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時光重現

說做就做,現在回了家鄉,自然還要加點家鄉鄂菜。我將豬肉選了肥三瘦七,剁成肉泥,加上雞蛋和鹽,再加上些薑末,做成肉餡。然後將糯米淘淨瀝乾,將肉餡用手擠成元子,在糯米上一滾,等下只要放到蒸籠裡一蒸,美味的珍珠元子就ok了。

然後又將當年的拿手菜辣子雞丁和水煮肉片的材料都準備好,還另外打算燒一個魚,炒一個青菜。可惜現在不是冬天,採不到藕,不然還可以煨一個藕湯 。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熊惲果然是長大了,不再是那個只等着吃的饞鬼,只要要想有好吃的得做事,得哄得我開心。他一直在廚房裡幫忙,還時不時提起我們在齊宮的往事,聽說現在申生還是好好當他的太子,任好如今也是秦國太子了,估計娶穆姬過門不過是時間問題。熊惲邊給我講了衆人的現狀,邊不斷嚥着口水,哼,這個饞鬼,早就等不及了。

我卻遲遲,難以把菜下鍋。

總是想去叫一個人。

這個人和我一起行過千山萬水,經歷萬般磨難。我卻因病,或是因爲沒有材料,從未給他做過一次美味,我只會,給他烤永遠難吃的魚。

終究,還是決定喊他來一起吃。雖然他瞧不起我,但這些年多虧了他,知恩圖報,我還是懂的。而且,我心中始終偏向於,他說的是假,故意氣我纔是真。

“二哥,晚飯還早着呢,你急什麼。”我走出廚房“我出去一趟,你在這守着,我等會回來給你做。”

“麼妹,你要去哪?”熊惲在身後喊道。

“你放心好了,不會餓死你的,我去去就回。”我回喊道,腳卻一步步走到了桃花林。

內心掙扎了很久,終是叩了門。

開門的息嬀,她還是那樣輕柔多姿,髻上三支形態各異的寶簪,似乎是她全身最重的重量,她看着我,眼角帶着驚訝“姬姑娘,重瞳公子沒有去找你?”

“找我?”

息嬀輕輕低下頭“我還以爲,他是和你一起走的”她的聲音細細地,好像說得很細,我就會聽不見。

我也多想我聽不見啊,重瞳走了,因爲我的臉好不了,所以他便走了,一個對他來說沒有用的女人,便不需要再聯繫,便應該,割斷得乾乾淨淨。

而我,從此心裡便有座墳,葬着一個不知道亡了沒有的人。

我不知道我怎麼又回的楚宮,我不知道我怎麼又在廚房裡做的菜,我似乎已經不是我,我好像已經被生生抽離了自己的軀殼,看着自己的軀殼一步步走着,一點點動着,到底爲什麼走,到底爲什麼動,我不知道。

哦,我似乎是爲了做一桌美食,然後,我做好了。

“麼妹,我叫人將這些菜端過去,我們去大庭裡吃麼?”熊惲問道。

“就我們倆,就在這吃吧。”我答道。

“呼——麼妹你終於說話了,自從你回來後,你就悶頭做菜,我問什麼你也不答,我一個人,好生沒趣。”熊惲說着,擾擾頭。

“吃吧。”我淡淡的說,似乎這些話語也不再屬於我,我只是,看着我在說話,爲什麼說,我也不知道。

“麼妹,你爲何不開心?”熊惲問道。

我不答他,也並不吃飯,只是呆呆的坐着。

“麼妹,你爲何不開心?”熊惲重複着問題。

他就一直這麼重複的問同一句話。夜風四起,寒氣逼人,菜已涼,我與他,卻都未曾動一分一毫。

“麼妹,你爲何不開心?”他又問了一遍。

我呆呆的看着窗外出神,窗外星月分明,皎皎流光。

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月亮道”因爲這明月不理我,所以,我不開心。”

“qiu——qiu——”熊惲做出意欲上天攬月的姿勢,笑着道“剛纔我去同明月說了,它若再敢不同你說話,我便讓天狗像吃日頭一般吃了他。”

說完,他笑裡帶着認真說道“麼妹,你以後可不要再這麼以手指月,不然耳朵會破的。”

他的笑,落月搖情滿江樹。

我想起以前某年盛夏,雄也是這個告訴我,還告訴我他小時候不信,用手指了月亮,結果耳朵便破了。我不信,他還特意在自己空間發了一篇日誌,論證這個傳說的真實性。

眼前的少年,又恍惚成了他。

是不是永遠伴在我身邊的,只有他?

