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夫是見過林如海的,見過兩次,一次是他剛來揚州時,他沒有坐轎,騎着馬,女眷跟跟在後面,雖面帶風霜,但還不失爲一名偏偏兒郎,現在這個形容枯槁,面色慘白的人是誰?
張大夫當了一輩子的大夫,見此情景沒有退縮,反而更近一步,打算細瞧了他的面色,空氣中傳來淡淡幽香,張大夫有些不愉,真是胡鬧!
這都病成什麼了還點什麼香,雖是如此,腳下也沒停,手腳利索自己鋪好診布,上手細細把脈,手底下脈搏時而沉重緩慢,時而輕浮跳脫,着實與一般病例不同,怪不得說請了很多大夫都診不出來,就是自己浸淫醫術多年,也不曾聽過這種脈象。正當他在冥思苦想之際,林如海突然醒來咳個不停,一旁女婢忙拿過痰盂放於下方,咳嗽結束後拿手帕小心收拾殘餘的污穢。
張大夫一直從旁觀察,又讓女婢將手帕給他,細細打量了,忽的面色一變,小心收攏手帕,又快步走向香爐,將煙給滅了,倒處殘渣,小心檢查着。跟着一同進來的管家還有什麼不明白,湊近了問,“可是這煙有什麼不妥?”
“這是哪來的?”
“這些都是普通安神助眠的花草,決明子、丁香、薄荷之類的。”
張大夫搖頭,“但看薰香而言,並無不妥。”
“那麼,老爺的病?”要知道之前請的大夫不是一上手就道無能爲力就是支支吾吾說不出個一二三來,還是其中一位點出讓自己等人尋來這位揚州最積年的大夫來瞧瞧,果見他似乎真有幾分本事。
“還沒確定,得等老夫回去查查典籍。”
管家急了,“哎呦我的老大夫呀!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查典籍!”
老大夫怒了,“還能有什麼時候!看他這身形,這臉色,就算沒病,飲食睡眠不調也已多日了,怎麼不知道早點請人來瞧呢,現在倒急了,啊!”
管家心中苦笑,老爺自小少爺、太太相繼去後就頗有些心灰意冷的感覺,在將姑娘送到岳家後更是將全部心思都投入公務,連每一旬的請安脈都省了,他們往日勸老爺按時吃飯都如臨大敵,上次姨娘勸着多多休息更是被禁足半個月,誰還敢多言。
“莫若這樣,老大夫,您說,典籍在哪兒,我們派人去給您取來,省得您再費力奔波如何?”
張大夫原是不同意的,但一想到剛剛請來時的奔波他也慫的慌,自己這把子老骨頭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經得起這般折騰,也就沒反駁,最後還是讓那個送他來的壯漢再跑了一會。
趁着這點時間,張大夫讓人將林如海吃穿用的東西都收拾出來,自己一一檢查,可惜一直在搖頭,管家見這個場面記得都在暗中嘀咕,這該不會是沽名釣譽吧!
不一會,張大夫所要求的書給取來了,管家看見張大夫小心翼翼取出被燒了一大半的典籍,眼角有些抽抽,這是從哪個犄角嘎達裡找來的,靠譜不?張大夫翻了翻,眼神一亮,指着其中一頁說,
“看到了嗎?這裡的脈象與你們老爺的頗爲相似,連其他的表現尤其是咳出來的痰中血色中暗纏銀線都十分相似,但是問脈得細究病理來源,這裡只有一處草藥看得出來是決明子,其他與之相配的原因早已被火燒燬了,好在用針用藥還算清晰,所以請你們府上做得來主的說句話,是否要讓老夫來治!”
管家面色一變,暗自叫苦,道“請老先生稍等。”自己回身向旁邊的小偏室走去,隱約間有些人影似是女眷。
不一會,管家又出門,嚴肅問道,“敢問先生,這殘本是從哪來?”
張大夫一聽,也知道他們怕也是背水一戰,也鄭重言“這書是我家祖上傳下,據悉當年秦始皇焚書坑儒時,先祖冒險從火上救下,當時大儒讓先祖好好保存,後面也有一則疑難雜症也已證實有效可用。”
“那不知我們老爺若不就醫還能撐多久?”
“看他這種情況,怕是有經歷過大悲大喜,是否?”
