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是你!

“還真是張二公子!”她一笑,看三人皆拿着糖人也沒說什麼,只是笑的恬淡如雨後漫光的江南小鎮,泛着溫柔的溼氣,飄着淡香的光。

“齊夫人!”張文義霍地一收糖蝴蝶,終於笑的有點幹有點羞了,“您怎在樑城?”

她淡淡一笑:“我去惠州族裡瞧瞧,這不是過年祭祖呢嗎?回京城路過此地,沒想到恰逢明日廟會,便想在這裡停留一日。”

“只是……”少婦微微蹙了秀眉。

張文義飛笑,長眸暖意十分:“只是找不到客棧了!樑城一年一次盛會,人流頗多,早數日客棧便被住滿了。”

齊夫人淺笑:“被你給猜中了!現在啊,我們都想着要不要露宿街頭了呢!”她手一擺,身後一女孩兒過來,“漱兒,來給你文義二哥問好。”

齊漱卻也是拿着個糖人,吃了一半兒,女孩兒一雙大眼異常明麗,泉眼一般映着人影:“張二哥好!”

她柔柔一笑,再看周恆秦玥:“原來大家都喜歡吃糖人兒!”她方纔可是看見了張文義將自己的糖人藏起來了。

“又香又甜,最是惹人喜歡,爲何不吃呢?”秦玥朝她笑笑,咔嚓將最後一點兒糖片咬下。

張文義訕訕將自己糖蝴蝶伸出來,陽光下亮晶晶的,翅膀閃着光,瞧着比他的衣衫還飄逸。他忽然一笑,想起小時候與大哥爭一支糖人,大哥不給他,將他一甩仍在花壇邊,磕掉了半顆牙,幸好之後換了牙,不然以後他都是豁牙了,影響他俊美的形象。

齊漱也將剩下的糖人咔嚓咔嚓咬完,嘴邊掛着半條,米分舌一舔,勾進嘴裡。

齊夫人看她這般,失笑道:“我家小女兒最是受寵,此番便漸漸失了大家閨秀的模樣,變得不拘小節,性子活脫,幾位見笑了。”

秦玥:“保持天性最是不易,夫人當爲她感到幸運。”

齊夫人倒是又多看了秦玥一眼,見這小娘子眉清目秀面容嬌美,眸間柔光不散,衣着素淡卻不失精緻,便又將目光落到張文義身上:“這兩位是二公子的朋友?”

“周恆,秦玥,夫妻。秦玥與文義合作生意,周恆也是我朋友。”

夫妻倆對齊夫人淡笑頷首。

張文義又道:“嫂子到祥隆去住吧,那是文義的客棧。今兒也趕巧了,許久不見嫂子,文義做東,請嫂子一行人住一晚。”

齊夫人面容柔和,與這陽光一般和暖,“原來祥隆也是二公子的產業,張家有你在,當時不缺什麼了!我們方纔去祥隆看過,因爲出來的人多,便想着不去那太高價錢的店了,沒想到還能再去你那豪店裡住!”

齊夫人這話半分打趣兒,半分謝意,張文義道:“齊嫂子勤儉持家,是京城出了名的好夫人。文義便是極爲敬重的,當爲您奉上好的住宿。”

他將腰間玉環摘下給齊夫人:“執此信件可住店,免費的哦!”

“那就多謝張二哥了!”齊漱朝他甜甜一笑,脆聲道謝。

“嫂子你們先去客棧休息着,文義再與朋友轉轉。”

“好,”齊夫人目中碎光閃爍,似月下清雪,她看秦玥:“那你們玩兒着。趕路也是辛苦的,我們就先走了。”

“您慢走。”

張文義目送一行人離去,齊漱還彎了大眼回頭朝他們揮手。

“這是戶部侍郎齊尚鈺的夫人和小女兒。”他瞧着秦玥,目裡飛笑,又看周恆,緩緩地矜貴頷首。

秦玥淡淡回他一句:“趕緊將你的糖蝴蝶吃了!可別浪費我的錢!”

