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總似比夏日明亮些,偏偏又不如夏日溫暖,讓人感到冰寒的同時,也讓人將這世事看得更清,更心寒。
宋玉自牀上下來,皺着眉頭忍下傷口不算輕微的痛感,看了眼牀頭疊放的質地上乘的白色深衣,猶豫了數秒後穿在褻衣外面,繫上腰帶走到門邊,推開房門。
清晨的空氣盡管帶着寒意,卻帶着幾縷梅香,格外沁人心脾。
原來這屋子的兩旁栽了幾株白梅,看來這信陵君還是個風雅之士。
“宋公子您怎麼早起了!”原來是先前的那名丫鬟,宋玉朝她看去,見她手裡拿的衣服正是自己先前穿的。
“這是宋公子的衣裳,奴婢好不容易將這上面的血污洗乾淨,結果先前雨下個不停,過了好久才幹,奴婢幫宋公子把上面被劃開的口子縫好了,不仔細看基本看不出來呢。”笑着奉着衣衫走上前,“公子稍等,奴婢這就去把洗漱的用具和早膳端過來。”
遙遙望見宋玉一身華貴的白袍獨立在房門口,兩面是清晨初綻的白梅,那天姿秀出的絕色五官即使因爲距離而看不真切,光這遺世孤立的氣度也讓人覺得神聖不可侵犯。
丫鬟將衣服捧到宋玉跟前的時候猶豫了片刻,下一秒手上卻是一空。
將水和早飯端來時他已經換上了自己的衣裳,而信陵君留下的白袍則是被疊得方方正正擱在牀頭。
“信陵君何在?”宋玉輕輕擱下手中的碗筷,原本說過隔天便來,結果一連兩日都沒再出現。
“公子他前天大早就出門了,似乎是大王有要事召他過去。”丫鬟走上前,收拾到一半的時候忽然聽來外頭傳來一陣不小的動靜,疑惑着往門外一看,只見數名官兵打扮的人持着武器從外頭走了進來,不禁神色一變。
“裡面的人可是宋玉?”爲首的官兵站在門外盛氣凌人地喊了一句,在下一瞬又立即收聲。
曾聽人言荊楚第一美男宋玉顏如舜華美貌無雙,如今看來果真名不虛傳。
只是這人一身的清冷漠然,即使長得再俊美也讓人難以靠近。
宋玉站在門口,淡淡掃了眼面前的官兵,神色如常,“正是。”
“大王有令,請宋公子跟我們走一趟。”官兵的表情轉爲肅然。
“可是宋公子是信陵君的客……”
“沒事。”宋公子回過頭,給了身後的丫鬟一個安慰的眼神,隨即下了臺階跟着那些官兵離開。
魏無忌既然在魏王那邊,又怎會不知道魏王要帶走自己?
是因爲先前他與自己的談話麼?
但他尚未同魏無忌說什麼,可見魏王召見自己並非爲了此事,信陵君心結未解,自己現在又仍是楚臣的身份,他想必不會這麼貿然便向魏王引薦自己,畢竟他並不知道當日傷自己的是什麼人,他不會冒險讓被人追殺的自己去接近魏王,除非他當真心懷不軌。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了。
宋玉眼中浮現一抹冷笑,站在幾名官兵的包圍中從容前行着,冬晨天寒,路上行人並沒多少,但每個看到這一行人的百姓都會忍不住將注意力集中在魏兵當中那名俊美不凡的白衣男子身上。
宋玉一路默然,如他所料,魏王並非是親自召見於他,他被帶到的地方也並非是魏宮,而是南陽城外一處低矮的茅屋。
這下反而是帶路的官兵趕到不好意思了,看看這如仙人般的宋玉又看看那破舊的茅屋,怎麼都覺得兩者不合襯,而從身後跟上來的宋玉問過是否是此處之後,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便走了進去。
宋玉泰然進屋。
陋室,他又非沒有住過。
不過屋子雖然簡陋卻收拾得很乾淨,這應當是魏無忌的意思,若是換了魏王,多半會把自己直接關進牢裡。
幾名官兵隨後退了出去,五步站一人,恰好將這小屋圍了起來。起初是豎起耳朵留意屋裡的動靜,但屋內的人過了半日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宋玉自然不會恩將仇報地離開這裡。
那個人想必迫不及待要對自己動手了吧?
