉身與方柔一同漫步着。
方柔哀嘆道:“長公主真是煞費苦心。甘願被女兒誤會也不願她嫁入宮裡。”
“臻兒這孩子從小被我額娘慣壞了,比較任性。”費揚古無奈之餘,也算是傾吐心裡的鬱悶,將哲婭福晉當初是怎樣給長臻灌輸各種想法諸如“你額娘是富察溪蓉,爲了保護你死了”、“你的公主額娘把你過繼給你伯父,你要記住以後只有富察溪蓉一個額娘”之類的告訴了方柔。
方柔驚訝不已,直呼:“你額娘怎麼可以這樣做?這不是故意造成她們母女隔閡嗎?”
“額娘這人就是這樣,凡事只顧着自己,說話做事不考慮後果。”費揚古嘆息着,又說了當年因爲璟珂不願聽話給了哲婭福晉難堪卻被哲婭福晉當衆羞辱的事情。
方柔更覺璟珂實在艱辛不易,心疼道:“沒想到長公主還遇到過這樣的事情。能主動爲額駙納妾室,這已是極爲大度的女中英豪了。”
“我這下明白爲何你這麼多年仍然愛着她了。”方柔欣慰一笑,對費揚古釋然道,“換做是我,我也會愛着她。”
費揚古見方柔已然想開了些,淡淡一笑,輕輕擺手,示意方柔繼續向前行,賞花:“今夏的荷花開的不錯,可得好好欣賞。”
“嗯,是呢!我看湖心那兒蓮蓬不錯,我們不妨去摘些蓮蓬?”方柔笑眯眯地邀請費揚古一同前去採蓮,費揚古欣然應允。
兩人遂一同撐一枝長篙,往荷葉深處前去。
“以前在揚州,總喜歡跟姐妹們一同採蓮唱曲。”方柔欣賞着滿湖荷葉,魚戲荷葉間,不禁遙想當年。
費揚古笑了笑,並未說話。
方柔順手摘下一朵荷花,笑道:“大阿哥可也跟我們這位小祖宗一樣鬧半天?”
“這個我就不大清楚了。素來聽聞大阿哥沉穩,應該不至於吧。”費揚古搖搖頭,溫柔笑着,“臻兒性子剛烈,大阿哥內斂,兩人若是在一塊,倒也是天作之合門當戶對。只可惜身在帝王家,終有太多身不由己。”
“當年你同長公主那一段,可是天下皆知,怎到了臻格格這兒,卻這般反對?”方柔笑着打趣道。
費揚古也不瞞她,只是面色凝重,停止了划船,任由小船在湖面上漂着,“就因爲任性過,才知道付出的代價有多大。”
方柔微微一愣,繼而沒再追問,只淺笑着繼續收集蓮蓬荷花。
“再過不久,又該是弘時的忌日了。”費揚古輕聲嘆着氣,索性整個人抱頭仰躺在小船上,閉目養神。
弘曆一登基沒多久,就恢復了弘時的宗籍,以彌補當年對弘時的虧欠。十多年過去,璟珂每每想起弘時,仍不能釋懷。加上去年弘時生母齊太妃薨逝,今年二月份才正式入葬泰陵妃園寢故,故今年璟珂早早讓人將祭祀一應物品全都備齊了,格外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