張文義忽就無奈的眉目,緊跟上二人,拽拽周恆袖子:“周恆,要不你幫我吃了吧?我的嘴特別乾淨,絕對沒有口水!你放心吃!”

他邊說,邊把那半扇被風吹的沾了來往路人帶動灰塵的蝴蝶翅膀往周恆眼前伸:“啊?吃了吧?”

“阿恆只吃我剩下的東西,不吃你的!”秦玥用強有力佔有的姿勢將周恆的胳膊挽過去,挑眉朝他道:“不就是一點糖嗎?吃了能怎麼樣?趕緊吃,一會兒就髒了!”

張文義哭了臉,開始矯情:“你們夫妻倆真是難纏,怎麼都不對我好一點?一個是與我一塊做生意的,一個是我好友。我對你們報以笑臉,你們對我嗤之以鼻,冷言冷語,有這樣與人交往的嗎?周恆!你日後若是科考得利,要這樣與人交往?一個月玩兒完!秦玥,你就這樣做生意?半年塌窟窿!你們……”

秦玥一動手將他的大蝴蝶翅膀拽走,往一個眼巴巴瞅着張文義的小女孩兒手邊一伸:“乖寶貝兒,這哥哥送給你的,拿着,是他給你的新年禮物!”

女孩兒一咧嘴,抱着糖蝴蝶兒就開始舔,吸溜,吸溜……

張文義一膈應打了哆嗦,怎麼就覺得她像是在舔自己的臉呢!

周恆拍拍他的肩,淡笑走過。

時間不早,日漸西斜,人影瞳瞳,天色暗淡下來,一批小販開始撤離,然後在他們撤離之後,緊接着就有另一批人趕了上來。那迎春的紗巾不再飄,飄起來的,是各種各樣的飯香,包子餛飩打柳葉,混着飯館裡雞湯油腥的氣味,當真是將人的饞蟲都勾出來了!

暮色將褪,天色是深厚的藍,路邊漸次升起了明燈,盞盞高挑,映紅了人面。街上的人倒是沒有減少,有不少人是逛完一波又來一波,看完攤販吃小吃,吃完小吃賞花燈,一年一度的樑城廟會還未到,似乎人潮已將此會推向高氵朝,眼花繚亂腿腳走斷,不知何處是歸巢。

將逛吃逛吃行爲藝術搞到極致的,便是平日看似很正經,什麼都淡然看待的秦玥,拉着周恆跑,身後跟着張文義,吃了這個嘗那個,還沒吃上正經的晚餐,肚子已經滾圓沒法再裝下旁的東西。

“相公,我怎麼覺得今天才是過年呢!好熱鬧啊!”秦玥望着一路漲紅的各式花燈,隔着萬千人的腦袋,直直飄到遠方,漸漸變小,變成眼中最小的星芒,暈成一團星雲絢爛。

秦玥小臉發紅,不知是被風吹的了,還是吃的多熱的了。

周恆淡笑:“若我們也在樑城過年,該是與此一樣熱鬧的吧!”

“你們若是想過個熱鬧年,下個春節可到京城去住。周恆今年不是就要秋闈了嗎?秋闈之後便是春闈,快着呢!”張文義最後一聲嘆的意味深長,長眸斜飛,在橘色的燈下添着飛龍般的金氣逶迤。

“纔不去呢,相公要在家裡陪我!”秦玥一歪頭看周恆:“是不是相公?”

周恆頷首,清雋的面上暖笑,比燈火更盛:“是!”

“這燈籠,比楓楊給阿正扎的都要精緻美觀。”他撥了一盞花燈下的流蘇,染了一手米分紅的光。

“楓楊給你們可不是當工匠用的……”

“他在我們家就是工匠,趕車夥計,掃灑夥計,釣魚夥計!”秦玥眨眼,睫毛刷了一層金輝,煙火般絢爛起舞,“外加搬運小能手!”

