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有求生之心萬分深切,然黛玉之事深壓在心頭,林如海也不能好好休息,不過睡了一個多時辰,復又醒來,讓人去取了都中的來信。
兩封都是賈家來信,一封來自榮國府,一封來自寧國府,林如海心繫女兒,先翻看榮國府的信。
“妹婿林氏如海如唔:
自吾妹去後,母親大人深感切膚之痛,常日以淚
洗面,吾與兄長恩侯亦悲痛萬分,接甥女林氏黛玉入府
一則聊以慰藉母上喪女之痛,吾與愚兄喪妹之哀,二則
以解甥女無人教導之憂。
......
自甥女歸府,母上甚爲寵愛,然此亦引小人妒,
吾等不查,令流言四起。
......
某日某時,甥女遊園遇兩婆子嘴碎談及謠言,怒
於謠言,累於不敬。歸,體貼長輩,未言及所受委屈。
......
次日,甥女病重,被隔離。”
林如海見此捏緊信紙一角,強忍着怒火與擔心往下看,
“幸得神醫孫氏照看,如今已無事,另附上孫神醫
脈診在下,望勿掛。
......
吾等管教不嚴以致內宅流言四起,着實愧疚不
安,......”
之後的林如海沒什麼心思看下去了,翻出所謂的孫神醫的脈診,直接翻到最後,果見“尚已無礙,然有傷根本,仍需細細調養”等語,雖沒什麼大礙,但見到“傷及根本”等語,林如海仍是無法忘懷,林黛玉三年前離府時不過有些胎裡帶來的不足之症,如今卻是“傷及根本”,換哪個關愛子女的父母受得了?再重新通讀信紙,其他的不過是處罰流言相關奴僕,整頓府內歪風邪氣,道歉之類的言語,絲毫未提賈璉來府致歉,以及將林黛玉送回府等語,甚至都未提及流言所傳爲何,就打算將一切揭過了?
林如海冷笑。
將信放在一邊,取出另一封,送信的是賈氏族長賈敬,林如海不禁疑惑,他是見過這個舅兄的,在京都,也有過相關的聯絡,印象中是個信道,極爲瀟灑不羈的,敏兒也曾言賈敬大哥對於自己一干同族兄妹也是極好的,但兩人到底隔了房,敏兒也有嫡嫡親的兄弟,他們並不多親近,對於他的來信確實頗爲奇怪。
打開信,開頭是賈敬瀟灑的字跡,林如海是前科探花出身,才華橫溢,對於詩、詞、文章、琴、棋等諸多方面皆有涉獵,但最看重的還是字跡的端正美觀,他信奉見字如見人,第一眼看到這字就對賈敬印象頗好,加上之前亡妻的評價,好感又加幾分。
“林兄拜上:
幼女賈氏四女與兄女林氏交好,同住一院,情如同胞,自林女病,移居寧府,然對林女甚爲關心,怒於林所受之難,憤然示下,懇請吾信寄與汝。吾年過半百,膝下徒有一子,其母亦九死一生生下此女,今方六歲,我等寵愛過度,驕縱異常,然亦不望阻其意,遂寄信於閣下,若有打擾,方請見諒。”
賈敬雖言賈璐“驕縱異常”,但字裡行間並無斥責,反而流露出以爲父親對女兒過分要求的無奈寵溺。林如海同賈敬一樣,都是上了年紀方有一女,對女兒的寵愛都是一樣的,加上兩女都是好友,對賈敬多了分同一類人的認同感,對賈璐也多了些長輩對晚輩的寬容。
拿起賈璐的信看了起來,入目的雖橫平豎直,但大小不一,塗改頗多,有些字甚至缺胳膊斷腿,林如海第一反應就是皺眉,但思及賈璐不過六歲幼兒,而且父母在堂頗受寵愛的事實,也不甚在意了,之後深入內容更是挪不開眼,這說的都是自己不曾聽聞的小女的日常,更是黛玉從未談及的煩憂之處。
“某日,寶哥哥又一大早衝進我們院子了,吵死了!”
.......
“某日,花房送來一盆紫荊花,我不喜歡,林姐姐也不喜歡,不過大家都說姑娘家的屋子裡就該有這鮮豔的花朵,林姐姐也說這是長輩的愛護,不能棄置。”
........
“薛家寶姐姐來了,林姐姐好像不喜歡她,說她是個內裡藏奸的,讓我也遠着點她。”
......
“她們又胡說,誰說林姐姐小氣的,每次有下人過來,林姐姐都是給一大把的金瓜子的,寶姐姐給幾串銅板就算大方了?”
......
“林姐姐又哭了,”
......
林如海一個字一個字得看着,就怕漏了什麼,看着這些越寫越凌亂的字,就像是看着自己粉雕玉琢的女孩兒一點點長大,黛玉雖然也會和自己寫信,但信中說自己的不多,更多的是叮囑自己要好好保養之類的,看了那些,自己心裡爲着她的孝心而暖和,可也以爲她一切安康,雖不至於毫無波折,但也算是兄弟姐妹躬親喜樂。知道林福來信,自己還不大相信,畢竟敏兒口下那個喜悅平和的賈家斷斷不會做這等不要麪皮的事的,直到京都再來信,知道看到榮府含糊其詞的信,看到賈氏四女的稱述,才恍然明白,原來黛玉在自己的忽視下受了這麼多委屈。
林如海腦海裡回顧着剛剛所看到的,雙手不住得顫抖,好在他也是多年宦海沉浮的人,心機定力什麼的還算有些,不斷分析三分消息,以好準確判斷黛玉在林府的境遇,不管是接她回家還是另作打算也好有個標準。
突然,林如海猛然做起,翻過脈診,敘述病因裡提道,“原不該如此嚴重,怕是接觸到什麼過敏物質”,又翻開賈璐的信,“送了一盆紫荊花,大家說...林姐姐說不能閒置”,“紫荊花”不宜放於室內,其花粉與人接觸易引起喘喝(哮喘),黛玉本就在呼吸方面有所不足,這個大家是誰!
幾次心潮起伏下,鐵打的人都有些受不住,更何況是虛弱的林如海呢,幾番折騰下來,林如海感到自己的心撲通撲通快要跳出來了一樣,強忍下怒意,嘴角銜着一絲血跡。
這番場景着實驚嚇到了剛進屋的梅姨娘,請醫安撫又是一陣折騰。
半月後,林先生受林如海邀請來到御史府。
林先生是林如海的落魄族人,當年雖考中進士,但家中無力再供他上京趕考,爲了湊足學費,林先生的父母做苦力活都勞累而亡,林先生對科舉着實惡感頗深,受林如海看中後,雖然得了資助科舉上榜,但沒有入朝爲官,而是在林府做幕僚,幫着林如海做些事,在林如海這些年和江南各大鹽商、官員以及他們背後錯綜複雜的關係爭鬥時,靈活多變又機智敏感的林先生着實幫了他不少忙。
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專注於公務的林老爺休假已逾半個多月了,作爲林如海的心腹,他十分清楚他中毒的事實,曾勸他積極問醫,但都被拒絕,他病了半個多月,都沒有消息,此前林府滿揚州城得找大夫的事情鬧得整個江南地區風言風語,就連林先生也以爲林如海撐不過去了,此刻,宣入府,也是爲交代遺囑,懷着一顆忐忑的心,林先生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