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楚舞

“不啼”熊惲脫口而出,他直直的盯着我,許久,忽然他的臉漲紅起來,偏到一邊,不再看我,話兒也變得吞吞吐吐“麼...妹...原來...是...你。”

看他將頭偏到一邊,我不禁有些心酸,臭小子當年時時刻刻纏着我,在我身邊討吃的,那是因爲彼時我自嬌俏,如今我面貌醜陋,自然要回避,和我劃清界限,不知道如果那一世,雄也看到我這般的面貌,又肯不肯與我相戀呢?不過肯不肯又有什麼關係呢,到頭來還不是分手了...想到這,我的淚又無聲無息的流了出來,我擠出一個笑容“二哥。”

熊惲聽見我叫他,猶猶豫豫將頭轉回看向我,臉依舊漲紅而尷尬。

“幸君勿忘。”我笑着說道。

緊接着的,是衆人死一般的沉默。

“夫人,不如我送你先回去吧。”重瞳放開了我,打破了沉默,他轉而面對息嬀,背對着我,徐徐而道“丫頭既然與大王是舊相識,我們自然該讓兩位好好敘敘舊.....幸君勿忘。”

息嬀輕輕彎腰一鞠,表示同意,又朝我輕輕一鞠,眼神裡帶着替熊惲賠罪的歉意,自古慈母心啊,我朝她一笑,告訴她我沒關係,她方纔放心的轉看向惲,朝他也是輕輕的一鞠,這三鞠都是輕輕地,輕得好像一支柳條。熊惲趕忙雙手合握,彎腰九十度回了一個大禮,

她便輕輕如柳而去,並行的重瞳,肅肅如鬆。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出了神。

“啪”我突然聽見身邊一響,側頭一看“啪”的又是一聲,熊惲連扇了自己兩個巴掌。

“二哥,你這是做什麼?”我制止了他。

“麼妹,對不起,我自罰。”熊惲說道,他對自己下的手可真是比我重多了,他的雙頰全紅了。

“沒事,是我變了許多,你沒認出我,也不怪你。”我笑道。

“麼...妹”他又變得吞吞吐吐“你爲何...變成這般模樣?”

“呵呵,我現在是醜婆娘。”我想起方纔熊惲罵我的句子,自嘲道。

“麼妹,對不起...我並非惡意說你醜。”他意欲辯解,臉更紅了

呵呵,他的臉紅的樣子,彷彿回覆到當年那個完完全全的吃貨胖子,比起剛纔那一副君王嘴臉,要好得很多“我掉下山崖後重瞳救了我,我們被人追殺,逃到了海島上,然後我發了皮膚病....”我細細的將這幾年的大概,講給熊惲聽。

“墨結草。”熊惲問道“它真能治好你的病?”

“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墨結草。”我苦笑一聲搖搖頭“我這病是治不好的。”

我心裡,卻不由自主想起息嬀在桃花林提到了墨結草,以及之後的閣樓密談,這墨結草,也許真存在,也許,它就在息嬀手上,也許,剛纔重瞳趕來,是因爲他已經拿到了墨結草。

突然,想回去找他問個明白。

“二哥,我回去找重瞳了。”我邊說着步子已經邊邁開了。

“麼妹我送你。”

“不用了,謝謝二哥。”我話邊說着,自個卻是一個勁的往前走。

“那...有什麼事,來宮中找我...你有空...就來宮中找我...”熊惲似乎還在斷斷續續說着,他的聲音太小,也太遠,我已經聽不到。

我只想着,快步回桃花林找重瞳。

待我到桃花林口,已見重瞳等在那裡了。

“重瞳,是不是真有墨結草。”

“是。”他答道。

“墨結草是不是在桃花夫人手裡。”我復問道。

“是。”

“你是不是找她要了墨結草?”我又提問道,心裡越來越溫暖。

“是。”

“謝謝你。”果然這一路南下到楚,重瞳都是有意安排的,難爲他這幾年爲了我,費盡心機千里奔波,想到這,我心裡一股暖流四散開來,一股異常甜而溫的暖流。

好久都沒有此刻開心。

“不用謝我,我只是爲我自己。”重瞳卻聲音冰冷,他雙眼看向我,那眼神裡,似乎...全是鄙視和厭惡“我只是,不想看到身邊有一個像你這麼醜的女人,日日看着,真的很...”他離開目光道“很倒胃口。”

我好似三九天裡,從暖爐旁墜入冰河。

他卻回身朝桃花林裡走去“只可惜,我沒有要到。”

他的身影,沒入桃花中。

就這麼離去,是因爲,你沒有要到墨結草,便乾脆說出心底話?