張文義抿脣:“你們是大材小用!”

“不然嘞?在我們周家村,讓他們做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秦玥淡淡掃了他。

兩人在這兒鬥着嘴,周恆反而沒有幫着秦玥,自己在一旁的花燈架子上看來看去,撥動着流蘇,摸摸燈杆。

正說着話,秦玥手邊飄來一朵米分紅瑩亮的蓮花,如觀音菩薩腳下的聖潔蓮臺,或如天階瑤池飛落的靈動米分荷。少女眼漸亮,嘴角揚起的弧度緩緩飛到雙頰,浮起兩抹水中洲,飄着靜美和可愛。

“娘子,送給你!”隔着蓮燈,周恆蒙着米分紗朦朧的面上笑意溫柔。

他將燈杆送到秦玥手裡,溫熱的一段杆子沾着他的體溫,秦玥執燈,燈下流蘇隨風飄動,“謝謝相公!真漂亮!”

張文義淡淡看着二人秀恩愛,不知不覺中被他倆糊了一臉單身狗的孤獨。

“行了,別傷我的心了,回去吧,不然明天正經廟會起不來了!”

他一掰周恆肩膀,將人往回路帶,秦玥乖乖跟上。反正回去還是有事的,不知那小子會不會等着他們。

三人往回走着,連程牽着阿正的手在花燈前流連。

“到底挑好了沒有?”連程皺眉,這小子在這兒看了好一會兒,一盞滾燙的茶都能喝完了。

阿正不滿意,也皺着眉:“都沒有人家喜歡的!怎麼辦?”

連程按着他的後頸將他往前推,換到另一家花燈前:“楓楊不是給你做了一個嗎?怎還要買?”

“我想給至炎買一個!”

“許大夫家那幺孫,花燈不知有多少個了。再說,你們男孩兒,要花燈?不如送把匕首,隨時可以自保!”連程冷峻的眉眼浸在燈火裡,好像溫熱了那麼一點,但是阿正感覺不到。

“至炎怎麼會有危險?他也不練武不上戰場。”阿正將那花燈一盞盞看着,好像真的沒有合適至炎的啊。

阿正正氣悶的不知該換什麼禮物了,前面人羣不知做什麼,潮水般忽地往這邊一涌,漫卷的黑壓壓人頭壓下,劈天蓋臉,呼聲一片,直朝燈架倒來。勢急不對,人聲驚叫,花燈之主拽了銀錢袋子就往一旁閃躲。

阿正眼前黑影撲閃,恍如漫長窒息將人悶隔,但真實或只有一息之間,人影重重齊倒,燈火就在身下!他呼吸一滯,手腳瞬間冰寒,暗黑的大眼漸漸被倒下人羣全部遮住,燈下出火,火起人亡!阿正似在火煎中,心中灼燒,聲已呼出——

“二師父!”

連程橫身一擋,力拔山河,氣波橫掃飛流成影,人羣瞬間被擋到一側,歪倒的傾勢轉眼被推回,人人皆倍受一道道熱流的衝擊,將他們不斷輕覆的心焦緩緩揚起,平平降下,漸漸的便有腳踏實地的感覺。

與連程同步而出的,是一個小小人影擎着大桶飛速移來,人傾桶倒,清水嘭的出桶。只聽“譁”“嘶”兩聲接連而起,燈滅白煙起,街邊霎時寂滅一片,狼藉一片。

兩人動作只用了一瞬,人羣收而燈火滅,不料那頭因隔得遠沒有被潑到水,反因水勢猛突然落地一盞燈,轟一聲燃起,女孩尖叫聲起,熊熊火光中刺耳非常。

阿正身影一晃,箭步衝去拽上女孩的手將人拉開:“你沒事吧!”他急切道。

女孩撫着心口大喘氣,望着那火目裡一片驚悚,那一幕如天火突降,在人羣傾到踩踏之際變成了冥光烈烈。

阿正將女孩上下打量一番,發現她完好無損,便放下了心,輕聲安慰道:“別怕別怕,你沒事的,火也要燒完了,沒事的!”

