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遵守承諾,派遣景差之子景陽率軍前往趙國,秦國撤軍,同年景差因病去世,享年三十七歲。
而景差一死,本就頗受排擠的宋玉成爲了衆矢之的,明槍暗箭令人猝不及防,楚王聽信左右,罷黜宋玉官位,令其離陳。
秦國的撤軍有些出人意表,長平之戰,趙國同秦軍斡旋了三年,終是落敗,而後元氣大傷,按理秦國應當乘勝追擊,一舉破趙,白起仍舊主戰,但秦昭王卻聽了丞相範睢的建議堅持召回白起,最後同趙國談和,趙國割了六座城池,換取一時的平安,而秦國內部的將相失和則愈演愈烈。
時年九月,秦國發兵攻打趙國,白起告病不行。平原君修書魏國,信陵君竊虎符拯救趙國於危難之間,秦國損失慘重。
接下來的一年秦國又斷斷續續派了幾次兵攻打邯鄲,但每次都是損失慘重,秦昭王令範睢幾次請白起帶兵,都被白起拒絕。
秋瑤本想見了景差最後一面,便帶着秋錚動身去找白起,但是中間戰事告急,七國之間打得不可開交,秦國又拼了命地想要拿下趙國,楚國又派了春申君聯手信陵君迎戰秦國,這時候實在不適合秋瑤和秋錚出行。
見面一事就這麼拖了整整兩年。
直到聽說秦國名將武安君白起忽然被撤了官,削了爵位,成了一個普通士兵,秋瑤才驚覺時間不多,帶上秋錚,匆匆忙忙向秦國趕去。
秋瑤忘不了臨行時宋玉的眼神,猜測,隱忍,失望,無可奈何。
“我會把以初帶回來。”
她目睹景差的逝去,心中充滿了對過往的緬懷。
她不想再錯失什麼,可是她跟宋玉,也許終究是回不去的。
她可以盡釋前嫌,但是宋玉做不到,他會把她留在身邊,但他們終究是貌合神離。
原本半個月就能趕完的路程,因爲戰亂,秋瑤用了兩個月纔到達咸陽。
她先是去了原來的將軍府邸,但是那座宅子早已易主,花了不少工夫向人打聽,秋瑤才知道白起已經遷居陰密①。
又花了一天到達陰密,秋瑤終於找到了白起的住所。
和之前許多次一樣,她先見到的人是司馬靳,他是白起的心腹,白起被革職,他自然跟着被罷官。
司馬靳對着秋瑤的審視中帶着敵視,看到她身後的秋錚,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後帶着兩人來到白起的房門前,裡面傳出一片重物被怒擲於地的聲音,秋瑤渾身一震,敲了敲房門,隨後回頭對秋錚使了個眼色。
“誰?!”房門被從裡面打開,白起餘怒未消,看到秋瑤,先是一愣,臉上隨即換上一副複雜的神色,“你倒還知道要……”
“錚兒,叫父親。”
“父親。”秋錚認認真真地叫了一聲,隨後仰着脖子定定地看着白起。
秋瑤也凝視着他臉上每一絲情緒的變化,不過兩年時間,他的鬢角已然白了一半,整個人看起來尤爲消瘦,顴骨凸了出來,新蓄的鬍子讓他顯得比實際年齡大了一些,那一雙鳳眸微微眯起,讓他看起來有些狠戾而刻薄。
白起看了看這個與自己分外相像的半大男孩,默然半晌,隨後一把提起秋錚,轉身進了房,重新將門重重地關上。
這下子輪到秋瑤傻眼,轉過身去,卻見司馬靳走到了院門口,將大門鎖了起來。
秋瑤皺了皺眉想要發問,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你不該在這個時候過來。”共進晚餐時,白起說了這麼一句話。縱然官爵不再,他身上仍然散發着一種睥睨衆生的凜然與傲氣。“我找了幾個可信的舊部,他們已經在護送你的家人和以初前往楚國的路上了,你帶着錚兒也儘快離開這裡。”
“讓我和錚兒陪着你,白起。”秋瑤輕輕擱下碗筷,語氣淡然卻不容置喙,“這不是什麼補償,這是爲人妻子的義務。”
白起手中一頓,沒有再說什麼。
那天晚上,一向沉默寡言的司馬靳對秋瑤說了有史以來最長的一番話。
“我不止一次後悔當年把你帶到將軍面前,”司馬靳並未改掉對白起的尊稱,“你要來便來,要走便走,我不知你把將軍置於何地,但我看得出將軍對你的重視。你們之間的是非我看不清明,但我對將軍眼光的堅定卻從不動搖。今日你來此處,我仍尊你一聲將軍夫人,我只希望不管接下來發生什麼,你都不要提前離去。”
“我不會走的。”秋瑤自己也不知道懷着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她不否認自己來看白起的原因,有一部分是因爲悲憫,但是無論如何,她不能在白起面前表露出這種情緒。
她知道這樣平靜的日子無法持久,但沒有想到短到只有十天。
秦軍再一次吃了敗仗,秦昭王想到白起先前對自己的頂撞,心下恨恨,隨即下令將白起驅出咸陽。
還沒行出百里,有一道王命接着送達,使者順帶奉上一柄劍。
秋瑤的心頓時漏跳一拍,“我有個辦法,你可以找一個體貌與你相近的人……”
“還記得初次見面時你跟我說過什麼嗎?你說只有保住了性命,才能保住那些對於自己重要的人與物,”白起顯現出這幾日來難得的冷靜,“但是,這個世上,還有遠比生命更爲重要的東西。”
比如你。
這句話白起沒有說出來,只是吩咐剩下的幾個心腹帶着秋瑤和秋錚離開。
很快秋瑤便得到了白起自刎的消息,司馬靳一生忠於白起,在白起劍落的下一秒拔刀。
回程時,秋瑤倚在馬車裡,低低地問着秋錚,“那天在你父親房裡,他與你說了什麼?”
“他讓我不要對外說我是他的兒子,”秋錚哽了哽,硬生生把淚水嚥了回去,一臉的毅然,“但他還說,我心裡必須時刻記得,我是白起的兒子。”
秋瑤胸口一滯,旋即捂住嘴,別過臉去。
其後四年,秦昭襄王滅東周。
同年,嬴政誕生。
又過五年,秦昭襄王薨,秦孝文王子楚,在位三日而逝,秦莊襄王即位。
秦莊襄王在位三年病逝,年僅十三歲的嬴政即位。
其後秦國並韓國滅趙,水淹大梁。
老將王翦率兵六十萬,滅楚。
楚國淪陷的那天,秋瑤坐在牀邊,像當年握着景差的手那樣,握着宋玉的手。
相守二十年,她看着宋玉日漸消沉。他愈發地寡淡清冷,眉眼間滿是哀愁。而今他終於可以解脫,看着這個與自己牽絆大半生的女子,他仍舊是說不出話。
宋玉去世的那一日,滿城風雨。周圍慕名前來送葬的人很多,秋瑤默不作聲地走在隊列前頭,身後是早已成人的兩個兒子,以初掩面,秋錚緊緊抿着脣,雙目通紅。
也許這是最好的結局,雨後的天空一片陰沉,寒竹上掛着雨珠子,隨着清風輕輕鞠下身,
秋瑤忽然想起了一句詩——
君不見,長門青草春風淚。
一時左計,悔不早荊釵。
暮天修竹,頭白倚寒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