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元宵節,過了十七纔算完。
百花酒樓靠近西大街,西邊的雅座推窗即可看見朱雀大街上閃爍迷離的燈市和穿梭如織的人羣。
夏志清坐在雅座裡,背後的白櫺紙上不時映出團團的紅色焰火。
他拿着菜單斟酌良久。
旁邊點頭哈腰的夥計打量着他腳上那雙鑲邊雲頭鞋,知道遇到了從江南來京都的鄉宦,笑着介紹道:“要不,公子點個我們百花樓的特色菜百靈來朝?”
夏志清一副置若罔聞的樣子,繼續翻着菜單。
跟他來的貼身小廝先春笑道:“我們已經點了一道清炸鵪鶉了,還是換道別的菜吧?”
夥計笑道:“小哥此言差矣。清炸鵪鶉香酥乾脆,是一種味道,這百靈來朝,是用鳥兒的舌頭做成的,又是另一種味道。”說着,還朝先春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這是兩種不同的菜。”
先春臉漲得通紅,嘴角翕翕,終是沒有出聲。
夏志清眼神一冷,“啪”地一聲.合上了菜單子,沉聲道:“我請的是我的族兄閔巒閔別山大人,聽說他是你們這裡的常客。你們就撿了他喜歡吃的送上來吧!”
夥計果然臉色一變,臉上的笑容.看着更是真誠:“原來是閔大人的族兄啊!真是失敬失敬。既然如此,那我就請掌櫃的按照閔先生的口味定菜單了!”
夏志清輕輕地“哼”了一聲。
夥計行了禮,躡手躡腳地退了下去。
先春狠狠地道:“真是狗眼看人低!”
“謹言慎行。”夏志清告訴先春,“讓.先秋去樓下候着吧!閔大人來了也好上菜。”
先春應聲而去。
外面隱隱傳來煙花炸響聲。
夏志清推開窗戶,五顏六色的煙火在夜空中綻放。
“不愧是天子腳下!”隔窗有人嘆道,“街市繁華,人煙阜.盛!”
夏志清不由好奇。
沒想到有人和他一樣……
他探出頭,隱隱看見隔壁窗前站着一胖一瘦兩個.男子。
“東西也貴。”身材有些瘦的男子道,“一碟素燉白菜.就要五錢銀子,在我們那裡,五錢銀子可以買一車了。”
夏志清頓覺親切。
原來這兩人也來自江南。
同在異鄉爲異.客……他正尋思着要不要打個招呼,那胖個男子已笑道:“這也不過是百花樓的價錢。在其他地方,也不過一錢銀子罷了。我們既然是請客,付的就是銀子,越多,越有誠意。”
此話到說中了夏志清的心思,他輕輕地咳了一聲,那兩人果然朝他望來。夏志清客氣地拱了拱手:“聽口氣,兩位是江南人。在下舟山夏志清,請問兩位怎樣稱呼?”
那兩人互望一眼,胖個男子朝夏志清拱手道:“鄙人姓杜。”又指了指瘦個男子,“這位是我內兄,姓魯。”語氣頗有保留。
夏志清笑着向兩人行了禮,解釋道:“我也是邀了朋友相聚。”
杜姓男子聽了,朝夏志清笑了笑,道:“這可真是巧。”
“可不是!”夏志清道,“不知兩位到京都有何貴幹?說起來,年都還沒有過完呢!”
杜姓男子含含糊糊地笑應道:“我也來京都走親戚。”說着,又轉頭吩咐自己的內兄,“也不知道人來了沒有?”
那姓魯的聽了笑道:“我去看看!”然後朝夏志清作了一揖,說了聲“志清兄,少陪了”,轉身離去。
夏志清見兩人對自己很是敷衍,頗有些不悅,又見那魯姓男子很是失禮,更是不高興,拱手朝杜姓男子揖了揖:“既是如此,我少陪了。”語氣很是不滿。
杜姓男子不以爲意地笑着朝夏志清回了一禮。
夏志清更覺腦火,正要諷刺兩句,那魯姓男子已折了回來,滿臉驚喜地道:“來了,樑大人來了!”