這孩子聲音軟糯,似沒有自己大呢,齊漱一擡眼,一張似有些熟悉的臉映入眼底。

齊漱神情安定下來,阿正也忽的愣了,這雙黑曜石一樣的眸子。

“是你!”

“是你!”

二人齊開口,目裡驚訝,語聲驚奇。

齊漱便是阿正在和連程披頭散髮飛跑中瞥見的女孩兒。

話落,齊漱先笑了,小臉在暗寂一片的街邊瞧的不清,卻是一雙大眼融了星鑽一樣的光,難怪阿正能將她認出。

“沒想到你這小弟弟還有這麼大能耐。能舉起大水桶,起火了也不怕!”

阿正愣愣望着她一雙星光瀰漫的眼,道:“我,我……”

一說話,感到手間軟嫩,低頭一看,他還拉着人家的手,“對不起!”阿正將那小手一扔,往自己身後抹抹,好像碰了不該碰的東西。

“我的手髒嗎?你爲什麼往身上抹弄?”齊漱側了頭,看他不住劃拉着的胳膊。

“不是不是!”阿正着急解釋,女孩兒的手怎是人隨意牽扯的,雖然他方纔情急救人,但人已無事,過後也不會再有危險,他就該放手的,他不放,就是不對!

往身上抹,是將他碰人家手的感覺抹去,不讓別人往心裡去。嫂子說,只有互相喜歡的人才可以拉手呢,就跟她跟大哥一樣。他真的錯了,不該傻不愣登着迷這姐姐的眼睛,一直牽着人家的手的。

齊漱看阿正憋的小臉都要紅了,沒了燈火依舊漲紅,她趕緊哄他:“沒事沒事,我知道你是爲了救我。沒關係,這兒沒人看見,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哦!”

話畢,齊漱還朝他眨了眼,看在阿正眼裡,就是星星忽閃,陽光跳躍,粼粼波光燦。

“謝謝姐姐不計較……”阿正有些扭捏了。

人羣被連程疏散,無人受傷,只是地上落了不少落單的鞋子……一人急急衝出人羣跑到齊漱身邊:“小姐您沒事吧!”

她將齊漱一掰,沒留死角的看了個遍,還好還好,可嚇壞她了!

“我沒事,是這小弟弟幫了我呢!”齊漱朝她笑笑,並沒有下人護住不利而斥責打罵反道:“你怎麼樣?我看你被人擠進去了,有沒有被踩到?”

“沒有,奴婢沒事,多謝小姐關心。”丫鬟看阿正:“這位哥兒,多謝你幫我家小姐!”

阿正擺手:“不用謝。不過,”他一指丫鬟腳下:“你的鞋好像都掉了,快找找吧,天挺涼的。”

丫鬟低頭一看,果然自己只裹了襪子,方纔跑到齊漱這兒已經被地上的水打溼,此時風一刮,冰涼如入寒窟。

齊漱眉一皺,拍拍她:“我去給你找,你站這兒別動,再亂走襪子髒的沒法穿鞋了!”

丫鬟就要跟齊漱過去,她一個丫頭,哪能得小姐爲她找鞋?

“站着別動!”阿正也朝她喊,小腿一邁,跑到丟了一堆鞋子的地方去了。

齊漱正將那鞋子一個個翻過來瞧着,阿正也看着,“你知道她的鞋子長什麼樣兒嗎?”

“米分鞋,鞋面上就繡了一朵山茶花,紅色的。我們家丫鬟都是穿這樣的鞋子。”齊漱掃着那些鞋子,眼中忽起光:“找到了!”

