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石誦羲明目張膽的刁難,王孟英並不是大家想象中的微笑淡定,不動如山,四兩撥千斤……統統不是。實際上,王孟英似乎一點都沒聽懂人家的挑釁,或者他聽懂了並不認爲是刁難。他奇怪地望了石誦羲一眼,回答了一句讓人發暈的話,不到十個字——他說:“何限之寬耶?旬日可瘥。”——你給我的期限爲什麼那麼寬啊?一個月幹嘛呀,這個患者,應該十天就好。
石誦羲和朱生甫張大嘴巴,駭住了。一時間,石誦羲臉上五顏六色,簡直想不出詞來繼續對話。
朱生甫不敢置信,結結巴巴問:“先生您,您,您剛纔說幾天能好?”
王孟英的回答太驚世駭俗了,他不敢相信。沒見過哪個大夫還特地給自己設定時間限制的。從沒聽過正經大夫會說,“三天包好,不好你儘管找我算賬!”除非這個大夫對這個領域特別瞭解,然而即使是某個領域的大專家,也絕少敢打包票。
這短短一句話,讓王孟英從此在中醫的瘧疾抗爭史上流芳百世,稱爲療瘧聖手。
面對朱生甫的疑惑,王孟英莞爾道:“令郎乃暑溼爲患,脾陽不振就會產生水溼。我開方子清掉他體內溼熱,他自己就該恢復了。”
中醫說的暑,就是夏至以後、立秋之前這之間的天上的熱氣。溼,就好比桑拿天,空氣溼度特別大,人體脾胃不好,代謝不暢,就會滯留水溼。
王孟英就開了一個叫清暑化溼湯的方子,這方子的組成是“生石膏,杏仁,半夏,厚朴,知母,竹葉”。
大家看看,這個方子裡,他又用了生石膏。
生石膏可以清熱瀉火,除煩止渴,一個人如果患了熱性病,出現高燒、高熱、然後出汗煩渴,脈搏洪大的時候,用生石膏的製劑,可以把熱邪給透出去。
有的醫生會有誤解,說生石膏是礦物質,要先煎。其實生石膏的有效成分如果先煎就被破壞了,和其他藥同時煎就行。
我們再看看方子裡有“杏仁”。這個杏仁是我們生活中常用的零食。在中醫裡面,它是一味降肺氣的藥,有止咳平喘的作用,中醫有一句話叫“做肺主一身之氣”,就是你的體內因爲肺氣不暢通而導致水溼特別重的時候,在方子里加上杏仁這味藥,可以把氣機理順,這水溼也就瀉出去了。
中醫還有一句話叫“肺與大腸相表裡”,有的時候因爲肺氣不降,氣機不暢導致大腸的氣機也不通,產生便秘,如果在方子裡面加上杏仁這味藥,就可以把肺氣降下去,把大腸的氣通開,便秘就解除了。
這個方子開完以後,朱生甫口中忙不迭道謝,伸手去接藥方,卻被王孟英早一步按住了那張紙。
朱生甫一驚,“先生……”
王孟英微微一笑,“這個方子,朱公子想服,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王孟英略略看了石誦羲一眼,緩緩道:“此方你放膽服之,不可商於人。”這個方子,你放膽給兒子喝了沒問題,但千萬不能跟其他醫生商量,千萬不能給其他醫生看到這個方子。
朱生甫並不知道之前自己小舅子爲一個方子鬧得滿城風雨的事,覺得這要求很奇怪,但轉念一想,不難做到。於是就答應下來。
在王孟英開完方子,想要回家的時候,石誦羲已經回過神來。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攔住王孟英說:“先生請留步。我外甥從小體弱,但恐病情危急往復,還請先生住下幾日,”他頓了頓,挑挑眉笑望着他,“——先生自己也說十日之內能痊癒,不如就等在這裡,看看吧。啊?”
輕佻說着,他掃了一眼朱生甫。
朱生甫立即擦了擦汗,賠笑道:“小舅子說的是。王先生家住得遠,不如就在山莊這兒盤旋幾日,待犬兒病情稍安再去,免得奔波之苦。”
這聽起來已經有些來者不善,頗有些治不好就別想逃跑的意味了。但人家是個進士,朝廷命官,也不能駁他面子。王孟英低頭隨意一笑,便道:“也好。就是麻煩主人家了。”
石誦羲哼哼一笑,“不麻煩。吃穿用度都是現成的,先生就安心住下吧。”於是吩咐下人打掃房間,送王孟英去休息,又讓打發人進城通知他家裡一聲。
*
卻說無雙從老太太屋裡回來,做了些事,已是午後。她略歇了一覺起來,拿起本書細細讀着,忽聽篤篤敲門,看門小廝領了位婦人走進來:“居士,這位王夫人找您。”
無雙已經看到了她,連忙打發了小廝,把惠娘請進屋。
小廝走後,惠娘從拘謹中解放出來,摟了樓手中包袱,有些不好意思:“呵,無雙姐,你們這兒小廝都這麼體面。”
無雙點點頭,心裡疑惑她的來意。
惠娘把包袱放到桌面上:“剛纔來人說,孟英要在這住幾天,悉心治他們表少爺的病。我就把幾件換洗衣服送來了。請無雙姐轉交給他。”
無雙有些意外:“嫂子怎麼還跑這一趟?把東西交給傳話的人帶回來,不就得了?”
惠娘尷尬道:“我……他從來沒在外頭那麼久,我心裡一急,就跑來了。”
無雙想了想,“我讓人帶嫂子進去交給他吧。”
“不不不……”惠娘馬上搖頭,“無雙姐,我就不進去了。他在外頭做事,女人還追了來,面子多不好看。別人要說我不害臊了。而且這裡高門大戶的,我進去也不方便。就請你幫個忙吧。”
無雙默默打量着她的神色,良久,點頭輕道:“好罷。”
шшш▪ тtκan▪ Сo
惠娘感激地笑了笑,小小酒窩隨着耳邊的小寶珠耳墜晃動,若隱若現。她轉頭看看四周,見房間寬敞明亮,窗外是大幅的山景,視野開闊。西面一整幅牆上擱了大大的香案,供奉着佛龕、觀音、各路菩薩,香爐裡煙霧嫋嫋不停。桌上滿滿是經書,擱着手串、佛珠、紙筆之類的用具,卻連空花瓶都沒有。牀上則是素帳素簾。
再看看無雙,灰布衣裳,半點花紋俱無,頭上也不帶花,只一根烏木簪子。手中有一串紅木佛珠,半刻不停地捻動着。
她挽了挽鬢髮,有些遲疑,問:“上次孟英他們從上海帶回來的時鮮玩意,幾匹布,還有一牀西洋毯子什麼的,打發人送了來,無雙姐……可收到了?”
無雙姐想了想,想起好像是紅蓮送東西來的。還說小七夫家有三間瓦房,鋪面兩處,生活還不錯。起碼比張養之好多了。
“收到了。只是顏色太鮮豔,我用不得。都給我爹孃用了,他們很是喜歡。”
惠娘僵了僵,連忙扯出一個笑,透着些不安,遺憾,還有些沉重。
兩個女人又相對了片刻,無話可說。無雙神色淡淡的,也不像要找話題的樣子。
惠娘站起來:“家裡還等着做晚飯,我先回去了。”
無雙並不多留。送走了她,回去路上遇到一個小丫環。
她叫住小丫環,把包袱遞給她,“你把這個送去……”
小丫環等了半日不見下文,奇怪問:“送去哪兒?”
無雙手指捏着佛珠,半晌無言。最後嘆道:“算了,不用了,你忙你的去吧。”說完又取回了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