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林敏敏不是個怕事的人。禍闖都闖了,大不了道個歉就是。因此,當英娘擠眉弄眼地問她要不要留下吃晚飯,順便避一避風頭時,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她這不避事的態度,頓時贏得了老太太的贊同:“什麼大不了的事,說開了就好,阿疏也不是個不講理的。”

林敏敏一直覺得,她所認識的那個鍾離疏,跟老太太所認識的肯定不是同一個人。鍾離疏在老太太眼裡,簡直就是個悲情人物,怎麼也脫離不了一個受害者的形象。但林敏敏所認識的那一個,纔不會叫自己落進那種讓人同情的境地,就算他真的遭遇到什麼不痛快的事,她深信,與其叫他一個人不痛快,那傢伙更願意叫全世界的人都陪着他一起不痛快。

想着侯爺的報復心,林敏敏不禁一陣嘆氣。以那人的脾氣,大概又要對她一陣冷嘲熱諷了。

牽着妹妹的手,林敏敏腳下忽地一頓。她忽然發現,這鐘離疏脾氣雖然不好,但最多也不過是對她惡言相向,卻是從來沒有對她有過什麼實質的傷害。這一點上,他倒是跟他的姨婆有些相似,都有着自己的標準和行爲準則……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身後忽然傳來呂氏的聲音:“你們站在這裡做什麼?”

林敏敏回頭一看,卻原來是呂氏回來了。見她臉色有些不太好,林敏敏忙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她的話,卻是叫呂氏擡眼看了她半天,才緩緩答道:“沒什麼。”

這卻不像是沒什麼的樣子。林敏敏笑道:“我或許也幫不上什麼忙,不過,如果你真遇到了什麼事,至少可以說出來,大家可以商量商量。”

呂氏站在那裡又默默看了她一會兒,才搖頭道:“你真是個奇怪的人。”說着,便越過她走了。

月兒跟在呂氏身後,看着林敏敏張了張嘴,卻到底什麼都沒說,也跟着呂氏走了。

直到晚飯後,哄着妹妹睡下,鍾離疏都沒來找林敏敏的麻煩。這不禁叫林敏敏感覺一陣奇怪,那傢伙可是向來報仇不過夜的。

除了鍾離疏外,呂氏的神情也叫林敏敏十分在意,顯然她是遇到了什麼事,且似乎還是什麼大事。

想着這呂氏其實跟她一樣,在這世上是無依無靠的一個人,林敏敏頓時就更不放心起來,轉身吩咐彎眉看着妹妹,自己則去前邊看看呂氏。

見林敏敏過來,月兒明顯鬆了口氣,都不待通報呂氏,就自作主張打起簾子讓林敏敏進了屋。

此時呂氏正坐在燈下撥着算盤,見林敏敏進來,她不由揉揉眉心,放下手中的賬本,望着她道:“有事?”

如今林敏敏對付呂氏已經有了些心得,知道這就是個傲嬌的,跟她不能客氣,便也不看呂氏的臉色,往她對面一坐,道:“你遇到什麼難事了嗎?”

呂氏皺起眉,看看月兒,再看看她,思量半晌,嘆息一聲,吩咐月兒道:“去把我新得了好茶拿出來。”又對林敏敏道:“告訴你也沒用,你比我還窮。”

卻原來,這呂氏是遇到了財務危機。不久前,她的田莊纔剛遭遇了一場水災,如今又正是青黃不接的時節。原指望靠着城裡她名下唯一的那家鋪子房租能貼補一二,卻不想又接到承租的商戶通知,說是不會再續租了。

呂氏揉着眉道:“早知道,就不那麼大手大腳花錢了。”

“不能再招租嗎?”林敏敏問。

呂氏嘆息一聲,“我那鋪子,原就不是個十分好的位置,這些年,附近的店鋪都紛紛改成了住家,人氣就越發的淡了。這樣的地方,想要招租,談何容易。”

自然,就是想賣,大概也賣不出個好價錢。

林敏敏本就是個文科生,對生意經一竅不通,不禁也是一陣撓額。

“瞧,”呂氏道,“都說了,就算跟你說也沒什麼用。”

“也未必,”林敏敏擡頭笑道:“至少我可以分擔一下你的煩惱。老話說,與朋友分享快樂,就會得到雙倍的快樂;與朋友分擔煩惱,煩惱也就只剩下了一半。”

“切,這是什麼老話,我怎麼從來沒聽過?定是你杜撰的。”呂氏終於露出一絲笑來。

從呂氏那裡出來,擡頭望着星空,林敏敏一陣嘆氣。連呂氏這種比她有錢的人都在愁着怎麼掙錢,她這一窮二白的,又能做些什麼呢?

可總不能坐以待斃啊!她低着頭,一邊緩緩往回走,一邊沉思盤算着。偶一擡頭間,就看到阿樟手裡託着一個托盤,往花園的方向過去了。

那托盤上,放着一壺酒。

等林敏敏回過神來時,她已經跟在阿樟的身後走出有一段距離了。

阿樟來到敞軒下,左右一看,沒看到鍾離疏,便放下酒壺,退出敞軒,擡頭往上看去。

果不出他所料,鍾離疏正雙手墊在腦後,躺在屋頂上,眼望着夜空出着神。

“咳。”阿樟輕咳一聲,示意鍾離疏自己的存在。

鍾離疏順聲向下看去,卻是還沒看到阿樟,就先看到了那個鬼鬼祟祟跟在阿樟身後的人影。

見阿樟進了敞軒,而敞軒裡又沒有人,林敏敏正覺得奇怪,就看到阿樟又退了出來,並擡頭衝着敞軒上方咳了一聲。直到鍾離疏撐着手臂坐起身,她這才發現,原來那傢伙居然爬上了屋頂!