阿正順着她的目光一灑,也看見了那多鮮紅的山茶花,卻快她一步將那一前一後的鞋子撿起。

“謝謝,”齊漱朝他微微一笑,伸手:“給我吧。”

“我幫你!”阿正望了她一眼,跑去將鞋子給了丫鬟。

齊漱一看便是大家戶裡的小姐,是主子,而且不是嫂子那樣的行事隨意淡泊,能真心跟下人談笑逗趣兒的主子。齊漱這樣的主子是不能給下人撿鞋子的。就算齊漱好心,丫鬟也會心存內疚,或是認爲主子好欺負便性子尖縱起來。阿正是小孩兒,撿了就撿了,不需要避諱。

“給你!”他將那雙沾了塵土的鞋子拍了拍,擱在那丫鬟腳下。

丫鬟明顯鬆了一口氣,“謝謝你啊小弟弟!”她迅速穿好了鞋,齊漱便也過來了。

連程靠近阿正身旁,將他一揪,擺弄他的胳膊瞧着。

“怎麼了?”阿正任他擺弄自己。

“看你有沒有事!”他方纔掂的那大木桶外加桶裡的水,是他自身體重的兩三倍,連程擔心他胳膊受不了。

“沒事,就是有點酸。”阿正道:“剛纔人羣忽然亂了,到底是爲什麼啊?”

連程將他的胳膊上下左右四處揉捏着,淡淡道:“被人耍的猴子耍了人,一圈圍觀的人都被抓傷了,外面的人怕再被抓,就亂了。”

“猴子是耍了一天被逼急了吧!”齊漱星眸一閃,道破真相。

阿正朝她一笑:“猴子也是要休息的,不然會生氣。”

連程略略瞟了齊漱,這女孩倒是好氣質。街那側燈火淺淡而來,齊漱臉側柔美,一瞧便是美人坯子。

“走吧!”連程拽着阿正的手腕:“你不是還要給許至炎買東西嗎?”

“哦!”阿正差點忘了,一跳腳尖就挪了方向:“那我們走了,你們玩兒!”

連程牽着他離開,那丫鬟小心看着齊漱,垂首低言:“小姐,奴婢失責,請小姐責罰。”

“人羣失序,燈火突燃,都非你的過錯。若是罰你,豈不是顯得我不近人情。”齊漱淡淡道:“左右我也無事,你的鞋也撿回來了,咱們便回去吧!”

齊漱轉身,纖細的身子融在前方燈火闌珊處,如同走進螢光飄飛的夢境洞口,瞧着不甚清晰。丫鬟瞅了自己的鞋子,疾步跟上前去。

——

祥隆客棧中,周恆和秦玥一進門就看見銀飾鋪那小子。他在門口的一張凳子上坐着,此時住宿的人不是在外賞燈,便是早早歇息準備明日出去玩樂,除掌櫃的和小二,大廳只他一人孤零零坐着,還坐在不甚溫暖的門邊,顯然是想在他們進來的第一時間就看見。

果然,他一見夫妻倆就急急起身:“公子,夫人!”

掌櫃的一擡眼,笑呵呵跟張文義打招呼,男子擺手,對夫妻倆道:“既然你們還有事,那文義便先去休息不打擾你們了。明日早起,文義陪二位去廟上,可上香,可求籤,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周恆溫和點頭,目中光點淺淡:“勞煩張兄,張兄安睡。”

“客氣!”張文義拂袖悠悠而去,綠衣似飄遠的一叢春下嫩草,一捋滿手青汁,青澀淡香。

任張文義衣衫再如何飄搖,那小子目光只在夫妻二人身上。

“到裡面來坐吧,門邊冷。”周恆攜着秦玥,微笑看那小子,手指着裡側靠近火爐的桌子。

小子頷首走來,他們坐下後自己才坐下。

小二來送了茶,小子主動將茶水斟好,送到二人手邊。小二微愣,一笑就退下了。

周恆靜看秦玥一眼,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子季司,在銀飾鋪幹活兩年了。”

秦玥指尖觸着杯盞,暖意無限,道:“你在那店裡處境並不好,怎不另找出路?”

