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又下了幾場大雪便進入臘月, 牛管家做事果真是雷厲風行，不過十日，便將該收的租都收了上來, 這會子正拿着賬本給柳氏念着賬目, 柳氏坐在椅子上, 手裡摸着手爐, 腳下踩着腳踏, 聽了牛管家的報賬面上高興，又誇他做事有時效，欲給點小獎賞, 牛管家便只笑說自己沒做什麼，都靠的是底下的幾個夥計, 柳氏便也將一同到底頭收租的幾個家丁一併賞了。後牛管家方將賬目唸完, 便有小丫頭進來回話, 說外頭張二爺來看望鍾老爺和柳氏了，柳氏聽了瞧了眼牛管家, 牛管家面上一笑，將賬本翻至後頭空頁處，又有江夢手快，從後室拿了筆墨紙硯來給牛管家準備着。
那張二在小丫頭的引領下進了內室，半新的貂皮外衣裹得肥大的身軀越發的臃腫, 身後張府的幾個塊頭較大的夥計各挑着籮筐麻袋跟了進來, 又將肩頭的擔子放下, 各向柳氏行了禮後便又由小丫頭領了出去。
柳氏瞅着張二那半新的貂皮大衣, 笑道：“一看張二爺這身打扮, 便知張二爺是個最會節儉持家的！”
張二給柳氏行了禮，笑道：“夫人見笑了, 這濟南府裡誰不知道夫人才是最會管家理事的，咱一粗漢子，不過是茅坑旁邊躲着的一臭石塊，哪裡就能跟夫人這般操持過大事的人相比。”
柳氏聽了這話笑，江夢君玉也在身後偷抿了嘴，柳氏道：“今年收成如何，底下的佃農可是好管？”
張二聽了柳氏這話直皺了眉，道：“夫人這話可是問到點子上了，因今年上半年鬧了場蝗災，搞得那些個農戶是顆粒無收，不說十室九空，起碼也是七空六空的，雖說下半年收成好了點，但一戶人家多則十幾口，少的也有那麼五六口，能種出口糧已是不錯了，哪裡還有東西交上來，咱遣人去收租，那是一個難呀，到如今，連五分之一的租都沒收上來，來硬的卻又是不忍心，我若是能像他們收租那般，拿兩根棍子在手，這租，怕也是早就收成了！”張二說到這又望向柳氏身側的牛管家，問：“牛管家今年的租收得如何，又是如何收的，快授點法子給我，好歹也讓我把這年貨銀子給弄回來。”
牛管家聽了張二的話淡笑道：“這天下的百姓都一個樣，張二爺都說這租難收了，難道咱們底下的佃農會容易對付些？我也是一樣，這租收的是零零碎碎的，我也正爲這事發着愁呢！”
張二聽了牛管家的話笑道：“昨兒個路過清水村，聽那兒的佃農說牛管家收租是很有一套的，這會子牛管家又是這般說，想來定是那佃農跟我混說了。”
牛管家聽了這話面色不甚好，柳氏只淡笑幾聲，又道：“今兒個老爺不在府裡，張二爺說來看望老爺，可是要讓張二爺白跑一趟了。”
張二忙笑道：“鍾老爺不在，夫人在也是一樣的。”又轉了身指着身後的大堆小堆道：“這是今年張二孝敬老爺夫人的，雖都是些農家來的東西，但張二知道，富貴人家缺的，不是什麼金呀銀呀，珍珠瑪瑙明月珠的，應是這些土裡出來的，乾乾淨淨，吃下去清清爽爽的東西。”
柳氏聽了這話只笑不語，牛管家拿了賬本毛筆過來一一記錄，大抵是些土雞牛肚臘肉野兔牛乾白菜胡蘿蔔之類的農家貨，雖算不上名貴，但也確實像張二說的那般，柳氏倒真喜歡。後柳氏又留那張二在府裡，由牛管家陪着用了午膳，且叫江夢去包了些人蔘鹿茸之類的給他，待晚飯之前張二才辭了柳氏，帶了那包裹回去。