我拉起他的手,兩行清流流了下來。

他一把擁我入懷。

“雄——”我輕輕的呼喚着他。

他的胸脯一直起起伏伏,聲音也是起起伏伏“六年前我有了心儀的女孩,我見到時偷瞧她、見不到時念着她、幻想着花前月下自己輕輕的抱住嬌羞的她,說些海誓山盟的話。可是每次我真遇到了她,卻連個屁都放不出來,比想象中那嬌羞的她還要嬌羞。”他好似情竇初開的少年,在我耳邊輕聲呢語“有天夜裡,我偷瞧着她,月下的她,美得簡直無法說話,於是我偷吻了她,誰知第二天她卻離開了。再後來,大家說她掉下了山崖,我心裡發了瘋,我恨我若當初如果也去送她,絕不會讓她掉下,就算掉下,我也會同她一道粉身碎骨。”

跌破輪迴,踏破紅塵,望穿秋水,記憶裡,有些情愛,任時光侵蝕,也始終無法忘記。

就好似從前那個世界一樣,他的身體好像燒炭一樣滾燙,他對我依依呀呀的說着無意義的囈語“不啼,你脖子上戴的這顆星初看不起眼,但細看竟是那麼美,就像你。”

花瓣在寧靜的夜色下捲曲成一卷白皙嬌柔的蓮花,然後漸漸染成紅色,在這地上盛開成一池的溫柔。這些溫柔包裹着我們,就好像童話裡荊棘薔薇的圍牆,不管外面的世界過去了多少多少年,只要公主不醒來,就沒有人可以打擾到城堡中沉睡的一切。

但王子終究會進入荊棘裡,驚醒了睡美人。窗外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那人身後揹着的瑟,還有那雙冷冷看着我們的雙瞳。

是他真來了?還是夢境?

我欲追出去,探個究竟,身邊的男子卻死死拉住了我,這次,他不再允許我丟下他離去。

於是,我只能眼睜睜看着雙瞳的男子轉身,就好像他千百次轉身一樣,消失不見。

一顆渾濁的淚無聲滴落,我心中綻開一片疼痛,心好似被人抓住扯了一把,狠狠扯斷了整顆心,碎片散落了一地。原來自己一直參不透的情愫,心中瞬間明瞭,無論是往世的雄,還是今世的楚王,都不是我如今最在乎的人。我在乎的,是那個和我同看海上日落,同闖大漠魔窟的人。我在乎的,是那個教我鼓瑟,爲我及笄的人。我在乎的,是那個有着雙瞳的人。

我在乎流言,我介意別人眼光,我怯懦,彷徨,逃避,我不敢承認。

我不敢承認,自己深深愛上了,這個問我“愛”是什麼意思的古人。

山有木兮樹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我咬了一口拴住我的手臂,因爲疼痛,他鬆開了手,等到他要再抓住的時候,我已經跑了出去。

“重瞳——重瞳——”我哭喊着,叫喚着“重瞳——重瞳——”

我多麼希望,他能出來,但只有四周冷冰冰的宮牆,和自己空曠的回聲。

“不啼,跟我回去。”熊惲追了上來,再次抓住了我。

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卻不是重瞳。

這輕柔的女人碎步,只屬於息嬀“惲兒,放手。”她輕輕地說,卻是命令,是決絕,她拿起一把匕首放在自己脖子上“你不放她,我便在這自了。”

“母后...”熊惲猶豫着,最後,他放開了我。

我踉蹌地跌到息嬀身邊“夫人,你可有見重瞳?”

息嬀舉起她那修長而嬌巧的右手,輕輕遮在我耳旁,告訴了我一個秘密。

“閣樓裡我告訴他,我一生最後悔的,便是用墨結草回顏,爲了你好,不如不拿墨結草。我沒料到,會讓你們分道揚鑣。”說完,她從袖內取出一個香囊,遞給了我“剩下的墨結草,全在這兒,每天服食一支,便會好。”

然後,她淺淺地離開我,拉起熊惲的手一起離開。月光下,她的腳踝好像奶油一樣白淨纖弱,壓在一片精雕細刻的青石宮磚路上上,好像要融化一般透明。

熊惲跟在息嬀後面離去,頭卻扭轉回來,就這麼看着我,好像吸磁住一般,“惲兒,走吧。”息嬀的話,柔中帶着通明的冷。

熊惲方纔悻悻地收回目光,與他母后一道,進入黑夜之中。只剩下月光,總是不會爲誰而改變,總要挑一處地方,直直地射出一束光,照得那幾塊石板突兀的冷清。

事情從頭到尾,在我心裡,理出了頭緒。

“我師傅以前曾經用墨結草,給一個女人治過病”重瞳坐在船上,揹着他的瑟,對我說過。其實,這個女人,便是息嬀,恢復了容顏,卻給她帶來了災難。

“我只是,不想看到身邊有一個像你這麼醜的女人,日日看着,真的很倒胃口。”重瞳在桃花林裡,冷冷地對我說。其實,你只是怕我,做了第二個息嬀。我猜得沒錯,他果然,是故意氣我。

你總是,說一些假話。你總是,不肯把自己的真心話說出口,它們和你的笑容一樣,稀少且轉瞬即逝。你總是,讓我日日分析你說的話,哪一句是真心。

我的淚,順着方纔已經幹了的淚痕,又一次落下。我解開香囊,我看見一多多紫色的扇型的小乾花,一隻手掌中可以容下五六朵。它硃紅的花蕊一顆顆成球狀,我的淚滴在上面,因爲花蕊的反襯,錯覺中好似泣出了鮮紅的血。墨結草,竟然是一種讓人斷腸的花,斷了我的腸,模糊了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