原來,我只不過,是個醜得你甘心撕破臉皮也承受不住惡臭婆娘。

重瞳,扇我一巴掌的不是熊惲,是你。

重重的,在我心上扇了一巴掌。

打得我醍醐灌頂。心彷彿銀碗裡盛着雪,一片透明。

我放聲大笑,毅然轉身,遠遠離開這桃花林。

我一個人走在郢城裡,人冷靜下來,總是會想清楚很多衝動時候糊塗的事,我走了很久,想想也有可能,重瞳說的是假話,是想故意氣我離開,但無論如何,現在我拉不下返回去問他這個面子,只好一個人繼續在這城裡逛逛。郢城細品很美,護城河連着長江,再引水入城,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城內湖,湖裡蓮葉田田,再過一兩個月就會開出大把荷花,正值傍晚,楚市人聲鼎沸。

無論是我海外三年,還是我穿來之後,我時不時會在心裡描述武漢的樣子,長江大橋下江水滔滔、反映着夕陽最後的熾熱,東湖滿池的荷花盛開、湖面遠處升起一盞孔明燈,街邊大排檔燈火通明香氣誘人、溫情市井的煙火氣息,還有我愛、我依戀的家。這裡雖然隔着兩千多年,不盡相同,但我完完全全感受到了,那熟悉而唯一的故鄉味道。這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經足夠堅強,只有故鄉的記憶,纔會永遠給我慰藉和力量。

走着走着,我看見遠處圍牆內,一排成∩字型的建築,臺殿重重春色上,碧雕欄映帶銀塘,這裡我太熟悉,和我家鄉的博物館,幾乎一模一樣。

我真想進去看看,看看那看了多次的曾侯乙編鐘,越王勾踐劍。

再一問,這裡原是楚宮。我便放着膽子報了姓名,不一會兒,便見熊惲徑直迎出門來,他換了黑色金織鳳鸞的王服,繡工精美,端正雍容,外罩着紗寶紫披,整個人好似濯濯春月,氣度不凡。

“幺妹”見着我,他依然又忽然紅漲了臉,撇過頭去。

這個男的,也不願意看我啊。我心中感嘆道,還好我夠堅強,居然還能坦然的觀察四周,右手一隊宮女正跳着楚舞,一色廣額皓目,細眉重髻,一色羽冠,繡海棠鵝黃寬袖,曳地紗裳,佩翠綠綢繆逶地,這繫着綢繆的腰啊,都也是極細的,歷史書上都說“楚王好細腰”,果然不假,我再低頭看看自己的腰,不由得自慚形愧。

“幺妹...你想跳舞麼?”熊惲問我。

“我不會呢。”我笑着搖搖頭。

“沒事,我...與你一道學。”熊惲卻依然堅持,回頭對他身後的太監道“你們,叫碧娥她們三個領頭的過來。”

沒辦法,既然你要堅持,那學就學,我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誰怕誰啊,這楚舞極柔,我跳不好,你一個大男人更跳不好。

但是我沒想到,這舞蹈遠比它看起來要柔,這種柔是一種依靠力的柔,手與腳、肘與膝、肩與胯,處處都要相合,亢袖起舞,奮袖低昂,頓足起舞,連臂踏地,靜中有動,動中有靜。

舞楚是巫舞,故而每個動作其實都是在祭拜楚人的圖騰“羽人”,怪不得人說“上有九頭鳥,下有湖北佬”,還有“鳳舞楚天”,原來都是由此而來。也正是因此,楚舞不僅要戴高高的羽冠,跳起來亦神亦鬼,時而迷幻神秘,時而俏麗頑皮,坦蕩狂放且無拘無束,比起之前我見過的“衛舞”“齊舞”,於我更性情相投,再加之熊惲在一旁跳得極搞笑,我不由得越學越來趣。有一個動作叫“繞身若環”,就是向後下腰,手摩於地,,看她們婀娜細腰下去,動容轉曲,神若秋風被藥,險中驚豔。還有有一個動作叫“翹袖折腰”,楚服袖極長,稱爲“蝶袖”,故而翹袖一擲,形似驚鴻,特別好看,

我不禁想到了千年後出現的京劇,千丈芙蓉錦緞以爲水袖,如果能運用到楚舞裡面,豈不絕配!

“二哥,如果將這蝶袖加長几倍,一定會更好看”我笑着說道。

“那不成兩塊死布了。”熊惲笑道。

“那我做一個,跳給你看,你看是不是死布。”我說做便做,挑了件舞姬服,淡藍色襯裙,裙角繡白色蓮花,粉色綢繆,寶藍色勾粉邊外衣,袖口用淡藍色繡同款蓮花,我讓製衣坊的工匠,在這兩隻袖口,加上一對粉色水袖,渾然天成,與這霓裳融爲一體。

“姬姑娘梳了頭髮,便要上場了。”碧娥在我身邊,欲幫我梳頭。

“我自己來梳吧。”我說道,順手拔下木簪,幾年了,我戴的還是那日重瞳爲我及笄的髮簪,我想起桃花林中他漸行漸遠的身影,不禁重重的將這木簪擲在地上,隨手拿起一支碧玉簪,隨手綰了一個髮髻,戴上羽冠。

華燈初上,廣庭通明,熊惲已經等候多時了。

編鐘,排簫,磐,鼓,瑟,竽依次漸催,我輕垂水袖,“繞身若環”俯下身軀,而後急趨,猛然起身,“翹袖折腰,”雙肩含蓄而用力,將水袖橫向甩過頭部。在頭頂規劃成一個弧形,與此同時,另一臂反方向江袖從體前甩過髀間。兩袖劃一個大弧“S”,身軀婆娑同時劃一個小弧的“S”。

“妙”熊惲從王位上一躍而起,衆人也紛紛叫好。

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記得《洛神賦》裡寫洛神“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迴雪”,我固然不能答到那種境界,但一定要求最大的行雲流水,進退奇容千變。

我於是,舞得更加淋漓。我要,消融在日月、風雲、雷電、山川、神鬼、和無盡的羽鳳中;我要,歇斯底里地舞盡我心底的鬱結。

直舞到物我兩忘,忘了我自己,也忘了桃花林的不快,忘了你的假話或者真話,忘了你。