見他向着她的方向轉過頭來,林敏敏一驚,忙一個轉身,避到樹後。

眯眼看着那個自以爲把腦袋藏在樹後別人就看不到她的笨女人,鍾離疏冷哼一聲,決定不搭理她,吩咐阿樟道:“送上來。”

阿樟不贊同地看向鍾離疏,見他眼帶堅持,只得僵硬地道:“恕卑下無能,上不去。”

鍾離疏不高興地看他一眼。他知道,不是阿樟上不來,而是他覺得這麼做有失體面。他只得嘆息一聲,跳下屋頂,伸手操起那托盤,轉眼便又像只猿猴般,沿着花架重新攀回了屋頂。

看了一眼那個藏在樹後的身影,他這纔對阿樟道:“行了,沒你的事了,下去吧。”說完,隨手將托盤往屋脊上一放,便又躺了回去。

阿樟擔憂地看了他一會兒,便默默行了一禮退了下去。

頓時,花園裡恢復了寧靜。

說是寧靜,其實也不是真正的寧靜。細細聽來,他能聽到四周樹葉發出的“沙沙”聲,還有草叢中不知是什麼蟲子的鳴叫,以及偶爾一兩聲不知什麼鳥兒發出的、有些嚇人的奇怪慘號。甚至,他還聽到那個女人被這鳥叫聲嚇了一跳,挪動腳步的聲音。

而,所有的聲音中,獨獨缺了一種讓他覺得心安的聲音:海水拍擊船舷的聲音。

鍾離疏坐起身,又屈起一膝,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望着頭頂那缺了一角的月亮緩緩飲下杯中的酒。他發現,他開始懷念大海了,懷念那熟悉的海浪聲,懷念大海上真正的寧靜,更懷念海上那不需要勾心鬥角的簡單生活。

而眼前的現實卻是,至少一兩年內,他是不可能再重新回到那種生活中去的。

想着景王說的那些糟心事,鍾離疏不由又灌下一杯酒。

貓頭鷹的叫聲,叫林敏敏嚇了一跳,下意識就鑽出樹後。

她以爲,自己這一動,定然會被鍾離疏發現,但等她小心翼翼擡起頭,卻發現那人仍擡頭望着月亮,根本就沒看向她。

月下,那個如剪影般的男人,明明是一副獨立剛強的模樣,卻不知怎的,竟意外地給人一種孤獨寂寞之感,就彷彿他的世界裡始終只有他一人一般。

這熟悉的孤寂感,不禁叫林敏敏心頭一動。她下意識地向他邁出一步,卻在腳尖落地的瞬間又猶豫起來。

不是所有的孤獨者都希望有人陪在身邊的。

她猶豫片刻,到底還是收回了那隻腳,轉身打算離開。

卻不想,她纔剛一轉身,就聽到屋頂上那人沉聲道:“你也想喝酒嗎?”

林敏敏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那人是在對自己說話。扭頭看去,只見屋頂上的那人已經站起身來,正居高臨下地望着她。那藏在陰影下的眼眸,閃爍着難以分辨的光芒。

這光芒無來由的令她心頭一跳,她下意識地避開了眼。

而,下一刻,那人就從屋頂上飄了下來。

走到她的面前,鍾離疏低頭望着她半垂的眼眸道:“想喝我的酒,得到上面去。”他的拇指挑向肩後。

林敏敏擡眼看着他。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這人早就察覺到她的存在了,之所以這時候纔出聲,是因爲他不想叫她離開。

意識到他希望她在場,林敏敏心頭忽地又是一跳。順着他的手指看看屋頂,又看看他剛纔託着托盤攀爬過的花架,她不禁一陣爲難。她纔不要爬那個花架呢!

“我,上不去……”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只見鍾離疏忽然向她靠了過來。下一秒,她的腰上便是一緊,耳邊一陣風響,整個人頓時向上飄了起來。

等她回過神來,她已經站在屋頂上了。鍾離疏則緊貼着她,一隻手仍牢牢箍在她的腰上。

這熟悉的姿勢,頓叫林敏敏回憶起船上的那一幕。她擡起眼,只見鍾離疏正低頭凝視着她,那眼神,也和當時一模一樣。

想到他之後拋給她的那袋錢幣,林敏敏忽然就有一種惱羞成怒之感,用力一推他那近在咫尺的胸膛,怒道:“你在做什麼?!”

鍾離疏也很想問一問自己,他到底在做什麼。看着那女人轉身要離開,不知怎的,在他意識到之前,他的聲音就已經先出了口。而看着那個女人那麼擡眼望着他,他忽然就很想再靠近她一些。等他恢復意識時,就已經是眼下這個結局了。

他眨眨眼,有些不太情願地鬆開手臂,道:“請你喝酒。”

感覺到那人的手離開了她的腰,林敏敏頓時後退了一步。她以爲,憑着她在二十幾層的辦公樓上工作多年的經驗,定然不會畏懼屋頂這一點小小的高度。可她忘了,這是屋頂,中式屋頂,有着一個極大坡面的中式屋頂。

感覺到腳下那簡直無法站立的坡度,她只覺心頭一慌,頓時一把抓住鍾離疏的胳膊。

樹叢中,不知躲在何處的貓頭鷹又慘叫了一聲。

看着她抓住他的手臂,鍾離疏沉默良久,半晌才反手抓住她,將她送到屋脊坐下,然後自己也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林敏敏整理了一下衣裙下襬,這纔不滿地扭頭橫他一眼,抱怨道:“哪有這樣請客的。”

“就當是對你出言不遜的懲罰好了。”鍾離疏說着,拿起酒壺斟了一杯酒遞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