季司微愣,瞧着眸間漸漸深邃的秦玥,忽又垂了眸。他的確在那兒處境不好。

秦玥能看出來,他雖會巧言,但在那懶夥計跟前還是不能大聲說話,且沒有說話的餘地。要麼那懶夥計有武力欺負過他,要麼懶夥計與店鋪主人有關係,他說了也沒用,都不會被相信,或許還會引禍上身丟了飯碗。而那懶夥計一副削弱懶骨,便只能是主人家的親戚。

外面攤子上將他趕走的那人該也是與懶夥計一樣的身份,那家店,只他一人是外來,不欺負他欺負誰?

連做一個精細完美的簪身都是偷摸做的,不敢被人知道,被拿出來賣也還是害怕被發現,可想而知他在那店裡都是怎麼過的。

季司擡頭,目裡無奈,卻仍是掛着自嘲自樂的笑,說了他自己的事。

他是孤兒,四處流離,能活着他就滿足。那鋪裡脾氣怪的雕花師傅在他十歲時收留了他。他叫他爹,他不許,覺得把他喊老了,他便叫了叔了。

叔也沒房子,因爲銀飾不吃香,他雖有好手藝,卻一直是個落魄人,寄宿在主家。許是見到他那天叔是喝醉的狀態,良心大發,便留他在身邊,說要死後有個送終的人。

很多店都不給吃住的,現在這家店卻是能滿足他們的要求,所以就一直留下了。

秦玥安靜聽着,她是想開銀飾店,將現代的樣式開發出來,只是現在她還要做阿膠辦騎車廠,估計沒有空閒再開銀店,但是季司,和他那雕花工藝極高的叔,是她想求之人。明主少有,但好馬也難求,遇見了總想要抓住,不能像猴子摘桃子一樣選到最後手裡只剩個最小的。

季司的故事已經說完,普通溫實的面上倒是沒有感傷,反倒平靜異常。

“你這個人,我喜歡!”秦玥道。

雖然知道秦玥說的喜歡不是那個喜歡,但周恆心裡覺得怪怪的,就像好好走在大路上突然拐成山路不平了,瞧着亂石遍佈,荊棘叢生,眼暈的慌。

“你那雕花叔叔的手藝我也很是相中。”

季司點頭,也沒有太欣喜若狂,因爲大多數人都會在好話之後加上但是二字,便與前面的意思千差萬別了。

秦玥瞧他並無高興,淡笑道:“你不必緊張,我誇你是真心,想挖走你也是實意。但我目前並不能開起一家銀飾店也是實情,我不瞞你。我想你能先留在那店裡,等我有了時間將店鋪的事計劃好,你可能帶着你叔叔到我那邊?我給你們吃住,給你們真正好員工的待遇。”

秦玥眸中閃過霜雪般的清傲:“我一向知道,精通手藝之人都是難求的。雖然你說銀飾不吃香,但我希望,這些所謂的不吃香,能在我手裡,在你們的技藝下,變得人人難求,人人嚮往。”

“如果沒有我,你和你叔叔也還是要繼續呆在那店裡,或者哪日再有意外或被逼急了,捲鋪蓋換下家。但今日若你考慮好,應下與我的約定,你們從那家店離開之後便是通途輝煌,不再受人制約,不必偷着做事,不必看人臉色。你可願意?”

