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鍾離疏雙手抱胸,沉默看着那個安撫着孩子們的女人。

他雖然沒有吳晦明那般心思細膩,卻也一向自負思慮周全。偏昨晚那女人的表現,以及今天卉姐兒的“此地無銀三百兩”,叫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起他的那些推測來。

他的判斷,到底哪些是正確的,哪些又是錯誤的,看來還需要更多的線索來印證。

不過顯然在失憶這一點上,這女人應該沒有說謊。對於她的真實身份,想來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不然也不會被他和那幾個孩子牽着鼻子走——比起這莫須有的妾室身份,順應孩子們的話冒充繼母才應該更爲上策。那女人既然能精明到利用一個媚眼兒來降低他的戒心,就應該還不至於笨到不明白這一點。

可是,若說這女人精明,她卻偏偏又被三個孩子騙得團團轉而不自知。

鍾離疏擡手擦過鼻尖。一想到這個,他就忍不住想笑。可再一想到這笨到會被孩子騙的女人,居然還騙了他,他就又笑不出來了。

而且,他還是不太相信,三個孩子那麼拙劣的謊言,居然能騙得她全然沒有一絲懷疑。

但顯然她就是沒有懷疑過,不然也不會搞得自己如此被動。

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望着林敏敏,鍾離疏不由得出一個結論。

他正望着她沉思着,卻不防林敏敏忽地扭頭向他看來。

大概是因爲正跟孩子們說着話的緣故,她的臉上仍殘留着一抹溫柔。那抹溫柔,不知怎地,令他眼前一恍。彷彿一個大浪襲來,驀地,他有種腳下一空的錯覺。

被那個“猴兒爺”以審犯人般的眼神審視着,林敏敏感覺很是不爽。於是,她猛地一扭頭,直直望進那雙鳳眼裡,問道:“有事嗎?”

頓時,鍾離疏有種被人抓了現行的狼狽。他飛快地移開視線,但很快就意識到,他完全沒必要心虛,便又轉回眼,故意盯着她的雙眸,把合葬一事對林敏敏說了一遍,道:“他們的舅舅舅母也會跟着一起過來。”

林敏敏能感覺得到,姐姐握着她的手驀然一緊。

她低頭看看姐姐,再看看弟弟那滿臉抗拒的表情,微一沉吟,又擡頭看向侯爺。

侯爺看看她,又看看那幾個孩子,然後再看她一眼,和昨晚一樣,沒有任何表示就忽地一轉身走了。

侯爺身後,那位幾乎和侯爺形影不離的“塞巴斯醬”君則恭敬地向着衆人行了一禮,然後才轉身離開。

注視着那二人的背影,林敏敏略一沉吟,才領着幾個孩子進了屋。

用午飯時,妹妹就在打瞌睡了。哄她睡下後,林敏敏看看心事重重的姐姐,和仍一臉僵硬的弟弟,把這兩個孩子帶到外間,問道:“怎麼了?蘇州的舅舅舅母有什麼問題嗎?”

姐姐卻是一拉她的手,道:“這個先放一放,現在最重要的,是敏敏娘你。”

“我?”

“怎麼能先放一放呢?!”弟弟急了,對姐姐道:“萬一舅母真逼你嫁給信表哥怎麼辦?”

林敏敏不禁一陣眨眼,問道:“怎麼回事?”

不顧姐姐的阻攔,弟弟將兩家的恩怨說了一遍。

卻原來,當初五爺領着全家去投奔舅爺時,可以說是身無分文。舅爺心疼妹子,就收留了妹夫一家。舅母嘴上不說,心裡卻是存了不滿,只是想着自家大兒子是個生來癡傻的,正好可以跟姐姐來個親上加親,這才勉強應了。誰知五爺夫婦心疼孩子,卻是不樂意結這門親,於是舅母的臉色就不好看起來。

爲了生計,五爺留下妻兒獨自出門跑起了小買賣。舅爺是個大老爺們,不管內宅的事,漸漸的,這舅母就苛待起小姑一家來。

“若不是那個女人,我娘也不會死!”弟弟含淚道,“我娘要生妹妹了,她卻推託着不肯去找人,生生把我娘給害死了!”

妹妹?林敏敏一怔。但她很快就腦補了一下,以爲弟弟說的是當初跟他們母親一同死去的那個孩子。

“這還不算,”弟弟抹着淚又道,“我爹回來後,她非說我娘臨終前答應了把姐姐嫁給信表哥,我爹不願意,只好帶着我們離開了。”

“你們舅舅呢?他怎麼說?”林敏敏問。

“舅舅……”姐姐微微一嘆,“舅舅什麼也沒說。”

林敏敏忍不住一皺眉。不是她說,她從來就對親戚什麼的沒什麼好感,那都是些站在岸邊說話不腰疼的主兒。何況,以她這現代人的觀點來看,姐姐一家唯一跟舅舅有點情感基礎的,只有他們死去的母親。如今徐氏一死,兩家也就只剩下一層淡淡的血緣關係。比起這外甥女,兒子可是血親,自然更爲重要。

“這件事,本就沒憑沒據,爹也明確跟舅舅說了不同意,所以我不怕他們來鬧。倒是敏敏娘你,我想過了,敏敏娘還是得給我們做娘才行,不然我怕你會被人欺負。”卉姐兒拉着林敏敏的手道。

這番話,卻叫林敏敏聽得一陣雲裡霧裡,“什麼意思?”

姐姐道:“還得委屈敏敏娘冒充一下我們的娘。只有這樣,七……其他人才不能隨便欺負你。我跟弟弟商量了一下,我們要咬死了,你就是我爹的續絃!七叔要是非要婚書什麼的,我們就說丟了,只要我們不鬆口,誰也拿我們沒辦法。”

弟弟也道:“對,這樣就不怕舅舅舅母來鬧了!”

