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廣徵名士

到第二天,石北涯又打發人去請王孟英。

王孟英問來人:“你們少爺已經好多了吧?”

下人支支吾吾,語焉不詳,只搪塞道:“小的不清楚。老爺只吩咐來請先生,別的沒說。”

王孟英心裡奇怪。他滿以爲石誦羲已經好轉了,結果到石家進門一看,怎麼還是那樣?不由奇道:“藥投下去,應該見效了,怎麼沒好啊?”

石北涯很尷尬,在旁邊訕笑道:“這個……孟英啊,很不好意思,這個藥,咳,生石膏太寒涼了,我沒給我兒子服。我求你,能不能再想一個妥善的辦法來治療我兒子這個病啊?”

王孟英聽他請自己來,竟是爲了改方子,愕然之下搖搖頭,好笑地微嘲道:“哦,您如果想用一個妥善的方法來治療,開出個模棱兩可的藥來,我只怕你兒子的這個病就不妥善了。”

石北涯瞠目結舌。

可巧石誦羲這時有些清醒了。昨日王孟英來時他昏睡着,正氣惱錯過了機會刁難他呢。這會兒聽到二人在屋外說話,掙扎着坐起來,說:“父親,什麼方子,給我瞧瞧。”

石北涯和王孟英聽到了,便走進內室,把方子遞給他。

石誦羲展開一看,生石膏,天那!他頓時一串咳嗽,咳得滿臉通紅,一邊又用荒謬滑稽的眼神看着王孟英,彷彿看一個天大的笑話:“我這有一團冷氣,喝水都要熱着喝……咳咳……你居然還讓我服生石膏!你這個所謂的大夫,就是這樣替人看病的?”(我胸中但覺一團冷氣,湯水且須熱呷,此藥安可投乎?)

“誦羲!不得無禮!”石北涯皺眉嚴厲地喝住兒子,轉身對王孟英連聲抱歉,“我兒子病糊塗了,孟英你千萬別介意。”

這事兒畢竟是他們不對。做醫生的,壓根沒必要勸說人服藥。服不服是病人自己的事情。人只負責開方,不滿意就另請高明。石北涯自己又要大老遠勞煩人家,又要人家改方子,結果到頭來讓人家還受氣,太過意不去了。

王孟英見兩父子都是半吊子,自以爲懂得醫藥,卻是一知半解害死人,不由得嘆惜。他擺擺手,表示自己並不在意,對石誦羲寬厚道:“熱邪潛藏在身體裡,會阻礙氣血流佈,氣血流佈不到哪兒,哪兒就會感覺到冷。你現在熱邪只是在肺經,津液凝滯,結成涎沫,盤踞胸中,所以會冷。如果再不服用白虎湯,熱邪將入侵心包經,你將會舌頭焦黑,神智昏聵。這個月來你喝了那麼多熱性的藥,如今津液傷得非常厲害了,如果聽信讒言,仍沿用原來的方子,病勢將會入侵骨髓啊!”

這引經據典、洋洋灑灑一番論證,病人自己猶可,石北涯卻是汗如雨下,焦急地吩咐下人,趕緊抓藥,熬白虎湯來,給少爺服用,歷史記載是“急急投之爲妙”。

於是藥很快地熬好,端到了房間。石北涯正要叫他服用,石誦羲卻推開碗,一副隨時嚥氣、氣若游絲的模樣:“父親真的要我服用這藥嗎?你難道……咳咳……不記得去年大姐姐夫家的侄兒顧靈希,就是病重微弱,爲庸醫所誤,石膏湯才喝下去……咳咳咳……就一命嗚呼了嗎!”(曾目擊所親某,石膏甫下嚥,而命隨之)

這時候王孟英已經先一步回家去了,沒有聽到石誦羲在背後講的這番話。

而石北涯聽了後,一想,果然不錯!一顆心又猶疑了。自己只有這麼個嫡子,病了一個多月了,高燒泄瀉一直不退,肯定已經虧了正氣,再用生石膏……實在是怕啊!