管家點頭。
“按照已有的情況來看,貴府老爺應該是多種物品交錯使用中的毒,潛伏期極長,要是不動怒還可撐個五六年,但這般動怒下,若是這方子正好對症還好,若是不對症或者不治療,怕是撐不過半年。”
“那先生有幾層把握?”
“方子對症的話,我有九成的把握,它的下針用藥都不難,但是若是不對症的話......”
管家也只其言外之音,但揚州本土的大夫基本都請過了,就連周邊都請了不少,府上沒有正經主子,要是快馬加鞭請京都姑娘做主,主子也不知道撐不撐得住,況主子動怒也是京都林福大管家派人來之後,管傢俬以爲姑娘怕也是不好。
他是府上的家生子,自然希望林府長長久久的纔好,咬牙道,“好,請先生動手。”
張大夫聞言,吩咐人準備熱水煮藥等,自己沐浴更衣,養足精神才動手。
一個多時辰之後,張大夫有些搖晃出了門,安慰緊張兮兮的林府衆人道,“不用擔心,只要保持心境平和,不再隨意動怒,好好保養,就不會出什麼大褶子了,不過照他之前那樣不顧身子透支精力,也活不過十年!”張大夫鄭重提醒。
衆人激靈,歡愉的氣氛又瞬間沉默,還是管家強打起精神派人送張大夫離開,自己收拾後局。
幾日後,林如海醒來,渾身乏力,手足就像灌了鉛一樣,但總覺得一直壓在心口喘不過氣來的壓力鬆了不少,吐痰時也沒有利刀刮喉的痛苦,身邊候着的梅姨娘扶起林如海,餵了他一口溫水,又拿一直溫着的小米粥餵了小半碗,林如海緩過來後問,
“我這身子怎麼了?”
“沒什麼,”梅姨娘想隱瞞的心思在林如海精明的眼神下暴露無遺。
“老爺怕是中毒了,但不是很重,揚州府的張大夫出手後,就解得差不多了。”
林如海是知道自己中了毒的,自妻子去後,自己早已萬念俱灰,只想着早日除掉江南毒瘤以報皇上知遇之恩,再將家產悉數留給黛玉,以岳母舅兄對敏兒的偏疼,寶玉黛玉兩人的青梅竹馬之情,加上這百萬傢俬,想是自己去後也可以面對亡妻了。
但是想到林福傳來的消息,眼中厲色一閃。
問一旁的管家,“可有京中來信或來人?”最後兩個自含糊不清,林如海怕也是害怕京中來人吧!
管家後面沒聽清,但前面還算清晰,言道“是有兩分京中來信。”
林如海緊緊拽住錦被,咬牙切齒道,“賈家,賈家,將信拿來!”梅姨娘雖不知老爺爲何一提起賈家就這般憤恨,但不久前張大夫才提及不能動怒,林如海漲得紅紫的面色像是在提醒她動怒還有不到十年的壽命,她可還不想做**呢!
頂着林如海的怒火,安撫道,“老爺,動怒傷身,張大夫千叮嚀萬囑咐不可再動怒了,老爺就是不爲着自己也要爲着姑娘考慮呀,況若是太太知道了也會擔心呀!”說着,自己哽咽起來,她是賈敏的陪嫁丫鬟,後因賈敏擡舉成了林如海的姨娘,與賈敏感情甚鐸。
林如海先是聽到姑娘,勉強平息下怒氣,黛玉外家靠不住只有自己這個父親了,不管怎樣,自己都得撐下去,後來聽着亡妻,愧疚於沒有完成她的承諾好好照顧幼女,越發不能撒氣了。
平息下呼吸,發現現在除了心率加快呼吸有些不暢外,沒有了以前火辣辣的疼了,想是真的治好了。
自己當初一昧求死自有心灰意冷的緣故,也有百般求醫而不得的灰心喪氣,現在沒了必死的前提,爲着黛玉自己也得好好活着。
如是想着,林如海復又躺下好好休息了。
梅姨娘、管家見此鬆了口氣,眼神中閃過欣喜的光芒,他們都是陪伴林如海多年的人,怎會體會不到他身上蓬勃的求生意味,那遠不同於這兩年的死氣成成。這世上絕症還可能有救,但一心向死的人,誰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