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窯主燒出來的餐具,居然比林敏敏想像的還要精緻。
不僅林敏敏她們看着滿意,窯主看了也是滿腔的自豪,“娘子們儘管放心,我這窯口的出品,不說咱大周,就是到了西番,也都是有口皆碑的。要不怎麼侯爺的船隊每次都從我這裡訂貨呢。”
這“侯爺”二字,頓如一塊冰沿着脊柱滑下,直激得林敏敏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向四周飛快地溜了一眼,見蓮娘和呂氏正湊在一處算着窯主剛開出來的賬單,似並沒注意到這老闆的話,不由放下心來。
偏英娘就站在她身邊,聽到這話,便對老闆笑道:“原來你認識我七哥啊。”
老闆一眨眼,心虛地摸着半禿的腦門笑道:“我就一小商戶,哪能認識侯爺,這不是拿侯爺的船隊來擡身價的嘛。”
呂氏從賬單上擡起頭,笑道:“你這裡的東西是不錯,就是不知道這價錢方面還能不能再讓一讓。”
看着呂氏那帶着狡黠的眼,林敏敏頓時醒悟到,大概不僅是她察覺到了,這呂氏怕也察覺到了。只是,以她的性子,定是不會挑明這件事的,她巴不得能利用這機會多佔一些便宜呢。
呂氏和林敏敏都默契的不提這件事,可英娘卻是沒那麼多的心思,回程的馬車上,英娘笑道:“怪道最近討價還價沒以前那麼有意思了呢,我們只要略出一出價,那些人就肯讓了,卻原來都是看在七哥的面子上。”
蓮娘不禁呆了一呆,道:“不會吧,七哥也知道我們要開店的事嗎?我還以爲是老祖宗和大哥派人關照了一下呢。”
頓時,林敏敏一陣贊同——是啊,也有這種可能,未必就是那個人在暗中幫忙的!
她點着頭,一轉眼,就看到呂氏那帶着嘲諷瞟來的目光,當即心下一虛,避開了眼。
好吧,她掩耳盜鈴了。
不管怎麼說,小館的改造總算是順風順水地完成了,連花木也都進了場,如今唯一令林敏敏她們發愁的,便是人手的問題了。
因這小館是打算走上層精品路線的,林敏敏她們商量了一下,便決定儘量用自己人。於是呂氏便從她的人裡挑了兩個手腳伶俐的丫環和一對雙胞胎小廝。只是,這些打雜的人手都好說,廚子這樣的專業人士卻是叫衆人都犯了難。
這年頭,既沒網絡也沒什麼勞動力市場,要僱人除了找牙人外,便是找行會。偏行會的人個個眼高於頂,根本就看不上這名不見經傳的“小館”。何況,即便有那麼幾個有意的,一打聽說東家是三個年紀都不到三十的少女少婦,頓時就覺得這館子不過是貴人家裡開着玩的,肯定不是個長久的飯碗,便也都拒絕了。
直到一天,一個人拿着行會的推薦書過來。
那人進門時,呂氏正指揮着那對雙胞胎在掛窗簾。猛一看到那人臉上那道恐怖的刀疤,直把向來淡定從容的呂氏嚇得尖叫了一聲。
林敏敏當時正在樓上,聽到呂氏的尖叫,探頭出去一看,也不由嚇了一跳。
只見那漢子足有一米九的身高,一道刀疤從額頭劈至左頰,卻神奇的並沒有弄瞎左眼。只是,在看人時,那隻左眼卻總是一副睜不開眼的模樣——此人,與其說是廚子,倒不如說是海盜更爲形象。
蓮娘只看了那人一眼,便也嚇得縮在樓上不敢下來了。
林敏敏倒是不害怕此人的相貌,開口問道:“你是廚子?”
那人點了點頭,卻是以跟他這副外貌極不相襯的靦腆抓了抓腦袋。
“你都會做些什麼?”
那人又抓了抓腦袋,甕聲甕氣道:“菜單上的菜,都會。”
這個神回答,頓叫林敏敏和呂氏不解地對視了一眼。
那人擡了一下眼,垂下眼又嘀咕一句:“川魯粵閔蘇,都會。還有西番的菜式,也會一些。”
頓時,這最後一句話引起了林敏敏的興趣,衝他一招手,指着廚房道:“來,試試你的手藝。”正好,她纔剛買了些食材,打算先試一試手來着。
見那人進了廚房,呂氏忙過來拉住她,小聲道:“他這模樣太嚇人了。”
蓮娘也從樓上下來,道:“就是,這樣會嚇着客人的!”
“不會的,”林敏敏道,“廚子也就只呆在廚房裡,哪裡要他來接待客人。再說,咱們這小館又不像別的菜館,可以僱好幾個廚子,當然是他會的越多越好。”
“哥,”站在梯子上掛窗簾的小廝小雙忽然低頭問大雙:“他是不是滄瀾館的武九爺?”
大雙點頭道:“是呢是呢,難怪覺得他面熟。怎麼?他從滄瀾館裡辭出來了嗎?”
