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遠做了自認爲的,最大的讓步,不過,想想不能與衛成日夜相守,心裡難過得不行。
“奶也不想你們爲難,奶就盼着,你們都好好的,日子過得舒心。”聽了西遠的話,奶奶一邊抹眼淚,一邊擡手給西遠擦臉上的淚痕,可是,怎麼擦都擦不淨,跟曲江決堤似的。
這樣的孫子,怎麼能不叫奶奶心疼?
丟家裡人?他們西家,本來只是個,年頭忙到年尾,能把肚子填飽就不錯的普通農戶。老大老實,老二在岳父家討生活,老三和哥哥不和,做啥事還不着調。本村本土的人,能欺負他們家就會欺負一下,當年小遠生病,他和老爺子借遍了村裡,也沒借到幾個錢,孩子送不了城裡藥堂,請不來好大夫,眼瞅着,一來二去,越來越重,只有進去的氣,沒有出的氣,差一點沒了小命。
連孩子的命都保不住,這樣的人家,談什麼面子不面子!
要說,西家如今有了面子。這面子,還不是她大孫子給掙來的?老話都說,吃水不忘挖井人,何況這是他們親親的大孫子呢!
享受大孫子給帶來的福氣,卻挑剔大孫子這大孫子那,她老西婆子不是那樣的人。
只是,唉,好好的孩子,咋非得這個樣子呢?
“小兒啊,咱能不能改了?”奶奶抱着一線希望問。
“奶,我就想跟成子過日子,跟他過日子比和別人過都舒心。”西遠一邊哽咽着,一邊跟奶奶表明自己的心意。他伏在枕畔,說啥都不肯起來,有些愧對老人家。
本來,他和衛成的事情,西遠也好,衛成也好,一點沒有想讓家裡人知道的意思。儘管,那樣,他們在家裡人面前能夠更明正言順些,可是,老人接受能力有限,說出來除了把家裡攪合黃天,沒有其他意義。
這兩三年,倆人一直避諱的很好,家裡人只當他們從小兄弟情分,感情非同一般,並未多想,因此,心下有些放鬆了警惕,也是真的。
另外一個,就是如今,二人都被感情衝昏了頭腦,舉手投足間,忘了加小心,所謂的情難自禁,就是如此。
所以,纔會有今日之事!
西遠壓根沒想過如何面對這樣的事情,這樣的場面,這樣的親人,可是,該發生的畢竟還是發生了!
“奶,我倆在永寧關的時候就在一起了。那時候成子不肯回來,我就……”西遠不想衛成被爲難,他畢竟不是西家親生,所以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我答應過成子,一起相守白頭!”這說的是永寧關城牆下,衛成要他一個允諾的事,“奶,誓言如婚約,既然已經許諾,就應當遵守,不能輕易更改!”西遠擡起臉,急切地望着奶奶道。
“唉!這是咋弄的!”奶奶擦了擦大孫子臉上的淚,自己流着淚道。這孩子從小就懂事,帶着一家子,把日子越過越好,人家孩子滿山野瘋着玩呢,他們家小遠卻忙着籌劃怎麼給家裡添進項。
一個十歲的孩子,養着兩個,比他小三歲和五歲的弟弟。
啥事都不用大人操心,啥事都給家裡想到前頭。
後來,日子過好了,成子卻走了。
她大孫子就沒享着幾天清福,一直到成子回來,家裡日子不用操啥心了,這孩子才清閒了兩年。
從小到大,這孩子光張羅家裡各項事情,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都可老的小的來;他自己,從來沒說稀罕過啥;有啥好東西,從來沒有自己先佔了;說話出事,也沒有錯頭過。
這樣的孫子,老人家哪裡忍心責怪他。
想想當初成子走時,小遠的反應,還真不像一般哥哥對弟弟的樣兒,難道,真像小遠說的,那時候,他就稀罕成子了?成子也是因爲這個走的,因爲這個回來的?
還有成子,從小就是個命苦的,差點沒叫那個狠心的爹給糟踐死,後來,到了他們家,過了幾年好日子。
可是,畢竟知道自己不是西家親生的,爲人行事,從來不出大格,只跟小遠有時候耍耍脾氣,不過,次數一個指頭都能數的出來。
可能孩子知道,只有小遠寵着他慣着他,不管怎樣都不會丟下他,成子才離不開小遠。
奶奶印象裡,衛成唯一的一次任性,就是當年去彥綏讀書,非得哥哥陪着才肯去。
小遠被鬍子綁票的時候,家裡人急得團團轉,沒有任何辦法。是成子,連自己安危都不顧了,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就敢闖鬍子窩,往出救哥哥。
後來的離家……
如今的回來……
小遠也是,從把成子揹回家的那一天起,就當心尖尖一樣疼着寵着,別人說他啥,小遠都不在意,但是說句成子不好,小遠指正急眼,爲了成子,連媳婦都不要了……
這樣的兩個人,怎麼能拆得開?怎麼忍心拆開!
