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金城郡，也就是現在的蘭州。
折衝府剛接到兵部行文沒幾天，加密軍令中的部隊就到了，忙得吳都尉夠嗆。又要秘密騰出五千人的營帳，還要準備相應的糧草，最要命的是，做這些事還得保密！
黃河南岸，楊青和郭晞緩緩的漫步在河岸邊。
如果秦娟見到此時的楊青，一定有認不出自己夫君的危險。短短一個月，楊青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起碼五日沒有剃鬚的臉上，青青的胡茬佔據了嘴脣的四周。最大的變化來自他的眼神，與以前相比，楊青顯得更加沉穩、也更加果敢了。
“子吟，再往前走，就是涼州大漠了。”
“嗯。”
“你的意思還是每日不超過七十里？”郭晞對楊青這一個月以來的堅持，實在是有些不以爲然，雖然他出於尊重最後還是同意了。
從長安到蘭州的這段路程，其實還是算很好走的，再怎麼說也還是屬於大唐的腹地，而且環境跟惡劣的大漠荒野比起來，應該算得上天堂了。可楊青一開始就堅持嚴格控制每日行軍速度，而且讓人覺得有些過分的是，涼爽的上午他不走，偏挑日頭猛烈的下午行軍，雖然現在是四月，尚未進入盛夏，但隴右道的乾燥已經配合起太陽，開始給健羽衛苦頭吃了。士兵們身上的沙袋也不許取，代步的坐騎只准跟着不準使用。下面的低級軍官有些已經開始抱怨了。
“不！除沙袋，輕裝上馬，快速通過大漠。十日後甘州休整！希烈認爲如何？”楊青嘿然一笑，停下了腳步。
“十日後到甘州？”郭晞大吃一驚，“我們的計劃是一月後抵達玉門關，甘州正好在中間，太快了吧？這一段可是戈壁荒漠！”
郭晞狐疑的看着楊青：“子吟，你這忽快忽慢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楊青淡淡一笑：“希烈，你認爲我們花上四個月從長安到怛羅斯，僅僅只是爲了給安西軍助戰嗎？”
不待郭晞回答，楊青已經在搖頭了：“不，這樣太浪費了。”
郭晞乾脆閉上嘴巴，他知道楊青一定有很多話要說。
“我健羽衛自成軍以來，別說真刀真槍的戰場對陣了，連長途行軍都不曾有過，最遠去到了哪裡？驪山！這樣一支嚴重缺乏捶打的軍隊，也能當天子親軍？怎麼能怪邊軍輕視我等？”
“也許這些兄弟，”楊青指指身後的營帳，“會有許多回不了長安！但是能夠回到長安的，必是大勝之後的精銳！這些我們都清楚！但是希烈，你認爲數月後長眠於西域大漠的健羽衛兄弟，會有多少是因爲技不如人死於正面硬碰硬的對抗？又有多少其實是因爲經驗和意志的欠缺而客死他鄉？”
“經驗和意志？”郭晞似乎有些明白，又好像沒聽懂。
“經驗是沒辦法的，只有經歷生死相搏的血火洗禮，才能懂得如何殺人而不是被殺。但是意志，我們現在就可以去加強！”楊青已經越說越激動，完全不管自己的語言能不能被郭晞理解。
“如果我們現在就以最快速度趕赴龜茲、怛羅斯，也許確實可以提前數日、數十日趕到，但我相信，那種狀態下的健羽衛，根本不堪一擊！疲兵遠至，哪有不敗之理？不要忘記，我們是要經過數月的長途跋涉！怎麼辦？唯有磨字一法，磨他們的心性，磨他們的耐力，磨得他們什麼時候都能保持耐心、保持旺盛的鬥志！磨得他們無論在多困難的情況下，都能毫不猶豫、毫無折扣、心甘情願的執行軍令！只有那樣，我們纔是真正的健羽，我們纔不會因爲軟弱的意志而枉送性命！”
郭晞靜靜的看着楊青，良久突然一笑：“嗯，這纔像是楊子吟。”
“嗯？”楊青沒回過神來。
“這些東西，話我說不出，但道理還不至於不懂。不然，你以爲我爲什麼問都不問就同意你的安排了？”
楊青有種上當的感覺：“那你還問爲什麼？”
郭晞大笑，轉身邁向軍營，只給楊青留了個帥氣的背影：“看你這幾日精神萎靡，逗你玩玩！”
楊青愕然，接着很氣憤的豎起中指，鄙視的眼光狠狠瞪着漸行漸遠的主將。
郭晞像是後背長了眼睛，反手過來回了個手勢，右手的中指赫然豎起！
楊青啞然失笑，這個郭希烈，學老子學得還真快。
郭晞的觀察很仔細，楊青最近幾天確實有些情緒低落。不爲別的，想老婆了。