後幾日又有濟南府的其他鄉紳官僚來府裡走動，又因鍾老爺即將上任撫臺，衆人帶來的禮也都較往年貴重，而柳氏又是極精明的，想着日後鍾老爺在官場裡還有多處需打點的地方，便將那些東西都一一列在了一起，請牛管家來估了價，選出一柄檀香木嵌玉如意，一枚嵌珠象牙簪，一牀明月象牙簟，一尊金甌永固杯，另有玳瑁珊瑚犀角等精品數十件，準備留着日後做大事用。
春節在即，府裡頭一時間又忙碌起來，這日白凝剛在屋裡給那白鴉切好白菜蔥段，和着老米豇豆一起餵了，便有流砂過來叫喚她，說是今兒個府裡頭施粥，大家又要忙着年節的事，叫白凝跟着她去幫忙，白凝便將那鳥籠提去給了鍾冉，又跟着流砂去了廚房。
廚房裡頭白凝見到了青衣石涼，兩個人各拿了個吹火筒在竈臺前吹着竈火，滿臉的灰跡，眼睛被煙火薰得淚溼溼的，白凝在這頭望着那邊無聲，不是憐憫他們，是在嘆息自己，身爲下人，只要主子想攆你了，無論如何，都是逃不掉的，就像青衣石涼，就像流水，或許，某天也會輪到她！
和着衆人，將一桶一桶的粥擡到板車上，又在後頭推着一起運往大門口去，鍾府很大，從廚房到門口也要走那麼段時間，丫頭們便開始八卦。白凝因不受歡迎，便退了出來，跟着流砂在後頭走着。
白凝笑問：“府裡頭是不是每年都會施粥？”
流砂笑道：“是如此，夫人心善，每年這個時候，濟南府裡的乞兒難民們便會開始關注府門口了，今兒個施粥，昨兒個開始便有人在門口排着隊等着了。”
白凝聽了暗歎，通宵排隊，只爲一碗稀粥！又聽得流砂道：“夫人每年都從府裡的用度裡支出五十兩銀子，用來行善，今年更是支了六十兩給廚房，要廚房將這事好好辦好了，說外頭的百姓，日子艱苦，富貴人家就該幫着點。”
白凝聽了笑，卻是無語至極，恰巧這時牛管家從前頭走來，身後領着個鄉紳般的人物，鄉紳身後又有幾個漢子，擡了些箱子急走着，白凝見了牛管家欲打個招呼，牛管家卻是連瞟她一眼的時間都沒有，直領着那些人往柳氏院子裡走。
白凝站在那裡回頭望着那羣人，怔怔的望了片刻，想了片刻，又回身望着前頭的粥車，白凝笑，慘淡的笑！
到府門口時白凝發現流砂果真沒有說謊，府門口人氣之旺，之亂，足以媲美明星們的籤售會現場，而鍾老爺此時已經親自到了門口，大叫着大家靜下來，要守秩序，衆人見鍾老爺發話了便也慢慢靜了下來，鍾老爺面上高興，瞅眼那粥車上的粥，便又皺了眉，大聲呵斥廚房的管事，道：“叫你做事，你怎麼做的，說了這粥要熬濃一點，稠一點，你怎麼就這麼蠢！”
那管事瞅了眼那粥，分明也不是特稀，但心裡也是知道鍾老爺的心思的，剛想說什麼卻又聽得鍾老爺呵斥道：“還杵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再去吩咐廚房，多熬一車濃稠的送過來！”
那管事忙應者進了大門，直往廚房裡頭去，衆人見還有粥要來便又歡呼了起來，喧囂聲中大多是鍾老爺活菩薩，在世佛祖之類的話，只偶爾飄來幾個不和諧的音調，卻也只一下就被稱譽聲淹沒。
鍾老爺將了幾句後就匆匆忙忙的進了府門，往柳氏院子裡去了，白凝站在屋柱旁，靜靜的看着一切，不過片刻，眼睛便感困頓，擡了眼，望着遠處的綠色，又望向天邊時灰時白的浮雲，嘴角慢慢抽出一抹笑意，冷冷的，忽又有流砂在前頭叫道：“你站在哪裡做什麼呢，這裡這麼忙，你可好歹來幫幫手！”
白凝這才擺正了臉，朝着那粥車走去，拿起鐵勺，給前面排着隊的婦人舀了一瓢，那婦人卻在擡眼說謝的瞬間忽的摔碎了手上的瓷碗，大叫一聲‘鬼啊’狂奔出了人羣，衆人聽了也皆是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