姐姐的話,頓叫林敏敏腦中閃過一絲疑惑。但很快她的疑惑就又叫弟弟的話給帶進了溝裡。她以爲,這倆孩子是擔心她的妾室身份壓不住那個舅舅舅母,所以才又想叫她冒充繼母。

林敏敏忍不住爲孩子們的天真想法搖了搖頭。就算她是真的繼母,在他們親母舅的面前也是要矮一頭的好吧!

“你們舅舅舅母過來,許只是單純送你們母親而已,這可是跟威遠侯府拉上關係的好時候。”她安撫道,“就算他們有什麼想法,總還有你們七叔在,你們七叔不會讓人欺負你們的。”

“他不會嗎?!”姐姐的眼一斜,滿臉的不信任。

林敏敏頓時一陣沉默。

顯然,那位侯爺不是個喜歡孩子的人。自打他回府後,林敏敏就沒見他跟這幾個孩子親近過。而且,他也明確表示過他對孩子的態度,那就是個標準的古代嚴父理念。

這麼想來,若那位舅爺真有什麼要求,這侯爺會是什麼反應,還真就不太好說。

她掩去心頭的不確定,伸手擁着那兩個孩子,道:“說謊永遠都是所有辦法裡最糟糕的一個,我不贊成這麼做。不過你們也不用擔心,這件事我來處理。時候不早了,你們也去睡一會兒,等一下還要舉哀呢。”

“可是……”姐姐還想說什麼,卻被林敏敏一根手指給按在脣上。

“怎麼,不相信你敏敏娘能保護好你們?”林敏敏笑道。

姐姐想說,我相信你能保護我們,但你自己呢?

可她到底是個古代的女孩兒,實在沒辦法當着林敏敏的面,說出七叔正“覬覦”着她的事。

望着她的笑臉,鍾離卉只得一陣暗自咬牙。不管敏敏娘配合不配合,反正他們要咬死了,敏敏娘就是他們的後母,他們的娘!

鍾離疏習慣了船上的生活,喜歡光着腳。所以一回到房裡,就由阿樟服侍着脫了靴子。

看着阿樟那滿眼“我有話要說但就是不說”的表情,他不由一皺眉,“誰也不是神仙,難免會出一點錯。不過這也不代表你就贏了!””

拎着皮靴,阿樟站起身,低頭望着侯爺道:“侯爺知道我指的不是這個。”

他向着他恭敬一禮,拿着皮靴轉身走到廊下,認真地刷起鞋來。

鍾離疏愣了愣才反應過來,鳳眼不由狠狠一眯,起身走到門邊,衝着他嘲道:“你還真是拿着雞毛當令箭!”

阿樟擡頭看看他:“侯爺要撤消那道命令嗎?”

鍾離疏一窒。雖然當初給阿樟下那麼一道命令,就是因爲知道這一板一眼的傢伙絕對會遵從,可每次被他指出他又犯了老毛病時,他多少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既然侯爺沒有那個意思,那卑下還得盡職再提醒侯爺一句:您,任性了。”阿樟暗藏得意地損了他一句,便又低下頭去繼續刷鞋。

鍾離疏則被他氣得臉色一陣變幻,最終只得一甩門,賭氣回到房內,往牀上一躺。

其實不用阿樟提醒他也知道,雖然他已經在剋制了,但在處理這件事時,他多少還是夾雜了些許個人的情緒在其中。

可是,誰叫那個女人先耍了他?!就算之前的種種都是出於誤會,最後那個引誘他上了當的媚眼兒,卻絕對是那個女人故意所爲!

她大可以把那個錢袋扔下海去,幹嘛還向他拋那個媚眼兒?!弄得他跟個傻瓜似的,還得意洋洋向吳晦明宣稱,這女人逃不出他的掌心!

一向心高氣傲的他,可以容忍被拒絕,卻絕不容忍被愚弄!

整個南海艦隊都知道,他鐘離疏就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就算他任性了點,隨手栽贓給她一個小妾的名頭又如何?!他又沒真把她怎樣,還不是好吃好喝的供着!

鍾離疏將一條手臂擱在額上,氣憤地閉上眼——如果不是又陷入那種任性的情緒之中,他定然會發現,此時的他氣憤得有些離譜。

而他沒有意識到的事,阿樟卻意識到了,不由看着臥室的門微微搖了一下頭。他的這個主子,或許毛病多多,但絕對是個講究公平的性子。之所以這會兒生氣,不過是在自己跟自己較勁兒。

臥室裡,鍾離疏的眼漸漸就迷離起來。在半夢半醒之間,他隱約似乎看到了一個人影。

那個人影,有着一雙大而幽深的黑眸。一頭披瀉的黑髮,隨着海風在他手臂上輕輕拂動着,那柔軟的身軀緊貼在他的懷中,帶着一抹淡淡的幽香……

鍾離疏驀地睜開眼,只覺得心頭一陣亂跳,渾身都在莫名發着燙。

他一個鯉魚打挺,跳下牀,飛快地拉開門,衝着廊下的阿樟叫道:“去,把晦明叫來。”

“他去接船了。”阿樟道。

頓時,這不如意又叫鍾離疏任性起來。他轉身就對着門狠踢了一下,卻是忘了他此刻正光着腳,不由痛得抱着腳就跳了起來。

等他察覺到身後的不對勁,扭頭看去時,就只見林敏敏站在庭院當中,一臉吃驚地望着他——那神情,就和她在繩梯上,在他懷裡時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