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第三日開箱之時,那個大約是一人高的“自舉箱”的底部就裝滿了那些人前來坦白的信件。
唐少帥叫人細細覈對了,將其中涉及到的方方面面歸整,一看之下,他自己都是大吃了一驚:或許是因爲那些人知道他不會秋後算賬的關係,一個個都是竹筒倒豆子,怕自己說的不明白漏下了什麼再被他去揪小辮子,這會兒只愁自己說的不夠多不夠詳細,所以顯現出來的問題,叫人觸目驚心。
當時瀋陽的軍工廠採用的都是東北千金窯出產的煤礦,但是該煤礦幾乎已經完全被日本人控制,礦下從工人到工頭,一概都已經被日本人洗腦,或者索性就是日本方面的親信,如果要動千金窯,就勢必要一網打盡,只怕會引發動亂,軍工廠那邊肯定是要停工的。
另外一方面,雖然軍工廠已經下了大力引進技術以及搞研發,但上有計策下有對策,上頭的政策卻沒能落實到了實處,底下人陽奉陰違,根本就把那些研發的錢花到真正的實驗設計上頭,有才實幹但不諳社交之技術人員遭到排擠,在軍工廠裡充斥了大批或者有關係,或者只有個文憑但只是尸位素餐的混日子的傢伙,而往日裡發到軍隊人員們手中的,全部都是從日本那邊進口的,被日本那邊已經淘汰下來的或者是次品或者是二等品的日製38式步槍。
而更讓人痛心的是,哪怕是二等品哪怕是次品,居然還比軍工廠裡頭能製造出來的上等品品質更好!這期間的差異,叫那些人就更不願意用心了!
竟然有人堂而皇之的委婉的在自檢信中寫道,我國技術的確不如日本,何況進口的價格比自主研發造出次品的價格更爲低廉,他們這麼做,也是爲了節約成本着想。
此間中中,叫唐少帥幾乎是將那一封封的信捏成齏粉,捏的他骨節都在咯咯作響!
心裡雖已狂怒,但作爲男子漢,講究一口唾沫一個釘,既然說了既往不咎,哪怕是咬碎了銀牙,他暫時也只好按捺了心裡的暴怒,在心裡頭的小本本里把這些竟還不知進退還有二意的傢伙們給一一記了下來:明的是不好算賬,但他們現如今還弄不清利害關係,這升官發財的路,就該走到盡頭了!
當日零零碎碎忙足了一天,等到回到家中的時候,唐少帥的臉色還是很不好看。
瞿凝看出了他眉宇之間蘊含着的疲憊和蒼涼,屈指點了點,想起今兒個正是開箱子的日子。
她這些日子和那位孔先生走的近,兩個人也時不時說一些時局上頭的事情,瞿凝也知道,東北現在的情況,並不容她樂觀。
若說京中是封建勢力爲尊,那麼東北最大的問題就是敵友不分。
東北本身有着極爲豐厚的資源儲量,又有着肥沃的土地,若能養精蓄銳,的確是個能養得起兵的好地方,但現在的東北卻被日本抽走了血管裡的元氣,那資源像血液一樣不停的往外輸,可憐它本身,卻越來越是貧瘠,也就只有一個表面上的虛榮而已,卻是個一捅就破的,虛假的繁榮泡沫。
她笑吟吟拿出了茶具來給他泡茶,兩個人相對而坐,她專心致志的垂眸只顧着點茶,屋內茶香嫋嫋,唐少帥嗅着茶葉的清香,看着她上下翻飛如穿花蝴蝶一般優雅好看的手勢,心裡忽然就慢慢的安靜了下來:歲月靜好如斯,就好像外間的煩擾,通通變成了晦暗的背景,卻無法沖淡這種美好的鮮活。
哪怕情勢再糟糕也好,在她身邊的時候,他都是不該讓妻子和他一起煩惱的。
何況,他聰慧伶俐的妻子,總是會有一些奇奇怪怪卻又出奇致勝的法子,不是麼?
心念電轉之時,瞿凝已經做完了全套的準備,將茶水輕輕倒入杯中,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看他拿起杯子來輕輕轉着杯口,臉色上少了幾分煩躁,她這時才笑着問道:“謹之,外頭又有什麼事了?”
唐少帥想了想,先把煤礦的事情說了,他嘆了一口氣道:“根據我查到的資料顯示,十年之前千金窯的產量只有23萬噸,到兩年之前就變成了131萬,今年卻變成了700萬噸,而這些礦產裡頭,大概只有如五年之前的產量之數是落到了我們自己軍工廠的需求量裡面,其他的,全部落入了日本人的口袋!這樣的事情,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說着說着漸漸激動起來,聲音漸高,氣的幾乎是一拳敲在了桌上,只聽“砰”的一聲,瞿凝都被他難得露出的暴怒之色給嚇了一跳,旋即就是一聲苦笑。
她嘆了一口氣:“我倒是聽那黎昊亮說過,幾家礦場有日本人的股份在,但我怎麼也想不到,情勢竟然是壞到了這樣的程度,這批人到底是怎麼想的,竟能出賣國家利益出賣的這麼沒有廉恥之心?”
唐少帥的眼眸幽深如夜冷漠如冰,他磨了磨牙,看了她一眼:“夫人有什麼好建議麼?”