一個好的廚子,就等於是一家店鋪的靈魂所在。
頓時,林敏敏覺得,她大概沒辦法再假裝沒注意到這件事了。
難得的,今天看不到月亮。
躺在敞軒的屋脊上,慢慢抿着甜酒,鍾離疏將一隻手枕在腦後,擡頭仰望着天空。
其實,看不到月亮不僅僅是因爲月初的緣故,還因爲是陰天。
而這陰沉的天氣,倒是十分襯合鍾離疏的心境。當然,如果能飄點雨就更好了。
最好是狂風暴雨。
京城的消息、三山幫的消息,還有死得莫名其妙的雷九,以及,那該死的、沒有半點反應的女人……這一件件一樁樁的不如意,都快要消磨掉他原本就沒剩下多少的耐心了。有時候,他甚至想着,乾脆藐視聖意,綁着某人駕船一走了之得了……
但,逃避從來不是他的風格。
他嘆息一聲,伸手撈過酒壺,正要對着壺嘴灌下一口酒,忽聽得下方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坐起身,探頭往敞軒下一看,卻正看到林敏敏撩着裙襬,一隻腳踩在花架上,另一隻手拽着花架上的葡萄藤,似打算沿着那花架爬上屋頂的模樣。
“你在做什麼?”他問道。
他這突然一出聲,把林敏敏嚇了一跳,頓時拽斷了一根葡萄藤。也幸虧她是受過拓展訓練的,還記得攀爬的要領,這纔沒從花架上掉下來。
只是,那葡萄藤一斷,卻是把鍾離疏給驚着了,當即便飛身躍下屋脊,一把將她從花架上抱了下來。
“你在做什麼?!”他放開她。
雖然是同樣的問話,但此時他的語氣卻已經不再是剛纔那種單純的詢問,而是帶上一層明顯的惱意。
見他生氣,林敏敏不禁低頭尷尬地摸摸耳後。她只是想要找一個不被人打擾的機會,私下裡跟他說幾句話罷了。
見她低着頭不吱聲,鍾離疏一皺眉,雙手抱胸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林敏敏眨眨眼,道:“聽說,你不許人晚上鎖了花園的門,所以我猜……”她擡起頭,一臉嚴肅地道:“我有話要跟你說。私下說。”她又補充了一句。
鍾離疏的眼微微一眯,左右看了看,忽地向她貼過來。林敏敏一驚,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他挾着躍上了屋脊。
“既然來了,陪我喝杯酒。”他扶着她坐在屋脊上,拿起托盤裡的酒盅塞給她,“老規矩,你用這個。”頓了頓,他瞟她一眼,“我還沒用過。”
頓時,林敏敏的臉就紅了。
鍾離疏眯着眼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才扭開頭道:“你要說什麼。”
看着手中的酒盅,林敏敏斟酌了一會兒,決定開門見山,便道:“那個武九爺,是你叫他過來的?”
鍾離疏驀地一垂眼,沉默片刻,才“嗯”了一聲。
林敏敏擡頭望向他,“那,‘滄瀾館’怎麼辦?”
“滄瀾館裡的廚子又不是隻有他一個。”鍾離疏答着,又躺了下去。
盯着他的側臉,林敏敏也沉默了一下,然後才道:“那張圖,也是你拿的?”
“嗯。”鍾離疏又“嗯”了一聲。
林敏敏嘆息一聲。不必再問了,怕是連莫老頭兒帶窯主,都是他關照的了。
“你跟卉姐兒說的話,我也聽到了。”鍾離疏道。
林敏敏一眨眼,頓時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我要你嫁我,大概有些自私了。”鍾離疏道。
林敏敏一怔。
“你說的對。勳貴世家向來排外,別說是你,就是以前的那個容氏,家世要比你強了許多,嫁了我也沒能得個好下場。她之所以會自殺,許有部分原因,也是因爲受不了這種輕辱吧。”
林敏敏一驚,這還是她第一次聽說那容氏是自殺的。
見她吃驚,鍾離疏扭頭望着她又道:“再告訴你一個讓你更吃驚的,當時她已經有孕在身了。”
而自打他逃婚後,就再沒見過容氏……林敏敏再次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不過——她扭頭看向他——他爲什麼跟她說這些?被戴了綠帽子,不應該是男人的奇恥大辱嗎?他又一向那般自尊自大,爲什麼會主動告訴她這些?
兩人默默對視一會兒,鍾離疏扭回頭去,望着陰沉沉的夜空又道:“這世界對你們女人一向比對我們男人嚴苛。就像你那天所說,如果當初我有勇氣拒絕娶她,想來她也就不會死了。而我,最多不過是背個忤逆之名,且人人都還知道我那老子是個混球。”
林敏敏忽地有些明白了。若是其他男人遇到這種事——特別是這容氏還紅杏出牆了——大概很容易就將過錯推到對方身上,而這鐘離疏終究是個講究公平正義的,對於容氏之死,他顯然並沒有他所表現出來的那般無動於衷。
“我喜歡你。”忽然,夜風中傳來鍾離疏的聲音。
林敏敏心頭一跳,擡眼看向鍾離疏。卻只見他雙手枕在腦後,兩眼直視着夜空,並沒有在看她。
“我想娶你,是因爲我喜歡你。”鍾離疏道,“我以爲,只要讓你也喜歡上我,那我們自然也就能夠在一起了。可你跟卉姐兒講的話卻叫我突然明白,我對你的喜歡,大概有些淺薄了,卻是從來沒有站在你的身後替你想過。如果你真嫁了我,怕是處境連容氏都不如。這對於你來說,不公平。”
說到這裡,他長嘆一聲,抽出一隻手,煩惱地覆在額上,“這些天我想了很多,可怎麼也想不出一個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我……”他恨恨地道:“怎麼想還是不甘心!”
盯着他那顯得陰鬱的側臉,漸漸的,林敏敏轉開了眼。因爲她忽然明白過來,其實,她早就對這人動了心。
這樣一個男人,這樣一個肯設身處地去替她着想的男人,又怎麼能令人不心動呢?
她嘆息一聲,扭頭望着他道:“鍾離疏,你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