杜姓男子一聽,甚至顧不得和夏志清打招呼就急急轉身而去,姓魯的男子則朝着夏志清微微頜首,“啪”地一聲關上了窗櫺。
夏志清見狀氣得直咬牙,也負氣關了窗櫺。
他是第一次進京,怕禮數不到之處被人小瞧,所以把雅座內服侍的小廝遣了,只留了貼身的先春在身邊服侍。
先春去了沒有回來,他一個人在屋裡很是無聊,看了看掛在牆上的字畫,又嗅了嗅牆角花几上的水仙花……先春還沒有回來,隔壁好像隱隱傳來笑聲。
夏志清不禁貼耳傾聽,卻什麼也沒有聽到。
難道是自己聽錯了……
他在心裡嘀咕着,耳朵裡的喧笑聲就再一次若隱若現的傳來。
這個所謂的樑大人應該就是姓杜的和姓魯的宴請之人……看這樣子,姓杜的很重視這位樑大人……只是不知道這位樑大人是哪個衙門的這兩人能出入百花樓,想來囊中充裕……
夏志清正想着,先春推門而入。
“怎麼?閔大人來了?”他心中一喜,站起來迎了上去。
“不是!”先春搖頭,“是閔大人身邊的長貴哥!他說,閔先生被皇上叫去問話了,一時半會恐怕來不了了……”
夏志清有些沮喪。
他一直想找個像姐姐那樣品行貞潔的女子,聽說她在京都被圍的時候能留下來侍奉父親,他不由動了心。原想,只要她身無殘疾,就算是臉上有麻子、貌如無鹽他也會誠心求娶的……沒想到,她竟然是個十分漂亮的女子……面如白玉,眉如遠黛,特別是一雙眼睛,清澈明亮,靈動慧黠,看上去是如此的聰穎……
自己只是個鄉下秀才……難道閔大人是覺得自己與沈家姑奶奶不相配,所以說的推脫之詞?
夏志清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有道理。
先春見夏志清一直不作聲,不由急道:“公子,長貴哥來給我們報信,我們要不要請他吃頓飯?反正人已經到了百花樓,總不能空着肚子回去吧?”
夏志清這纔回過神來,忙道:“你說的對。”又想到自己點了一桌子的菜,有些菜名還是第一次聽到,又道:“你把長貴和先秋都叫進來吧!這菜也不能退了,別浪費了!”
先春應聲而去,又很快折了回來:“長貴哥說,讓公子給他包兩籠肉餡大包子就行了。他還要趕回去等閔大人。還說,讓公子再等會,閔大人一出宮他就陪着往這邊趕。”
如失而復得!
夏志清大喜,忙道:“快去,看長貴要吃什麼?只管點就是!”
先春笑着退了下去。
夏志清不免獨坐在雅座裡胡思亂想。
姐姐對他說過,這件事閔夫人是知道的。不僅如此,閔夫人還說,沈家姑奶奶雖然和離過,但沈老爺找女婿卻要求德才兼備,不願意降低一點要求。加之沈家現在是姑奶奶當家姨娘管事,她一介女流,總不能去和沈老爺說吧!讓她們姐弟請閔大人出面……
想到這裡,夏志清不由挺了挺胸。
自己好歹也是沒結過婚的……
想來閔先生也願意成就這樁好事吧!
這樣想來想去,原來驚鴻一瞥在他腦海裡越來越清晰。
白綾襖,緋色的比甲,藍綠色的綜裙……貓眼石的耳墜在臉龐晃晃悠悠的,襯着她的肌如凝脂……可惜沒有看自己一眼……不過,她目光流轉間飛逝的銳利自己卻看得分明……
夏志清一怔。
她的眼神,看上去很平和,但不經易間,卻會流露出與她模樣不符的犀利……這樣的人通常都有脾氣,講道理,那就是個能幹人,不講道理,那就是個潑婦……看她的樣子,應該是個講道理的吧!
他正疑惑着,門突然被闖開,一個酒氣熏天的男子醉眼朦朧地望着他:“人,人呢?”
夏志清愕然道:“你找誰?”
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廝就跑了過來,他一邊去扶那醉漢,一邊朝着夏志清道歉:“對不住了。我們家老爺喝多了!”
那醉漢一聽,揮手把小廝推到了一旁:“什麼,什麼喝多了!一定是季敏怕回去晚了讓老婆打,打,所以才跑了,我早就告訴過他……”
那小廝大爲尷尬,一邊向夏志清歉意地笑,一邊架了醉漢的肩膀:“老爺,您走錯了。樑大人在隔壁呢?”
夏志清見這人說的有趣,也笑道:“我這裡沒有什麼樑大人……”說着,突然想到那個姓杜的就是聽着什麼“樑大人”纔不理自己的……他不由仔細地打量了那醉漢一眼。
三十來歲的年紀,身體已經發福,眼皮浮腫,一看就是在酒色上極爲縱容的人。
“哦!”那醉漢搖搖晃晃地靠在了門框上,目光遊離地望着小廝,“老爺我,我錯了!”一副質問的口氣。
“沒有,沒有!”小廝哄着那醉汗,夏志清就看見那個姓杜的跑了過來。
他對着那醉漢滿臉的諂媚:“林大人,林大人,您慢點。我們樑大人惦着您,特意讓我來扶您的。”說着,就伸手去扶那醉漢。
那醉漢目光狐惑地盯着杜姓的男子:“你說,季敏沒有走?”
杜姓男子連連點頭:“沒走,沒走。正在等您呢!”
那醉漢就仰頭哈哈一笑:“我還以爲他被那母老虎打怕了,不敢和我出來喝酒了……”
“沒有,沒有!”杜姓男子上前扶了醉漢,連聲保證着,擡頭又看見夏志清。他歉意地朝着夏志清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