“小兒啊,咱不難過,啊。奶啊,就是一時沒想明白,你容奶奶些時日。”老人家怕大孫子萬一心窄,胡思亂想啥再弄出啥事,連忙出聲安慰,太懂事的孩子,叫人心疼。
“奶?”西遠愣了,他沒想到,老人家這麼容易接受了,以爲還得長期奮戰呢。
“沒事兒,這世上啊,啥樣兒的事都有。”奶奶攥了攥西遠的手,“奶小的時候,孃家村子裡,有兩老跑腿子(光棍兒),表兄弟,一輩子沒成親,別人都喊他們小老道,說跟出家人似的。”
“奶。”西遠攥着奶奶的手,貼到自己的臉上。
“後來,倆人老了,都是孤拐,沒有個兒女,走不動路,幹不動活,哥倆一合計,一起喝耗子藥死了。奶當時剛記事兒,還當新鮮事跑過去瞧,倆老頭,一起躺在炕上,都穿着青布衣,青布鞋,跟睡着了一樣。”奶奶回憶着往事,拿手摸了摸大孫子的臉。
“村裡里正看他們沒個後人,派人去外村,喊來他們侄子,領村裡人幫着一起給發的喪。”老人家接着道。
“奶那時候小,一直以爲他們是家窮,沒娶上媳婦。嫁人後,想起在孃家時候的事兒,還跟你爺講過。你爺說,都是生活磋磨的,不然,誰不想有老婆有孩兒,一家子歡歡喜喜的?奶啊,雖然一輩子沒去過幾個地兒沒見過多少人,也知道啥事,有原因纔會有結果,選了這樣,就沒了那樣。奶就盼着你們都能好好的,別老了老了……”奶奶說着說着眼淚又掉了下來,想到自己倆乖孫,老了以後跟前膝下,如果跟那倆人似的沒有個人照應,心裡就難受。
“奶,我和成子都有後人,不怕沒有人發喪。”西遠眼淚又下來了,也許老人家生病,不光因爲接受不了他們之間的關係,最大的原因,是顧慮倆人沒有個健全的家庭,沒有個親生兒子給扛靈幡摔喪盆。
衛成那倆兒子咋來的,老人家現在心裡一定明鏡似的。
“唉!”奶奶嘆了口氣,成子那倆不是親兒子,可是,還有人給發喪,小遠可就一個閨女,屬於絕戶頭。
“奶,即使閨女不能給老子摔喪盆扛靈幡,我不還有侄子嘛,以後小韋他們幾個,總能勻出個兒子,給我發喪。”西遠明白奶奶爲啥嘆氣,安慰老人道。
“奶知道,奶知道。”奶奶使勁兒攥了攥大孫子的手,侄子,跟親兒子能一樣嗎?
奶奶畢竟是在這個環境生活了幾十年,觀念裡固有的東西,很難改變。
況且,絕戶頭,在村裡人面前,是擡不起來頭的,被人當面這麼說一句,想死的心都有。
倆個人有了仇怨,最大詛咒,就是罵對方絕戶。
而且,沒有兒子的人家,常受人欺負,自己本身也因爲這個緣由,沒有底氣跟人家較量,自覺不自覺的,矮了人家一頭。
這就是現實!
他們小遠……
還好,他們家現在過成這樣,憑西家的家世,估計別人也不敢看低了他們小遠。而且,要是哪個弟弟同意,以後可以過繼個侄子給小遠做兒子。
“遠啊,奶沒事,你不用惦記,奶想些日子就能想明白了,你歇一會兒去吧。”奶奶看大孫子紅腫的眼睛,囑咐西遠去休息。
“不走,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陪着我奶。”西遠跟奶奶撒嬌,說着,上了炕,從炕廚裡拿出枕頭和被子,躺在了奶奶旁邊。
這樣的老人,他心裡又是親又是敬,想跟奶奶多親近親近。
“行,那你睡會兒,奶累了,也眯一下。”奶奶怕西遠不肯休息,自己先閉上眼睛假寐。
西遠這幾天還真累着了,所以,儘管心裡有事兒,躺在奶奶身邊,還是沒一會兒就睡着了。
屋外,衛成在堂屋的椅子上坐着,大馬金刀,身板挺的筆直,卻久久無語。他早猜到奶奶的病因了,內心翻騰的厲害。
如果,他們倆人中,有一個,將是被放棄的那一個,那一定是他了!
可是,沒有了那個人,他衛成的生命,就沒有了色彩,沒有了意義!
他這樣的人,看似強大,卻無比的蒼白脆弱,像繞樹而生的藤蔓那樣,必須依附那個人的愛而生存,沒有了依附的對象,即使能夠在地面爬行延伸,可是,那如螻蟻般的生命,有與沒有,活着還是死去,有什麼分別呢?
有了那個人,他殘缺的生命纔會完整,有了那個人,他的人生纔會幸福美滿!
儘管相信西遠對他的愛,儘管相信西家人的善良,衛成的內心,還是忍不住一陣陣的發冷,一陣陣的恐懼。
他很怕屋子門打開,西遠帶着歉意的臉!
他很怕屋子門打開,他和那個人,從此,咫尺天涯!
現在的衛成,無比的慶幸,他是西家給養大的。現在的西遠,即使會捨棄今天的衛成,也不會忍心捨棄當初他養大的那個成子。現在的西家,即使會埋怨怪罪今天的衛成,也不會忍心叫他們養大的成子,傷心難過。
以前的,他曾經深深嫉妒過的,童年少年時期的成子,成了他能抓住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愛情,可能會隨着時間的推移而淡化,可能會隨着形勢的轉變而有所取捨,可是,那根植於骨髓裡的骨肉親情,卻無論如何都割捨不去!
他等着,等着老天爺對自己的裁判!
是他,強行要西遠跟了他!
是他,使得西家面臨如此的困境!
他,是那個人,生命裡的劫;是西家,來討債的魔障!
可是,那個人,西家,根本就不欠他什麼!
反而是他,衛成,欠那個人,欠西家,良多。
認識這個人十八年,哥哥給了他親情,給了他愛情,讓他幸福的生活了十八年,他衛成,應該知足了!
可是,仍然難以割捨,仍然難以放下!
衛成坐在那裡,心思深沉,連孩子們的歡聲笑語都充耳不聞。
可以說,西遠的愛來得有些遲,沒有給衛成足夠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