原以爲自己起碼能撐到玉門關，沒想到纔到蘭州就挺不住了，心裡又苦又癢，想娟兒的俏皮、想湘兒的體貼、想鈴鐺的可愛，貓爪一般難受。
冒着承受泄露軍機罪名的風險，楊青讓商漢找到蘭州的秦家商鋪，捎給秦娟一封信。信的內容雖簡單，但卻是楊青到大唐後寫的第一封家書、也是第一封情信。
“夫人，我想你們。”
今夜又是個晴朗的好天氣，不知是不是因爲隴右這塊地勢更高，連天上的月亮都顯得格外大些、圓些。望着月亮出神的楊青癡癡想，不知娟兒她們幾個，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望着同一個月亮在思念？
明天就結束休整了，雖然只有短短的一天，但兵士們好像已經緩過來不少。體力上雖不辛苦，但心理上的疲憊是必然的，希望今天能起到不錯的效果吧。再過一個月，大軍西出玉門關，便真正遠離故土了。“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此次轉戰，何止三千里，只是不知健羽衛這把利劍，能不能當得百萬師！但願到了那時，我健羽衛出征的五千兒郎，能真正完成蛻變，成爲大食聞風喪膽的狼虎之師！
想着國事家事的楊青，就這樣一直徘徊在河岸，久久不願離去……
秦娟有沒有望着同一個月亮思念楊青我們不知道，但此時長安西苑的健羽衛駐營中，卻有一位滿腹幽怨之人，正對着大好月色發牢騷。
“不知道大軍現在走到哪了。奶奶的，都怪自己手氣太背了！”顏川現在是看什麼都不順眼，見什麼都恨不得踢上一腳。所以他的親衛也是躲得遠遠的不敢過來。
顏川踹飛一顆“擋路”的小石子，繼續鬱悶的想答案：怎麼就抽到自己了呢？難不成是上巳前不該去鳴河曲找樂子？但那幾個王八蛋都去了啊！太背了！
爲了迷惑別有用心之人，郭晞特意留下了一千多兵士繼續在西苑操練，本來安排兵曹顏川鎮守是再合適不過了，但顏川梗着脖子不幹，惹得郭晞差點搬出軍法懲治他。還是楊青略施妙計，用街頭魔術的把戲抓了一回鬮，讓顏兵曹不得不接受了“天意如此”的結局。
顏川想不到的是，此次郭晞楊青將他留在長安，還會給他帶來另一個小小的麻煩，而這個麻煩，倒真和鳴河曲有些關聯，不過這是後話了。
同樣望着滿月想心事的，還有李陽。
這是到了蘭州了，可大軍還是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到底是要到哪去？可恨郭晞每次召集衆將議事時，都將親衛打發出去。有心偷聽吧，可李陽實在忌憚郭晞和葉關的身手，要是萬一被發現，豈不前功盡棄？何況商漢張南兩人，武功絕不在自己之下，自己有機會偷聽的同時，也意味着商張二人有機會發現自己。
事情來得太急，當日郭晞被急召入宮，回營後除了楊青，誰也不許出軍營一步，自己連主公那邊都沒辦法通知，就這樣稀裡糊塗的到了蘭州！下一步該怎麼辦？不知道，難道就這樣老老實實的當郭晞的親衛？
李陽很茫然，自進入健羽衛以來，他很多時候都在迴避自己其實也是一名軍人的事實，在他心裡，聽從主公的吩咐已成爲他的全部生活。如今這樣的處境，他根本就沒想過——健羽衛不是禁衛親軍嗎？跑這麼遠是幹啥來了？去打仗？北邊還是西邊？打誰啊？打誰都不對啊？我上健羽衛是爲了來打仗的嗎？
一連串的疑問，攪得李陽筋疲力盡，卻又久久無法入睡。
同樣是這這個月夜裡，遠在龜茲、收到了玄宗的密旨的高仙芝，終於完成了出征前的最後準備——拔汗那、葛邏祿已回書，明確表示願全力配合安西軍之行動，一萬聯軍已集結完畢，兩月內必達碎葉城！於是，駐守龜茲的八千安西軍率先開拔，直撲天山。而同時，三撥快馬已分別馳向于闐﹑焉耆﹑疏勒三鎮，帶去的軍令簡單明瞭：所有轄軍除留下必要駐軍外，盡起開赴碎葉，限兩月內抵達、等待中軍會合！
龜茲是軍鎮，更是安西都護府行轅所在，有點什麼風吹草動，想瞞住旁人實在很難。而且因爲龜茲正是絲綢之路南道的要衝，來往商隊在此停留的極多。所以，幾乎是安西軍開拔的同時，一些不明身份的商隊馬隊也動身了。
高仙芝不在乎，早點將消息送出去最好！不怕你知道，就怕你不來！老子就在怛羅斯等你們送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