季司在秦玥溫淺的話中滋味百出。他當然想光明正大的做自己想做的事,說自己想說的話,對人笑,爲人勞,自由便是一切根源。

從寒風門邊挪到爐火邊,季司的面在熱火燻蒸中漸漸起了紅暈,或是有些口乾舌燥了,嘴脣有些乾裂。

他方纔給周恆秦玥倒茶,卻是沒有給自己倒一杯。

周恆面色依舊淡然,悠悠擡手傾了一杯茶,擱到他手邊,“喝點水。”

“謝謝。”季司沒有客氣,端起溫熱的杯子一飲而盡。

拭了脣邊水漬,他道:“我願意等着夫人,也能說服叔叔跟我走。”

他定定看着秦玥,目光卻不無禮,只落在秦玥下巴,未有直視雙目,“來我們店裡買首飾的人,均只看雕花,因爲叔叔的雕工好。可是卻沒有人看簪身如何,因爲大家都已經習慣銀飾的粗糙。夫人想讓銀飾走向高峰,我也想!用我的手藝重塑打磨,讓明火裡的銀水變成簪在人發上的飾物。”

這席話落下,秦玥算是了了一樁事,面上的淺笑若光中梨白,柔美而駁燦。她道:“那好,你們現在那裡幹着,他日不是我和找你們,便是找人來接你們,只管等着便好。若是有什麼意外,便到新縣臨安鎮的玥恆專賣去,那是我的店。”

“玥恆專賣?!”季司驚訝,目中光一閃重新看秦玥:“夫人是玥恆的東家?”

“是。”

“店家女兒看別人都有暖手包,專門出了城去買,還說大家都有,她也要。夫人已經開了那麼多家了,也難怪騰不出時間了!”

秦玥失笑:“玥恆只有一家,其他賣我廠子東西的,都是分銷商,不算是我的分店,我只提供給他們貨物。”

季司恍然,點頭:“原來是這樣,那夫人一人能將這生意做起來也不是凡人了!看來我是認對人了!”他眼睛一亮便笑了,手也鬆了杯子,看着輕鬆不少。他也是怕跟錯人啊!

“無事便做了生意,我家相公也支持我。”秦玥笑看周恆,遂啜了口茶,“咱們既是說好了,你便回去吧,早些歇着。希望明日你能多賣出去些銀片。”

季司撓頭一笑,“那小子便先走了,公子夫人也早些休息。”

周恆輕點頭,眸間溫和。

季司一走,大廳便只剩下夫妻倆坐着了。

秦玥坐的筆直的腰背泄氣氣球一樣軟了下去,脖子一歪蹭上週恆的肩:“好累!”

“累就休息。”周恆將她的腰攬着:“先問問他們幾個回來了沒有。”

秦玥掀了掀眼皮,懶懶起來,喊:“掌櫃的,我們家那幾個孩子還有帥哥美女都回來了沒有?”

“柏西帶回來一對兒姐弟。那些人都還沒呢!樑城熱鬧,多玩兒會也不算什麼。”

“哦。”秦玥看周恆:“阿正還沒來,楊潛和邢晨也沒回來了。”

“天色不早,說不定一會兒便來了。”周恆往窗外明燈如火,映着人的衣衫澄明暖黃。

也是說曹操曹操到,楊潛和邢晨詭異的安靜走進來了,看見他倆在這兒坐着,便也過來坐下。

兩人一齊,安靜。

怪!秦玥周恆對視一眼,少女戳戳邢晨:“妞,怎麼了你們倆?生病了?”

邢晨木訥搖頭,目光空茫:“沒有。”聲如蚊響。

“楊潛怎麼了?”周恆問他。

楊潛似還是正常的神情,斜瞟了他一眼,睜眼聳眉,小聲道:“沒事,一會兒就好了。”

周恆疑惑,難道楊潛怎麼着邢晨把她給嚇着了?

秦玥還要再慰問一下邢晨呢,楊潛忽然拉扯了邢晨的袖子:“晨晨,咱們回去休息吧!”