石大老爺端着碗藥,站在那裡,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心慌意亂,焦頭爛額,左右爲難,好不可憐!

石誦羲偷偷瞥了瞥父親的神情,知他已經動搖,趁此進言:“兒子……有一個主意,父……父親且聽聽可否。”

石北涯焦急問:“什麼主意?”

石誦羲一邊咳嗽,一邊如此這般,出了個主意。

人,在惶急如無頭蒼蠅之時,最容易受人擺佈。石北涯此時正是如此,他聽了石誦羲的主意後,覺得十分之妙,竟然同意下來。

那麼,石誦羲的主意究竟是什麼呢?史書記載,他建議“約翼日廣徵名士,會商可否”,這意思就是——第二天,我要把錢塘的名醫高人都請來,大家一起來討論王孟英這個方子可行不可行!

這句話一出,石家的帖子頓時雪片一般,飛向錢塘的各個醫館,稍微有點名氣的大夫都收到了。

這是當年錢塘杏林的一件大事。整個行業都轟動了。本來在道光十六年,王孟英還只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大夫,不至於大名鼎鼎到全城人都認識他。但現在,他名字迅速傳遍了錢塘的街頭巷尾,老百姓都在用看笑話的語氣討論明天的“武林大會”,也不知道是在羨慕石家財大氣粗,還是好奇那個大夫怎麼惹的這身騷。無論如何,提起那倒黴的大夫,大部分人都是幸災樂禍、等着看好戲的態度。

這事自然也傳到了無雙耳朵裡。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有這個“廣徵名士,會商可否”,但電視上只是三言兩語就概括過去了,遠遠不及身臨其境的盛況。她從別人口中聽到“王孟英”三個字像跳樑小醜一般出現,才明白事情鬧得竟是這般難看,滿城風雨。

她臉色發白,稍微想想,就知道肯定是石誦羲在搗鬼。

這時呢,石誦羲躺在牀上,雖然病得七葷八素,但心裡美得不得了,他心想我這個主意妙絕啊:明天,他王孟英如果不來,那就是縮頭烏龜;如果來了,沒能力鎮服場面,就是衆矢之的;退一萬步,就算他勉強能應付,也已經是大大地沒面子——因爲這種場面的發生,本身就是對他能力的最大懷疑。

正在自鳴得意,忽見無雙走進房來,冷冷看着他,張口就說:“這種仗勢欺人、完全不顧及別人感受的做法,太噁心了!”

石誦羲心中咯噔一下,面上裝出不知情的樣子:“咳咳……居士在說什麼?”

“我知道是你的主意!”

石誦羲乾脆也不裝了,喘着氣道:“王孟英要是有真才實學,還怕這個?哼,你先前不是毫不擔心的嗎?”

“這不是真才實學不實學的問題!而是你們的做法太侮辱人!”她直視石誦羲雙目,彷彿要直戳到他心窩去,“還是你覺得把對一位大夫醫術醫德的質疑,擺到全城人以及他同行面前,讓他們評頭論足,只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你敢不敢捫心自問?”

面對此番質問,石誦羲招架不住,紅了臉,結巴道:“我,我,我……”

無雙神色並不是大怒,只是有些疲倦。此番來也不是要罵他個狗血淋頭,她慨然嘆口氣:“罷了罷了,事已至此,說再多又有何用?該來的終究要來。”說完,飄然離去。

*

王孟英苦口婆心地勸說患者,卻怎麼也得不到患者的信任,患者家裡還居然要請諸多名醫來會診。

這擱一般人,臉皮薄的,第二天不去了——您擺明了不相信我,擺明了侮辱人,我開個方子您要找好多名家高人來當面討論,叫我去對質。把我當成什麼了?算了,這份酬金我拿不起,還躲不起嗎!您愛找哪個名醫就找去吧。

那麼,面對這種情況,王孟英該怎麼辦呢?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