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頃襄王十九年,秦伐楚,楚軍敗,割上庸、漢北地予秦。
——《史記•楚世家》
亥時初刻,驛站別館,窗內人影幢幢。
景差神情肅穆地看完手中的帛書,隨後起身將帛書置於燭火之上,赤紅的火舌很快捲上了素帛,景差將其扔在地上,靜靜地蹙眉看着。
“你意下如何?”一旁的宋玉臉上不辨喜怒,目光卻牢牢鎖定在地上的火光上。
“會不會太冒險了點,畢竟是謀逆之罪。”
“事到如今只能用這個辦法了。”火焰漸漸熄滅,,宋玉原本深邃的雙眼此時變得更爲幽暗。
“……那就按你們的意思去辦吧”景差輕喟一聲走到宋玉身旁,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前你阻止我進諫我還當你是猶豫不決,沒想到你竟一下子來這麼大手筆,只是到時候還要花更多的精力去勸解大王。”
“這只是權宜之計,秦軍伐楚,我軍一路敗退,大王若再不做出決斷,只怕鄢郢都難以保全。”燭光搖曳,橘黃的裝左右描繪着桌前之人俊美無暇的輪廓,卻無法將暖意浸入其眼底。
“希望到時大王能理解我等的用心。”景差俯身將蠟燭吹熄,就着窗外透進來的一點月光走到牀邊躺了下來,“早點休息,明早還要趕路。”
宋玉淡淡的應聲沒入黑暗之中,景差在心裡又是一嘆,翻了個身把臉朝向槍斃,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張清秀俏麗的面容。
那丫頭收到聘禮相比又要鬧騰一番,不過謝老爺是斷然不會再下先前那樣的狠手了。那份聘禮既是他的情意所在,也是秋瑤的一張護身符,她聰慧伶俐,但總是做一些過於出格的事情,謝父對其施以一些家法本也無可厚非,他確實也有點想借此磨磨她的性子。
可那天看到她被打之後那張可憐兮兮的小臉他又忍不住心疼起來,禁不起白芷的一鬨二勸,終是軟了心腸提前下聘。東西擺在那裡,景府的面子便擺在了哪裡,那個讓人不省心的丫頭也能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景差闔上雙眼,嘴邊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
記名起牀鈴剛打第一聲,可憐的秋瑤就被人從香甜的夢鄉中拽了出來。
一刻鐘後,秋瑤的面前出現了一名面若菊花的老嫗。又一刻鐘後,秋瑤緊張地嚥了口口水,兩眼死死地盯着那老嫗手裡的白絹,上面繡着……一坨黃顏色的不明物體。
“我說謝小姐,這都無奈提案了你連一個最簡單的花樣都繡不出來,這接下來的活還要怎麼學。”那老嫗一臉嫌棄地將白卷丟進針線筐,接着絮絮叨叨地重複一些針線的技法。
秋瑤一聲不吭地看着自己被紮成篩子的手指,恨不得捏起繡花針往那張老臉上戳幾個洞。正當秋瑤暗自祈求來人把這個滿嘴牢騷的老太婆拖走時,一名陌生的婦女忽然神色慌張地走了進來。
“張嬤嬤,大事不好了,你那個在郢都守城的孫兒派人傳話來,說是莊將軍造反啦!”
那老嫗聞言慌了手腳,手中的針線筐也落在了地上,“謝小姐,老太婆我就這麼一個孫兒,剩下的活你還是找別人教吧!”說完也不顧求啊喲答不答應,跟着那傳話的婦女一塊兒跑了出去。
秋瑤俯身拾起地上的竹筐擱在桌上,隨後跑出房門隨便抓了個長工詢問情況。
“據說是莊將軍見不得大王向秦人妥協,索性就在都城造了反,不過莊將軍也是一片好心,這火一時半會還燒不到咱們鄢城的百姓身上,小姐不必太擔心。”那女工輕描淡寫地回完話,然後兀自忙活去了,秋瑤卻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莊蹻造反,而且還是選在過度造反,鄰城的百姓卻沒有絲毫的不安,可見其民心工作做的還是不錯的。秋瑤對莊蹻的印象僅僅限於上次遊湖的路上,記得那次莊蹻正是策馬迎面而來……等等,那個方向,正是她將要前往的方向。
秋瑤心中一顫,不敢再往深處去想。郢都現在應該已經戒嚴,莊蹻造反的事情很快就會傳入楚王耳中,如果那兩人真的參與了這件事,豈不等同於虎口拔牙?
秋瑤心煩意亂地走回自己房內,仰躺在牀上努力整理自己的情緒。景差曾在茶樓救過自己一命,宋玉雖然表面冷漠,卻也在自己面臨窘境的時候伸出過援助之手,儘管明知道這兩人謀略在自己之上,可秋瑤仍是一個勁地瞎操心着。
莊蹻暴郢這段歷史她幾乎一無所知,也正是因爲如此她才擔心。對於一個曾就讀中文系的現代人來說,這也忒可恥了……秋瑤隱約感覺到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卻怎麼也記不起來,一個勁地在牀上輾轉反側。
冥思苦想過後,秋瑤終於放棄了這種難有成效的單向回憶,吃完午飯,秋瑤向謝老爺申請出門,謝老爹見她近期內表現良好也沒有拒絕,聽她說想去城郊透氣還給配了一輛馬車。
秋瑤爲此感慨萬端,早知道這謝老爹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她當初也就不會那麼不識相地爬牆逃跑,也不會被揍得那麼慘了……
馬車搖搖晃晃地向西行駛,車伕中途詢問了數回,秋瑤都沒有要停下的意思,直到馬車駛出城西大門。
秋瑤跳下馬車,發覺太陽偏西之處,是一座扶蘇環遍的山,高峻蒼翠,陡峭巍峨,秋瑤覺得有些似曾相識,幾許不甚明晰的記憶呼之欲出,卻怎麼也記不清楚。
“那是什麼山?”