瞿凝默默看了他一眼。
她看的出來,他今天的惱火,不同以前。他身上有種想要大開殺戒,甚至不想掩飾的那種憤怒的血氣,以暴制暴雖然或許能剎住這股不正之風,可她卻也贊同那位孔景梵先生說的,以殺止惡,他自己會面臨很大的壓力。
而她想讓他的路變的好走一點:肯定有人要人頭落地,但最好不是他們初來乍到的現在。
她細細想了一想,慢慢的點了點頭:“我目前的想法,有好幾條。第一,既然千金窯的產量是陡然之間暴增幾十倍,那麼礦工肯定要大增,而開鑿的礦場,肯定對附近的居民有所損害。”這一點在後世也是一樣,那些黑煤窯,簡直就是拿礦工的命不當命,而過度發掘,也會產生地下水滲漏等問題,而現在的設備怕是比後世更差,那肯定也會引發很多的問題。
看唐少帥凝神靜聽但挑了挑眉毛似乎不明所以,她補充說明了一下:“礦工要增多,這中間會不會有童工?會不會有黑工?會不會有被拐賣的人?食物住宿工作條件合不合標準?這些要挑刺,就有一萬個理由找茬。既然要做的漂亮,那麼我們大可以叫礦業協會頒發一條‘開採綱要’,確定行業規範,這之後,我們就可以下手了。”
唐少帥眯了眯眼睛:……夫人你好狠!
不過狠的他很喜歡!這種看上去光明正大實際上叫人根本沒法還手的辦法,那些日本人除非收買礦業協會,從定規則的一開始就堵住這個源頭,否則他們根本就只有捱打的份兒,他要尋釁,就是理直氣壯了。
他腦子裡頭已經轉過了百八十個如何施行這事兒的法子,那邊瞿凝這才說了第一條呢,她繼續往下講:“另外,我從北京的事情裡頭得到了一點啓發,那就是衆人拾柴火焰高。謹之,有些事兒咱們要是做了獨夫,難免雙拳難敵四手。您明明是少帥,明明是這東三省的最高指揮官,那又爲什麼不好好利用這種身份地位呢?凡事親力親爲,在別人眼裡就多了把柄,關鍵時刻被人抓出來打擊一下也不是玩的,這事兒上也是一樣。我在想,那些勾結倭人的二洋鬼子得了利益,那不得利益的人,難道就沒有眼紅的?原本礦業裡頭,肯定會有人被他們排擠的,我們自己大可不必出面,只找幾個代理人出來跟他們打對臺,扶植一些礦主起來,肯定會比我們自己出面來的好。有道是隔行如隔山,礦業這事兒本不是我們的本行,做起來就難免有疏漏,那些以此爲生的人,若得了少帥您的支持,那還不做的風生水起,他們也就別在這行混了。”
唐少帥“唔”了一聲點了點頭,黑竣竣的眸子輕輕在她的面上一拂。
都說女人是“頭髮長見識短”,“胸大無腦”,自家夫人卻是剛好相反,這叫他只想拔槍殺人把那邊弄個血流成河的事兒,到了她手裡,怎麼就變成了這麼簡單的四兩撥千斤?
她這腦子,到底是怎麼長得啊!
瞿凝瞧他又有些神思不屬起來,面上多了幾分淡淡的叫人如沐春風的笑意,反而是方纔的煞氣一掃而空,她這下子就覺得牙酸了:這些時日的相處下來,她哪裡還會不明白,這貨一顰一笑之後都藏着什麼樣的含義?
這分明是春心又動,簡直是想把她又當謀士使,又當牀上的玩偶娃娃用啊!
這天底下就沒有這麼便宜的事兒!
她想了想,忽然腦子一轉,衝着他嘻嘻一笑,柔柔和和的啓脣道:“謹之,我向你討個任務,謹之你可務必要答應我。”
唐少帥一愕回神---他方纔正在腦補“如何感謝她的三百六十五種方式”,正想到能讓兩個人都覺得心曠神怡的某一種,卻偏偏看見她正笑得讓他心蕩神搖,一怔便不假思索的答應了:“夫人只管說,爲夫無有不從。”難道是她要用另外高難度的一種?也不是不可以啦。雖說體力消耗大了一點,但是隻有耕累死的牛,沒有耕壞的地嘛,反正最多他辛苦一點也就是了。
瞿凝依舊是笑眯眯的,眼底卻似有精芒一閃--叫你答應的快,叫你x蟲上腦,叫你心神不屬,她立馬將自己的要求說了:“我想親自去千金窯看一看。”她漸漸嚴肅下來,沒了方纔調笑的表情,“有道是眼見爲實耳聽爲虛,不管窯上的情況有多壞,我想,作爲我們,沒有實地見過那些人的疾苦,就萬萬不能隨意下了定論。作爲東三省現在的統治者,若他們活在水深火熱裡,這就是你的失職,而我……只想爲你的英明,添磚加瓦,查漏補缺。”
“……”唐少帥聽得出來她話語裡的懇切,他甚至覺得自己的眼眶裡都有點兒溫溫的熱,這對他來說,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對着這樣一雙赤忱的眼睛,他方纔的念頭全都不翼而飛,他想了一想,點了點頭,“你要去,可以。”瞿凝還來不及高興,他已經補充了下去,“我陪夫人一起去。”
作者有話要說:這幾天可能都只有一更。或許明日恢復雙更,或許後天。希望親們不要生氣_(:3」∠)_實在太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