邢晨看過來,緩緩的,如風吹麥浪由東頭起伏滾到西頭,層層接替,盯着他,目裡乍看似深情,細看成星光,破碎在鳳目斜挑中。

姑娘乍起,目裡星光成箭,毫不留情將耳光甩上楊潛躲避不及的臉上,啪一聲脆響。

楊潛歪斜的臉半扭着身子,定定不動。

周恆秦玥驚大了眸。

掌櫃和小二瞬間驚起。

邢晨再是不動,似不知道自己上一瞬做了什麼,呆呆看着自己的手,火辣辣如同燒起來一樣,五嘶嘶抽搐着,那感覺直竄到心口,嘶嘶的空洞生風。

她突然轉身就往後院跑,楊潛擡腳去追,撞倒了兩人的凳子,骨碌碌滾了幾滾。

後院哐噹一聲門響,掌櫃心疼的直哼哼。

楊潛緊蹙着眉,抓狂的呼吸不穩,胸中直痛,鉗着邢晨兩肩將人往門上一按,目裡幽光四起,俯身攫上了她的脣,狠狠啃噬。

方纔在外面,他就是不小心碰上她的嘴了,然後又不小心舔了舔,吮了吮,咬了咬,她也沒動沒驚叫,他就繼續啃,不還是沒說什麼嗎?怎麼到了客棧就打他了?

不管,能打老子臉的,只有老子爹孃和媳婦兒,既然媳婦兒願意打,那就得讓他繼續親!

倆人正壁咚加門咚,吻的激情熱烈,又搏鬥不斷,你咬我來我咬你,哼哼唧唧讓人遐想不停。

大廳中,齊漱回來了。

“咦,你們也在這裡住着?咱們是受了同一人恩惠嗎?”她脆脆道,一眼望來將人的心神吸住,漩渦一般讓人逃不出溺斃其間。

“是啊,都是託了張文義的福。”秦玥道:“漱兒小姐自己去看花燈了?”

“恩,孃親一路勞累,不能再讓她陪着我,我便帶着丫鬟去了。”齊漱來到他們桌前:“我可以與你們同坐嗎?”

“坐吧。”

小二已經將楊潛撞倒的凳子扶起擦乾淨,齊漱便挨着秦玥坐下,秦玥還幫她添了茶。

“謝謝。”還未喝茶,齊漱也笑着道謝。

“街上玩兒的人太多了,險些出事呢!”她微蹙了眉道:“幸好碰上一個小弟弟,一人就抱了一大桶水將路邊的燈籠……”

“大哥嫂子我回來了!”阿正鳥一樣竄到周恆手邊,舉了支打磨光滑泛光的紅棕色的梨木勺子,“瞧,我給至炎買的!他總是吃不好飯,給他買個勺子,他看見就能想到我,想到我就會好好用勺子了!”

齊漱愣愣看着阿正,口中吐出沒說完的話:“……全澆滅了。”

她柔美如清晨鳥鳴透過窗紙的聲音輕輕吐出,阿正才擡眼瞧見她,一瞬眨了幾次眼,回過神來忽然道:“你也在這兒住着!”

是肯定句。

齊漱的穿着舉止已經能讓阿正猜出來,她能住得起這冬天屋子裡長綠樹的客棧。

阿正的思路是對的,齊夫人他們是能住得起,只是不願破費,所以這客棧住的,是與他們一家一樣的受人恩惠而來。

齊漱愣了神兒,也很快轉過了彎兒,笑道:“我道是哪裡來的俊人兒,臨危不懼還能立時救人,原來你們是一家子!”

阿正悄悄從周恆手邊退出,靜靜坐上凳子:“我只是怕着火會傷到人。”

連程:“我先去睡了,阿正你是與我一起睡還是和周勤一塊兒?”

“不知道二哥睡了沒呢,我就跟你一塊兒吧,不然還得將他吵醒。”阿正看大哥大嫂:“那我走啦!”

連程將他一扯撈進臂間走入後院,他明天要將樑城逛完,好好找一件禮物,回去送給小兔子!

齊漱又簡單和夫妻倆聊了兩句,也止不住睏意帶着丫頭走了。

秦玥纔是最想睡的,不料季司走後陸續回來了這麼幾人,將她生生困在大廳了。這會兒人走完了,周恆眉宇間柔情蔓蔓,牽着少女緩緩回了客房。

一夜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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