“回小姐的話,那是西陵。”
秋瑤微微眯起眼,凝視了一會那座霞光暈染的山峰,那種莫名的熟悉感更加強烈,於是重新跳上馬車,“去那邊看看。”
“這……”車伕面露難色,秋瑤心想這車伕應該是受過謝老爹關照要看好自己的,便也沒再勉強,吩咐原路返回的同時,暗自決定要找機會去山中一探究竟。
那車伕聽到秋瑤說要回去,立即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秋瑤無語地腹誹,這謝老爹究竟在人家面前把自己形容得有多難纏(事實上她確實就有那麼難纏~)
車伕牽着繮繩將馬車調轉方向秋瑤興致索然地閉上眼睛準備打個盹,忽然聞得後面傳來一陣馬蹄聲,因馬車行動較緩,那身後的馬蹄聲便很快靠了近來,秋瑤並未在意,徑自打起了瞌睡。
誰知馬車還未駛進西城門,秋瑤便聽到前面傳來一聲尖銳的馬嘶,緊接着整個車身都劇烈搖晃起來,秋瑤一個不留神,險些栽出車門摔了下去。
“天,這是地震嗎?!!”秋瑤欲哭無淚,真是沒有最衰只有更衰,她今年一定是犯了太歲。她蹲下身子死死拽住窗沿不讓自己摔出去,耳邊傳來的是馬的驚叫與車伕不住的咒罵。幸而這“地震”只持續了僅僅半分鐘,那車伕隨後打開車門詢問裡頭臉色慘白的秋瑤的情況。
“我沒事。”秋瑤有些虛軟地半蹲着望向外面,心有餘悸。她忽然看見車伕身後還有另外一匹白馬,不禁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有個不要命的騎着馬攔在了我們的馬車前,險些撞到了一塊,不過那人似乎受了很重的傷。”車伕側身讓秋瑤跳下馬車。
只見那白馬顯得比自家受驚的馬還要焦躁不安,兩隻前蹄交替着跺着地面。馬下則是躺了一個滿臉血污面色蒼白的昏迷少年,那斑斑駁駁的血跡佈滿支離的衣衫。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秋瑤頓覺一陣眩暈。
“快把這人弄到車裡去,說不定還救得過來。”秋瑤蹙着眉頭背過身去,那少年身上的傷口顯然是刀劍所致,自己貿然救人可能會招致禍患這一點她並不是不清楚,但是要她見死不救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我說小姐,這人身上全是血,我這車還是年前剛買的……”車伕一臉的不情願,秋瑤氣憤之餘看到了那匹白馬,隨即心中一亮。
“這馬不錯,你救完人可以把馬帶走作爲補償。”
馬伕順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那匹還未完全長成的白色小馬駒,雙眼頓時一亮,只說了一句“確實是一匹良駒”,便非常積極地去背起那個負傷的少年,秋瑤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一小步,直到少年被車伕放在車內,才皺着眉走到了那匹稍微安定下來的白馬旁邊。
秋瑤摸了摸馬脖子,目光觸及那白色鬃毛上的一塊尚未乾透的血跡時,一雙秀眉更是擰到了一塊。
“我馬術不精,你最好配合一些,不然我就把你主人丟在路邊。”不知是不是那白馬聽懂了秋瑤的話,四隻小蹄子沒再亂蹬,而是乖順地低下了馬頭,順便甩了甩漂亮的馬尾巴。
秋瑤這小白馬頗通人性心情一下在好了很多,十分容易地跨上了並不太高的馬背,心裡尋思着到時候該如何留下這匹可愛的馬駒。
很快她又發現了另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那馬不論怎麼趕也不願意快跑,鄉間小道不容一車一騎並行,後面的馬車速度自然也就快不了。
它是擔心劇烈的顛簸加重主人的傷勢麼?秋瑤對着小馬的喜愛程度又提升了一個層次。
秋瑤來到離最近的一家醫館時已臨近日暮,車伕任勞任怨地把人一直背進了醫館,裡頭的幾名醫師見來人傷得如此之重,忙不迭叫來自己的助手把人擡到裡頭去查看傷勢。
“您先回去吧,順便轉告我爹,我先留在這裡。”秋瑤在門口同白馬站在一塊,思忖着該怎樣留下這匹馬。那車伕卻已然迫不及待地準備牽馬,孰料那看似溫馴的白馬此時卻忽然擡起了兩隻前蹄,作勢就要去踢那車伕,秋瑤在旁邊差點沒笑出聲來。
“這馬看着認主呢。”確切的說法是認人,大伯你人品不夠,一定是這樣,恩恩。
“這忘恩負義的牲畜。”車伕險險避過白馬的攻擊,心有不甘地朝着馬催了一口,“罷了罷了,就當我今日多管閒事倒黴了。
秋瑤見車伕罵罵咧咧地準備駕車離開,心知這馬伕實質上是在責怪自己,連忙上前陪着笑,“您等會可以和我爹多要一些錢,就當我賠償您的損失。”
車伕這才作罷,向秋瑤道過謝之後駕車離開了。秋瑤無比開心地拍了拍馬頭,隨後打算把馬拴在醫館前面的一棵樹旁,誰知那馬梗着脖子就是不肯,秋瑤無奈,只得把它留在了門口,自己走進了醫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