晨風猛烈,簡陋的屋子微微戰慄着。
秋瑤走到門口,看了看凍得臉色發白嘴脣發紫的官兵,不輕不響的聲音落入風中,“我不會離開這裡,諸位請回吧。”
爲首的官兵先是一喜,隨即面露難色,召過身邊一名官兵,兩個人近身交談了兩句,隨即朝宋玉畢恭畢敬地拱了拱手。
“既是信陵君欣賞的人,我等必然信得過,多謝宋公子體恤。”
宋玉沒再多說什麼,靜靜地看着那些官兵如獲大赦地離開,隨即重新回到屋裡。
雙親早逝,他向來獨處慣了,景差雖爲摯友,但不得不受着世家大族那些繁文縟節的束縛,白日探訪促膝交談,他已然十分滿足。
從前自己一個人獨處時所做的事情無非便是讀書,而今這房裡除了基本的幾樣傢俱和一些供他暫時生活的用具以外別無他物,靜坐桌邊,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想念。
一向波瀾不興的臉上浮出幾分清淺的笑。
一想到她,他的心便情不自禁地柔軟起來。
想着她莽撞地爬過院牆,蹣跚地走到自己面前,繼而蹣跚着進入他的生命。
想着她捧着流光溢彩的螢囊回眸,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兩情若在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滿含深情的句子不覺從嘴邊流出。
這是她教他的,他一直記得。
四年的分隔算是什麼?比起那時的痛不欲生,再度相見已經是上天對他最大的恩賜。
手指不覺輕顫,那日令他絕望的一幕彷彿還在眼前。
她被迫從自己身邊離開,孰料在山谷遭遇了雪崩,他得到消息時已是第二日清晨,瘋了似的衝下山,卻見塌落下的積雪阻在路上,再往前尋去便看見一匹已經完全僵硬的死馬,淡淡的血色被積雪凍結。
原先被埋在雪中的馬車被挖了出來,他狂奔到馬車前往裡看去,滿目乾涸的鮮血。
沒有一個冬天像這個冬天一樣寒冷得如此徹底,彷彿渾身的血液都被抽乾。
他怎會怯懦到如此地步?任由他人將懷有身孕的妻子帶走,連追趕的勇氣都沒有,她曾爲了自己在衆軍圍困中同白起談條件讓他們離開,他卻無法將她留在自己的身邊。
他無顏去追,再來時,已是這般光景。
她被困馬車中的時候,心中是否怨恨着自己?
他不敢去想,睚眥欲裂地回到山上牽出馬,卻不知到哪去尋找生死未卜的他。
這是他此生第一回覺得自己是如此無能,那些清高,那些自傲,彷彿這山上的白雪,頃刻崩塌。
景差再次見到他的時候,神形枯槁的宋子淵隻身立在自己家門外,帶着血絲的雙目深深凹陷下去,被凍裂的嘴脣已經無法再滲出血液。
他第一時間想到是秋瑤出了事。
宋玉對於自己唯一的知己沒有絲毫隱瞞,將事情的始末告知於景差,本以爲他會怒不可遏地朝他動手,他卻一臉悽惻地看着自己,良久無言。
他對景差說,自己要全心輔佐楚王。
而後景差吩咐下人帶他清面用飯,自己進了書房,在裡面待了一整日。
他攔住了想要叩門通報的下人,默然地在門外等了一日。直到景差日暮開門,眼眶帶着淡淡的紅。
連夜入宮,覲見楚王。
官復原職,他心中沒有絲毫欣喜,有的只是一股決然。
他無法單身匹馬突破三軍來到白起面前,只有這樣一點一點積蓄自己的力量,他才能與那個不可一世的男人抗衡。
他來到江南,在屈原衣冠冢前立誓。
江南之亂,他身先士卒,讓秦人不敢再輕視楚國。
而景差留在說服楚王收復江邊失地,江南起事對一直左右搖擺的楚王無疑是一種莫大的鼓舞,然後他回到陳城,親自與景差一同協助楚王收編東部軍,短短半年時間,收回江邊十五座城池,楚軍士氣大振。
收回十五城失地時,他放過了那個守城的將領,爲的就是讓其回去向白起復命,問秋瑤的下落。
然而得到的答覆卻是白起漫不經心地幾個字。
人已死,身不還。
儘管已經爲這個結局做了心理準備,他依然無法按住自己腰間的佩劍,當時白起正率軍攻打魏國,他只恨不得單槍匹馬殺進秦軍。
幸而是景差攔住了他。
從前一直是他跟景差說不可意氣用事,而今兩個人的身份卻對調了起來。
冷靜下來過後,他一邊與景差繼續謀劃抗秦之計,一面讓人前往咸陽,本意是想要打探武安君回朝之後的消息,關鍵的信息難得,卻得到了些瑣碎。
白起派人抓了墨家的人爲自己做事,墨者自然不願,那麼其後果可想而知,可是那墨者幾天之後卻安然無恙地從將軍府中離開,他的人部分跟隨墨者,卻從他口中得知白起有個絕頂聰明的夫人,年方雙十,併爲白起孕有一子。
他的心猛地被揪起來,又讓人再探白起幼子的兒子。
不多不少,剛好四歲。
於是毅然提起身邊的劍,暫別楚王與景差,離開了楚國。
不論是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他都要親自動身去找回她,哪怕得到的只是一具枯骨。
他再也不會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流落異地。
再也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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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這一章的回憶內容原本是打算放在宋玉的番外裡寫的,然後我又卡文了,你們懂的,這一章看起來可能有些無聊,不過下一個章節俺就會奉上宋玉與白起正面交鋒的基情……哦不,是激情片段鳥~(腫麼聽上去還是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